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秀听见早晨催工的哨声，三下五去二洗嗽了，不顾老人公周仕斗的一声"上工一起去"的招呼，迫不及待循着哨声奔去，山梁上，高大英俊的周队长，晨曦下的挺拔矫健剪影让唐朝秀心一阵一阵狂跳，想上去招呼一声，一个矮矮的，长着一个大大的园园的脑袋，没有脖子似的墩在肩膀上，腰长脚短的单身汉，四十多岁，生产队的人喊他“马葱菠萝”的看山人，三佰六十天山坡上看护庄稼，封山内的草木，跟屁虫在队长侧边，浇灭了唐朝秀燃烧的火焰，队长俯视唐朝秀，朝着她猛的吹长长的忽高忽低的哨子，唐朝秀会意地对着队长一笑，露出浅浅的酒窝，雪白的牙齿。
一九七六年注定不寻常的一年，春天开始气候反常，山坡不像往年生机勃勃，绿草成茵，百花齐放，大地睡了半醒一般，树木懒懒的新芽，去年一个冬天干旱，末下小雨，偶尔下几颗雨，九月坑土点的小麦，葫豆，十月挖了红苕点的小麦，碗豆，大部分地里种子未发芽，种子用锄头刨出来一看如点下去原模原样，小部分土地湿润种子发芽，稀稀拉拉，长起几根癞儿毛。
春天还是没下小雨，暖和，水田只剩正沟里有几块浅浅水，牵牛喂水走多远。生产队周队长照样安排红苕种并下去了，苞谷用粪水拌灰也点下去了。
正沟水田全部平作秧田，稻谷催发芽撒下去了。随着气温一天天升高，牛吃水，原来站在田坎上喝，逐步跨到田里去喝水了。赶场路上几处浸水凼，平常赶路渴了直接喝，现在没有水了。茅草黄细，树枝发芽迟迟不长粗叶。社员们在一起抽烟摆龙门阵，这样的天干年景，几十年没有遇到过。
大队干部在广播会上天天讲抗旱，要求河沟扎上了竹节堰，担水淋苞谷，红苕苗，蔬菜苗，但点的小麦，胡豆，碗豆，没生还是未生。大队农机站抽水机，一天轰轰轰响，人歇机器不歇，抽水抗旱保五苗。
生产队小春收获葫豆，碗豆比种下多收一成，种100斤收了200斤，而且不能留种，歪荚裂豆。小麦成熟收获二成多，即点100斤麦种收300斤麦子。社员们家庭生产队分的稻谷和红苕搭起吃，还抵半年粮。小春，瓜菜搭小麦，杂豆拉杂半年。小春没有分配到粮食，无粮下锅，大家闹，生产队干部请示大队干部分储备粮，开会社员们一致通过保证大春成熟后补储备粮，将生产队储备粮陆续分了。
伏江见底了，往日潺潺流水成为涓涓细流，留下一个又一个大水坑，人们下河去捉鱼，大的鲤鱼有十多斤，小的鲫鱼不计其数，用背篓捞，用撮箕舀，河溪沟都是捞鱼人，河水浑浊，几部柴油机抽水灌溉把秧苗勉强栽下去了。
河滩沙石毕露，河蚌泥泞里游出一条条浅沟，鸭棚子几个人检起来，在河滩上，用镰刀勾开河蚌，取肉喂鸭子，一堆堆河蚌壳，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想一切办法保秧苗，精心呵护，终于水稻收获了，减产一半，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再分个人的，人平分稻谷几十斤。
稻谷收后天降大雨，红苕猛长，秋天挖苕季节，久旱久泞，泥泞红苕入窖，山区农村一家分红苕三千多斤，欢喜。平坝农村夏季稻谷减产，土少，无红苕，妇女，小孩，老人背个背蔸，到山坡生产队要吃的，山里人从窖内端一撮箕红苕，让几个人分。后来一天过几起要吃的人，也只有一个人给几根红苕了。
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寒冷，大雪纷飞，厚厚的雪把竹子，树木压断，一连十几天，鸟儿断食，小孩子在地坝头，撒几把谷壳壳，米筛下面支个小棍，小棍子绑了绳子，躲在门后，小雀儿迫不及待啄谷壳，一拉绳子，罩住十几只雀儿。
进窖的红苕开始烂了，起干芭，水烂，一天要检一大撮，烂的削了，白的煮起喂猪。打发人就用半烂的红苕。有的人家将烂了半边的红苕切起晒干，烂红苕磨芡粉，想一切办法利用不浪费。每家都很少存粮，全靠红苕当家，又烂了。生产队干部想办法解决今冬明春的口粮。
转眼间，冬腊月，就有缺粮户了。
生产队通知开会。海面石板地坝长宽，打晒粮食。公房用石墩子砌的，高大，中间抬粱，三通屋中间不隔断，开会可以坐在一起，仓库也用石墩子砌起，装储备粮，保管种子。公房侧边屋柴油机打米。
社员们到了集体公房，长板凳，几个相好坐在一起裹烟客气递来递去，一盏三角煤油灯点起，社员们用枯草铺起坐，队长周清强在喊抽烟的，注意点，莫把枯草烧了，几个妇女摆龙门阵大声，外面几十个小孩嬉欢闹喳喳。
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和生产队几个党员在晒坝边围着一个圈研究，会议精神传达先干部，后党员，团员，再社员。
周队长咳了几声说:“不闹了，今晚上开会，托共产党的福，公社下了些货粮给生产队，召集大家来评。铺芽公社来人参加，下面请公社革委会主任杨广西同志给大家讲”。杨广西，三十多岁，一米六左右，精壮，干净利落，参军退伍回大队，任农业大队长，毛主席著作活学活用积极分子，提拔兴隆乡武装部长，工作积极，逗硬，做事雷厉风行，提拔到铺芽公社革委会主任，刚上任下到铺垭山大队，参加生产队评货粮。
饥荒年，生产队社员向国家粮站申请借粮，产了粮食又还给粮站，称为货粮。国家粮站拔出一定数量粮食救急，下达指标，经过集体社员讨论，货给缺粮户。
杨广西穿着中山干部服，不苟言笑，在一个长条桌坐着，侧边是支书，和队会计。他站起来说:“今年天旱，粮食减产，生产队分配粮食少，你们队上挖了些红苕还可以"。马上就有几个社员在吼，我们粮食没分多少，红苕雨水多，又是激出来的，烂完了，只剩烂苕一堆，可以个什么。周队长招呼大家听杨主任说。
杨广西又说:"平坝上好多人家揭不开锅，县政府，区公所，公社体谅大家，从北方借调一些粮食，货给缺粮户，明年打了粮食还给国家。刚才干部们研究一下，干部们高姿态，不货粮。任务全部到户，自己报，大家评，评完了，直接填货粮证，明天就可以到粮站出粮"。杨广西话一落音，大家静了一会儿，又互相议论起来。
队长招呼了一声，个人报，大家评，会计填写货粮证。人群里站出来袁祖群:“我屋缺粮了，没吃的"，她男人杨尊银，原来生产队会计，害病死了，三女一男，大的十岁，小的二岁，一个妇劳做工分，补钱户，生产队最困难的户，大家认为困难缺粮户，评为一等货粮150斤。
王有财子女多，妻子有病，评货粮100斤。
哑巴评货粮100斤。
王有良子女五个，评货粮100斤。
周仕太子女多，豆腐架架会上喳闹没有粮了，评货粮50斤。
王仲青评货粮50斤。
王云华子女多评货粮50斤。
王积光货粮50斤。
唐朝秀坐在枯草上，听人们都在摆自家困难。想起她家红苕烂了，一堆烂红苕磨粉，漂泊了几次，芡粉煮起苦涩莫法吃，木柜子里只有几十斤谷子，麦子几斤，跛子每顿煮饭叹气，愁眉苦脸，平日一家人稀饭，鼓起勇气站了起来说:“我屋也缺粮了，也要点货粮"。
杨广西抬头看了一眼唐朝秀，二十多岁，清秀的园脸，个子小，声音大，生产队社员也知道她家情况，评了货粮三十斤。
大队下达生产队货粮指标分配完毕，接着生产队会计填货粮证，酱色纸，三指宽，一卡长，盖有兴隆粮站的公章，粮食供应证。兴隆区铺芽公社铺垭山生产队周仕斗，三十斤，唐朝秀将它紧紧握在手里，散会了，一溜烟跑回家去，周跛子从锅里端出温热稀饭，在煤油灯下把货粮证翻过来翻过来看了，眼睛里分明有泪花。
第二天，唐朝秀和生产队的人一起，凭货粮证在兴隆粮站领了二十一斤玉米，九斤面粉三十斤粮食。她背回娘家，娘屋新修的房子没有粉刷，露着新鲜的柏木架，编的竹壁，唐仕苟接过背蔸，母亲正在煤油灯下打鞋底，弟妹睡了。母亲将玉米粉和小麦面粉和拌在一起，煮了一锅，一家人一人一大碗，吃起香，唐朝秀看见一家人吃得香，幸福的心酸的痛苦一下子涌上心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滚在碗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