编按:9月9日晚,诗人余秀华和演员周峻纬一起做客PAGEONE五道口店展开对话。从余秀华的新书《后山开花》《无端欢喜》到生命的体验与得失,关于爱情、关于归属感、关于创作、关于诗歌与艺术……以下是本次对谈内容(有删节)。
周峻纬:我觉得可以进入第一个我想探讨的话题。作为公众人物,要承载很多大家的投射。一个诗人创作者从诗人慢慢成为了余秀华这个IP,大家本身对这个名字就会有一些投射和认知,这些事情对于您的生活来说,或者对于创作来讲,以及您和读者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中有没有变化或者新的感受?
余秀华:对创作来说影响不是很大。我想,作为一个诗人,如果是为了迎合别人去写作,我觉得这是本末倒置的。我觉得作为一个诗人就应该完整地、完全地把自己展现出来,去迎合别人本身就是不对的。但是诗歌创作肯定会随着心态的变化有所变化,我也期待我的诗歌能变化得更多,更有多样性。
我的生活,不管是作为诗人还是人,都有一个很敏感的内心,外界的影响当然是有的,但是这些年也习惯了,前些年骂的特别多,因为那个破事,这两年骂的倒少一些,我倒不太习惯了,有点无奈。因为在很多人骂你,或者影响你的情况下,你会去仔细思考他们说你的原因,你把这个本身看透了,就不会那么在乎。
周峻纬:那这个本质是什么呢?
余秀华:是他们的认知水平不够。
周峻纬:非常赞同。您觉得其他人对您投射最多的标签是什么?
余秀华:比如说我们两个今天要合个照,比较亲密一点的,我发在我的微博上,他们就会说:余秀华又找了一个男朋友。这种投射特别多,这是一个。我那天还在想,我这么多年跟这些人都合过影,要不然把他们全部弄出来,让他们挑哪一个合适。
周峻纬:您会觉得这样的投射是出自您诗中的某些表达吗?
余秀华:肯定是有的。因为我的诗大部分都是关于爱情的,他们就觉得这个女人太想要爱情,所以这方面的投射肯定有。
周峻纬:关于爱情,“恋爱脑”这个标签除了作为投射,您本人认可吗?
余秀华:不认可。我觉得“恋爱脑”在现在不应该被看做是贬义词,我觉得是褒义词,是嘉奖,是在这个年代应该是一个褒义词。
周峻纬:这个很好。我有一个特别大的疑问,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会不会有这样的好奇。我想问问对于余老师来说爱情和欲望之间的关系。我感觉余老师的书或者诗中有很强烈的,非常明确的表达。
余秀华:欲望的话,只有我喝醉了会发生一些错误,一般的爱情——我觉得爱情应该和欲望高度统一,才能对得起这个爱情。但是欲望这个东西我觉得还是尽量不要发生,因为后果不好收拾。
周峻纬:没有欲望的爱情就不是爱情吗?
余秀华:当然是啊。
周峻纬:没有爱情的欲望只是错误?
余秀华:也不是,都不是错误。是没有欲望的爱情更像爱情,没有爱情的欲望更像人性。因为人也是动物的一部分,我们社会发展到今天,其实都是人的一种自我约束,但是人不可能天天为身体欲望做这些事情,他偶然为之。
周峻纬:艺术的表达也是欲望的一种袒露。弗洛伊德可能会说,所有的创作源泉都是来自于欲望。
余秀华:其实不是,这个激情就是你的欲望体,所有的动物、生物和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是真的,包括你想成名,想成佛,这都是有欲望。你看那些和尚,我觉得和尚是世界上欲望最高的人,他想成佛,凡人之下,肉体的欲望很容易得到,他们的欲望更高,所以更难实现,这就是一个欲望的村庄,我是这样理解的。
周峻纬:我想探讨的是在余老师的眼中,爱情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余秀华:这个问题好难回答,我觉得首先是谈对象,有一个选择的对象很重要。如果这个人,就像你说的,对世界的认知,对自我的了解都比较低的话,就不要去和他谈,我觉得真正的好的爱情是相互增长的,如果是相互消耗就不好,这是我的理解,当然我这辈子可能是碰不到爱了,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周峻纬:随着年龄增长,您刚才说可能这辈子碰不到了爱了——可能,不绝对。随着年龄的增长,您对于爱情和欲望这件事情的解析会不会有不同?我记得《理想国》有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随着年龄增长,爱情怎么样?——我感觉从一个暴君的统治下逃出来了。
余秀华:还是因人而异。
周峻纬:您自己的感受呢?
余秀华:我觉得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作为一个女性,或者到了更年期可能有一些影响,我其实也不太清楚。但是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我觉得好像没有受到影响,但是别人可能不一样,网络上的那些留言,说人到四五十岁看到男人都觉得讨厌,我还不至于,我还没有达到那么高的境界。
我看到你都会觉得好养眼啊,就会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人而异吧。我反正觉得人年纪大,如果还想有爱情,反而显得他的精神更加纯粹高尚,你不要爱情就很俗气,俗气感就扑面而来,非常容易感受到。
周峻纬:另外一个问题稍微有一点点尖锐,男性对于爱情的理解和女性对于爱情的理解上会有偏差吗?
余秀华:我又不是男性,我怎么知道?——我觉得还是因人而异吧。我这辈子很倒霉,没有遇到好的人,我觉得应该是差不多的,很多男人也会被女人甩了,或者女人被男人甩了,其实都是差不多的,男性跟女性在爱情方面都是要么是很功利,要么是很纯粹,这是个体,跟性别没有关系,我觉得是一样的。
周峻纬:我还比较好奇余老师怎么看待现在这个时代非常流行的一个话术,就是我们应当爱自己,或者我们应该首先要爱自己。余老师怎么理解和看待这个?
余秀华:爱自己就是先要把自己照顾好,爱惜自己,然后你才能有个好的状态去爱别人。我觉得这是对的,肯定是先爱自己才有能力去爱别人,所以这个道理虽然我们都懂,但是需要人来提醒你,特别是你自己知道,才管用,不要总是别人提醒你,当你真正面对这些事情,当你身边的人再来说你得先好好爱自己的时候,你的感受才会很真实、很强烈,不然别人的提醒都是没有效的。
周峻纬:我的感受是,这句话里面透着一股高傲:如果一个没有被好好爱过的人,他不会明白,一个主体很难通过知识去明白怎么去爱自己。
余秀华:是的。我是觉得,我今年49岁,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去爱别人,没有爱自己,好像以前一直没有去学,没有去想,就是要去爱,但是没有学会,这是我的一个非常新的感触。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可惜。
周峻纬:像我刚才聊的这些年关于爱的学习——爱是需要学习的吗?还是它会有某一种本能?
余秀华:当然需要学习。我们说爱情发生的时候,两个人都有好感,爱上了,这是第一步。以后的路很长,怎么相处,这当然是需要学习的,而且是一门非常需要学习的课程。我觉得是有些人天生就会,有些人天生就不会。
周峻纬:我看了《后山开花》,里面有一些触动到我的诗句,我想跟您聊得更深刻一点。接下来这段来自《纸做的村庄》,我念一小段:
你给我村庄,不给我庙堂。你给我亲人,不给我幸福。你给我雨水,不给我河流,你给我的又苦又薄,风一吹就散。
这一段是我读到的时候触动非常深的一段话,我想问余老师,你的根在哪里?
余秀华:就在我的村子。
周峻纬:不管现在多忙,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你都扎根在那个村子里面。
余秀华:对,这辈子就这样了,因为也快50年了,都没有离开过那个村子,你不可能在别的地方获得那种对故乡的感受,或者是别的体验。
周峻纬:我觉得这真的是我会非常喜欢读您的诗的原因,我是一个扎根感很弱的人,我从很小的年纪就在世界各地到处生活。所以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我到了一个城市,没有一个地方觉得陌生,但弊端就是没有一个地方我真的觉得熟悉。这可能也是对于创作者来说会非常尴尬的境地,因为你很难寻一个稳定的根给自己。
余秀华: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但是我会觉得你非得需要那个根吗?有时候我觉得我生活的根在我的村子里,因为有我的父亲,我的亲人都在那个村子里,如果没有他们的话,那我会不会减少很多,或者就没有根呢?所以这些还是基于亲人和周边亲戚给我的认同感。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像个漂流者,因为我发现我的根,我的生活在那里,但是情感,我的感情还是明亮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感情没有根,但是总的来说故土有根,这是我觉得人最幸福的事,根在,还有感情在,这就是非常幸福的状态,我觉得有一个人就可以了,但是有时候还是觉得漂着是很可惜的一生。反过来想,也很知足,人不能十全十美,那与生活的规律不相配,我就是这样想的。
周峻纬:我还有一个问题,这首诗给我的感觉就是您漂泊却又有根基,是很矛盾、但是很有美感的挣扎。
余秀华:其实我觉得挺好,这种状态既有根基感,也有漂泊感,对一个诗人来说就是很美丽的一种状态。
周峻纬:如果在人际关系和根扎得太牢就会窒息。
余秀华:窒息的话我早就跑掉了,我不会把自己搞得窒息。所以我是不会被那种人际关系窒息的,特别是无关紧要的人际关系,当然,也有不同的状态。
周峻纬:说到生活和认同上的根,余老师觉得自己思想上的根扎在哪里?
余秀华:我觉得思想真的是需要不断读书和思考的过程,我觉得阅读和写作就是我思想的一个中心点,当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很多思想,因为你书读得越多,你会觉得自己越浅薄,所以我也不觉得自己很有思想,我对生活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都是很肤浅的,不像你们这些大学生、研究生看得透,我是以天真的、本能的认识来说这些问题。
周峻纬:我这些年确实意识到,知识不等于智慧,而两者之间会有非常大的距离。
余秀华:但没有知识,你的智慧也出不来,足够的知识才能唤醒你的智慧,这是肯定的。
周峻纬:我有相反意见,因为我见过很多知识带来傲慢的例子,傲慢又把他的知识杀死了,越有知识越没有智慧。
余秀华:那是傻瓜。真正有智慧的诗人书读得越多,越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读一点书就很傲慢的人是傻的,那些人不值一提。
周峻纬:我打过交道的一些学者,给我的感受就是他们的书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只有知识没有智慧。
余秀华:我现在特别不愿意交往的就是年纪大一点的人,因为他们年纪大了,特别傲慢,特别是男作家,经常在不值一提的荣耀上打瞌睡:我早年写得怎么样,我说你现在写什么东西了没有?没有。这样的人是我特别看不上,我觉得人应该像活到老学到老,至少谦虚一点吧。
我在武汉遇到过一个老头,他送了我一幅画,我心想不错,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创作的能力,我回去,结果他们给我发——这是我创作的,这又是我创作的,我拉黑了,就是那种炫耀的样子我不太喜欢,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像他们那样笨吧,那些人真的让人受不了,交朋友要找年轻的。年纪大的真的受不了,当然像我这样年纪大的还是可以。不过像我这样的又很少。
周峻纬:我希望我年纪大了也不会这么傻。这个带到另外一个很值得聊的话题,创作里面没有任何对于虚荣心的满足?就是自我宣泄。
余秀华:有,但是我的虚荣心持续的时间不长,比如说我写了一首诗,我觉得好,发出来,他们赞美两句,然后赞美第三句的话我就烦了,我还是很有虚荣的心,但是我觉得那个东西持续的时间不长。
周峻纬:相对容易满足。
余秀华:持续不了太久。比如我第一次出《月光落在左手上》,他们说你很牛,你都出书了,当时我就觉得没有任何感觉了。
周峻纬:有没有出现过自己的创作没有被认可的情况?
余秀华:那是他们的问题,又不是我的问题。是他们的水平不够高,所以觉得我写得不够好,我是这样想的。
周峻纬:非常赞同。在后台您说了一句话,我特别希望大家能听到,我跟余老师聊到,我特别欣赏余老师的一个原因是她勇敢又诚实,余老师问为什么?我说,我是一个特别愿意隐藏自己的人,所以我选择成为演员,我可以藏着,我也有写一些诗和作品,但都不敢发,我觉得这是特别私密的事情,余老师对我说了一段话,余老师说创作者需要把自己给大家,需要把心掏出来给大家。
余秀华:诗歌我也写了很多自己的情感,很多人会过度解读你的诗歌,过度解读你的生活,我就想要不要来遮掩,把自己藏起来。但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这样是不行的,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所写之人、所爱之人,这是不公平的,因为你是作家,就是要把你的内心呈现出来,别人看到你的精神内心才能够真实地对照,这是你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周峻纬:我这些年也觉得是有必要把这些拿出来的,我不知道在座各位有没有这种感觉,我经常用喜爱的作者来寻找同类,问你是读谁的?你会发现大家所爱的作者会自然而然帮你找到同类。
余秀华:我觉得我写作不是为了找同类,可能我们年轻的时候会需要更多的同类,需要更多的理解和包容。但是当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这些东西都不太需要了。我只需要做好我自己就行,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也不需要你的认可。甚至我觉得有问题也是可以的,这是一种心理的过程。
周峻纬:在你成为今天的自己的路上,有哪些作家和哪些人给了你越来越明晰的自我呢?
余秀华:我从今年才开始仔细思考我应该怎么去写,我应该怎么去做,甚至我应该去选择一种怎样的生活。在今年之前,我基本上没有想,什么都没想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年有了一点点改变,在想我应该怎么去写、应该怎么去活着,应该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
周峻纬:我可以理解为,这两年开始您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更多的选择权和掌控权吗?
余秀华:不是。因为我没有选择权,但是我可以选择结束或者接受,我当然是没有选择权的,比如我爱你,你不爱我,但是我还是选择爱你,这个选择权在我手里,又不是在你手里,这个问题我觉得想清楚之后,很多事都是可以把控的。
周峻纬:接下来聊的稍微更广一点,跳出我们的创作和我们自身。我再读一小段——我不会都读出来,大家还是要买诗集。
《深夜下起了雨》,里面写道:在这个新农村里,我们的诗句硬梆梆的,刺破了多少女人的胸膛,时代的温水里,我们这一群青蛙,梦想的绿纹不会多卖几个钱。
难免聊到一个更广的话题,这个时代,余老师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个时代当中的位置?
余秀华:不好说,你不知道“这个时代”这四个字是应该和社会发展等结合在一起,还是应该和别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反正我觉得现在的时代,虽然科技有非常大的飞跃,但是我不觉得这是更好的,因为人的思想跟不上科技和物质的进步,所以有时候读我有的诗,他们会说我失望了,我非常失望地看着这个时代。
周峻纬:关于诗人及创作者跟时代的位置,您觉得自己是在顺从的位置、反抗的位置、引领的位置、或者跟随的位置?
余秀华:我觉得我肯定不会坐在一个顺从的位置,我的脾气就是这样,当然也引领不了别人,我也做不到这一点,我只能说做我自己,做我自己的个人,进行个人的书写。我很想在很多事情上有自己的发言权,但是所有人在这个时代都没有发言权,所以有时候很痛苦。作为读者有时候也是很痛苦的,因为很多东西写不出来。
周峻纬:很多人会被拉到性别对立上,其实我更好奇的是这样一个性别身份,以及您身上很多其他身份,在这个时代下,您觉得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余秀华:性别的对立都是来自男人的不自信,他们觉得女性要翻了天了,能跟自己平起平坐,搞这种对立。其实所有的性别对立都是来自男人的不自信,和女性的关系不大。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我对我的性别是非常认同的,我觉得幸亏我不是一个中国的男人,要不然我会很羞愧。
周峻纬:我接下来要聊的只归结于我们本身,我这次突然想到跟您对谈,其实是因为我前一段时间去英国做戏剧治疗,我在路过大英图书馆的时候看到您演了一个舞剧,也因为当下我自己服务的群体和当下学习的东西,我很好奇这个标签对您的意义?——残疾的标签。
余秀华:关于这个舞剧,我们刚刚还在开会,我在想我不去了吧,但是每天都有新的动作要练,这个舞蹈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事情,让我对“残疾”这两个字产生更多的思考,残疾对身体的局限到底能够在哪个部分,或者能不能让被局限的部分打开得更多,这就好比一个人的肢体会恢复到什么程度,取决于你个人的意志,这个舞蹈让我对残疾这个词有了更多的、更大的理解,但是这个东西我一直没有写出来,感觉文字好像还是不能表达得非常准确。
周峻纬:我是一个诗歌爱好者、文学爱好者,作为一个演员,我是非常严重的文本控,我觉得文本是生命的源头,我去学习了之后,这一年最大的变化是我意识到很多时候,语言是非常苍白的,我对戏剧的理解变成了肢体,或者说我们和身体的关系,我们和身体的关系才是戏剧的本身。
余秀华:你说的话我也有点自己的感想,看起来一个非常平庸的剧本,如何把它变得生动起来?这是你们演员要做的。这就好像一个残疾人跳舞,他如何在身体的局限下把这个动作做得看起来是那么回事,就是那种非常平的台词你怎么念出来的问题。
周峻纬:我倒不太认同这个理解,我的理解是每个人的声音和每个人的肢体是他自己的表达,就好像一个诗人找自己的句子一样。我为什么会突然对舞剧触动非常大,是因为那个舞剧的宣传视频里面配了您自己的念白和您的舞蹈,我被那个舞蹈和念白所触动,因为这是你的声音和你的动作。
余秀华:说起来对这个舞剧,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太多理解,因为创作是那个人在创造,他安排这些动作。如果让我自己编的话,可能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他的这些动作和我结合起来,我还有很多很多无法理解的部分。
比如说第一首诗,第一个动作是这样的,就是抓着头,他说你把它想象成一只老虎,这样抓过来。这个动作,这是他的理解,我无法很准确地理解他的想法,所以还是按照别人的动作在做。
其实在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很多想法,反正在不停地修改,所有的动作,包括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在设计的这些动作,在不停修改,今天开会又说要重新修改动作,把我烦死了,我说要不然这个活动不做了算了,后来他又说,我又有一个好想法,我说你每天都有一个好想法。
周峻纬:这个舞剧也会让您跟自己身体的关系有一些变化,或者说有一些新的认知吗?
余秀华: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残疾人也是可以跳舞的。还没有参加这个舞蹈的很多年之前,我看到北京有个舞蹈团,是坐轮椅的女舞者,我就想,坐轮椅的人跳舞还有什么意义?后来我又参加了残疾人的会,我和他们一起的时候,也看到很多残疾人参加这个会,我现在没有写他们,在想以后是不是有机会把他们写一下。因为我对自己的理解是超过了他们的理解的,所以我一直不愿意,我觉得关于生活的方面超过了我对他们的期待。
周峻纬:刚才说到修改的问题,我有另外一个好奇,比如如果我去写歌,一气呵成完成之后就放在那儿,您是一气呵成型的创作还是修修补补型的?
余秀华:我以前的书基本都没有修改的痕迹,我准备出第二本随笔,因为以前写的那些都是什么鬼,我打算都重新修改一遍,所以这个阶段在搞这些事,写我家人的事,我都修改出来。很多时候不修改,是因为我觉得我会一直搞好,现在回头去看觉得我还是应该改,不修改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有才,修改你会觉得自己更有才。
周峻纬:我个人还想问,脱离诗歌和文学,余老师更爱的另外一个艺术表达是什么?绘画、音乐、影视?
余秀华:喝酒——其实我什么都想干,但是我觉得只有文字我是最长情的,画画我也想干,或者我觉得有很多时间来干,油画把人画出来也要细节,但是我这个手掌控制不了细节,所以油画我是很想画的,但是你想画人的话,搞不定,所以我最长情的还是文字。其实我在家里第一幅油画画了一个男人的背影,画了几天轮廓,怎么画都画不出来,一张油画画下来要好几天,我可以写好几首诗歌了,干嘛去画画呢,我觉得没有才华的诗人才去画画,有才华的诗人还在写诗。
周峻纬:通过绘画,您也可以体验一下没有才华的诗人写诗的感受,我改了一周还是改不好。
余秀华:油画是可以尝试的,我家里的画画的东西都有,但是就是觉得自己太心急,比如我想看书、写作、看手机,就没有时间画画,别的像音乐,我倒是特别喜欢、欣赏。会弹,会唱,会谱曲的,学会了对我来说——如果我会谱曲的话就太牛了,这肯定是学不会了。
周峻纬:您考虑给歌曲填词吗?
余秀华:我考虑过,但是以后再说吧,你会唱歌吗?
周峻纬:我还行。
余秀华:如果我填一首词让你唱,你唱吗?
周峻纬:我可以谱曲。
余秀华:那可以。
周峻纬:那就跟出版社谈了,能谈成一个大生意。
【读者互动环节】读者1:我问一个我特别想问的问题,我是在您拍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时知道余秀华这个名字的,让我很震惊,我觉得作为一个女性,您非常勇敢,经济独立之后就可以甩掉不想要的东西。我想问一下在您经济特别独立的时候,您是不是已经成为一个特别独立的,各方面独立的人了?
余秀华:不,我从来没有这个想法。我不知道经济独立会不会影响,反正我经济独不独立我的人格都是独立的。但不管我人格独不独立,我的爱情也没有独立起来。
读者2:余老师好,非常喜欢您的作品,经常看您的公众号和诗评。作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在诗歌写作当中应该注意什么样的问题?或者说诗歌写作里您觉得有什么秘诀可以跟我们分享。另外一个问题是,您觉得看什么样的书有益于诗歌创作?
余秀华:诗歌创作是有技巧的,就是多看,我觉得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既是艺术,就对语言的要求非常高,语言的要求非常高的同时,对你的思想也有同样高度的要求。诗歌写作对我来说,好像只需要在本子上写下词性,我的诗就是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语句的把控和运用,要对中国语言把握得足够精准才能把诗歌写好。
语言的陌生化又是诗歌写作的很关键的一步,我们的语言听起来要又是自然的表达的,又是陌生的,动词如何做形容词,等等。如果让我来讲课,我绝对比他们那些教师讲得好。诗歌的阅读要选择好的版本,好的诗歌要找好的译本,我现在读的是沃尔科特的诗集,他的诗对我影响很大,中国的诗人现在也可以读,但是我觉得现在中国的诗人面临一个很难的问题,就是很多诗人走入词语的结构里面了,没有思想。
这个问题我今年才想到,我觉得中国诗歌还不行,没有进入到非常需要思想、意识、对社会的看法的程度里,远远不够,所以从中国诗歌里学习语言技巧,从外国诗歌里学习思想。但所有的诗、所有的书都要读,包括小说、随笔,我觉得不管是什么,所有的书你都读,甚至包括科学的我有时候都去看,你不能说只是为了写诗而读诗,那你是写不好的,还有哲学的书也要读,没有捷径可走,走捷径的最后就是写得一塌糊涂。
读者3:我在举手之前也不知道想问什么,但是我想先读一段您在《摇摇晃晃的人间》里写的序,就是最后一句。
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生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我今天来很想表达一种对诗歌的喜爱,也是对创作者的欣赏,很想表达一种当我们在反复修改、不敢犯错的生活中,看到诗歌还允许我们跳跃、荒谬、错轨的时候——这种感受我说不出来,不知道怎么说。就像我觉得我自己在表达的时候我已经不是我,这种感觉就像是我在看到你的时候,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我感觉接触不到一个真实的余秀华,但是当我在读诗的时候,好像能触摸到你身体里的火车,身体里的雨水,身体里的一切,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看待你自己在现场和我们的对话,以及当你在创作的时候和自己对话的时候的区别呢?
余秀华:我觉得创作是一种状态,对话肯定是另外一个状态。我觉得那句话说得很好,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写作者,当我放下笔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这才符合我对自己的期待。因为我也不会有那些看起来非常文绉绉的话,我没有那个水平,而且我也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人们看你的作品,你觉得在作品更加真实地触碰到我,我觉得这是对的,诗歌是唯一没有谎言的,因为说不出来,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没有空间让你说谎。
但是在现实里的谎言有时候是脱口而出的,你说在诗歌里看到的更加真实是对的。所以我觉得,一个好的写作者主要是作品,而不是他在说什么、做什么,他的人品都次要,唯一的是作品,他的作品就是他的人品,没有第二,没有别的。
读者4:谢谢余老师。我今天想跟您请教一下对死亡的看法,因为我看您在书里有提到这个话题。之所以提这个话题,是今年的5月份我经历了一场朋友的离世,并且是非常近距离的接触,由于当时的各种情境,我自己在外地料理了他的后事,他的父母在赶过来的路上,但是因为事情比较紧急,我参与了全程。这个过程打开了我对社会关系、人与自己、与父母、与亲情的各种方面。
我当时处在巨大的阴霾中,阴霾来自于恐惧,您在书中写到,人对死亡的恐惧来自于未知,后面几个月直到现在,我是陷入到漫长的、润物细无声的悲伤之中,刚开始那几天更多是恐惧,现场很多读者和粉丝都是相对年轻的,大家没有亲历过这个事情,我也特别想跟余老师请教一下您对死亡的看法。
余秀华:我对死亡没什么看法。可以分享一下,因为我们对死亡的恐惧真的是来自于对死亡的未知,所有未知的事情都会让人产生恐惧,要结婚的时候也会产生恐惧的心理,因为你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什么让人恐惧呢,害怕死之后,曾经存在过的被消灭,好像从来没有到来过一样,但是你觉得人为什么一定要留下什么,这是必须的吗?这是必要的吗?如果一只狗死了,会不会想我要在世界上留下点什么东西?它不会这么想,人这么想就是人的高傲和无知。
这两年我也想过,我诗歌写得不够好,我要把诗歌写得足够好,我要把随笔写得足够好才可以去死,你对死亡有了这样的认识以后,就会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所以还是先知识后知身,只有先知识了才会把事情尽量做好,但是也会有一种反正都要死,过一天算一天的感觉,这取决于每个人对自我的需要,死亡也许是另外一种开始,克服的都是恐惧,我们都会去死的,不要恐惧就好。
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我觉得很多年我都有这样的一个想法:人的灵魂是一盘散沙,活着的过程是把这一盘散沙黏成一个沙球,这盘散沙聚集起来才变得有重量、有力量,我觉得人就是聚沙成塔的一个过程,你什么都不做,也会经历同样的轮回。每一个生命都不要去浪费,因为你这次浪费了,下次不一定有,我的感悟就这些。也许有来生,也许没有,那都没有关系,如果人是渺小的,地球是渺小的,整个宇宙都是渺小的,那有什么恐惧的?它都会死的,我怕什么?只不过我先死几天,你后死几天的关系。
周峻纬:其实我很赞同余老师说的,死亡不属于“我”这个本体,我不会经历,死亡属于我走了以后见证我死亡的个体,因为我已经死了,死亡不属于我们。但是有些时候,拥有了死亡的那些人会伤感悲伤,或者沉浸在其中无法走出来,像我有一些客户,或者我本人也有一些经历,我会把这个悲伤当成了对所拥有的死亡的一种抗拒,以及我把快乐,或者把所谓的遗忘作为对曾经存在过的这个生命的背叛,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余秀华:现在我也觉得,对于爱的人我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能我对生命,对任何人没有特别深的感情吧,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如果我在一个人特别爱我的时候死掉,那死得很值。
来源:来自“小镇的诗”微信公众号
备注:转载作品,推荐交流!
若有侵权,请留言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