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到1938这三年,是粟裕军旅生涯最关键的转折点,也是他从军史上“销声匿迹”的一段特殊时期。
这三年,粟裕历经大起大落,从倍受冷落的参谋长,到独当一面的红军师长,这惊人蜕变的背后,却是万般辛苦不寻常。他经历的,是红十军团的悲壮覆灭,是好友寻淮洲、恩师方志敏的接连牺牲,就连“粟裕”这个名字,也一度被记上了烈士名单。
粟裕这段苦难辉煌,全程的见证者只有刘英一人。作为搭档,他和粟裕曾历经千里转战,同生共死,荣辱与共,但在最后,却因为一段隐秘纷争而误会难解。刘英的牺牲,更让粟裕耿耿于怀了40多年。
一、撤退,是这场战斗唯一正确的命令1934年6月,第五次反围剿已经打了整整一年,大小战斗上百次,红军没有打过一次痛快仗,反而越打越被动,根据地也越打越小。在李德、博古的指挥下,红军放弃了最为拿手的游击战法,执着于靠着阵地战保卫苏区,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让一支常胜之师连吞败果。
直至最后,面对蒋介石50大军的重兵合围,红军在战略上已然陷入全面被动。而此时李德则再次乾坤独断,决定要放弃苏区,向西南突围,去湘西和贺龙、肖克的红二、六军团会师,创建新的根据地。
除此之外,李德还下达了一项特殊命令:让正在瑞金休整的红七军团改编为“北上抗日先遣队”,立即向闽、浙、赣、皖等省移动,沿路进行抗日宣传,推动抗日运动发展,并在一个半月之内抵达皖南进行游击战争。
所谓“北上抗日”,其实就是将红七军团作为诱饵,吸引和调动围剿的敌军主力,掩护李德、博古自己率部突围。或许是因为计策过于险恶,李德并没有告诉红七军团真相,只是把这次任务定义为“绝密”。
作为一支刚组建不久的新部队,红七军团只有不到6000人,其中1000多还是在瑞金补充的新兵。军团全部火力加在一起,也不过1000余支长短枪,6门迫击炮,其余就剩下大刀、长矛和梭镖。
不过红七军团虽然人少兵弱,但打仗却猛得很,风头之盛甚至不输一、三军团这样的嫡系。而这支部队之所以能从偏师打成主力,靠的就是一套强强组合的指挥班子:寻淮洲、乐少华、粟裕。
当时,军团长寻淮洲年仅21岁,战功卓著,更是红军中最年轻的军团长;军团政委乐少华,莫斯科留学归来的高材生,曾在隐蔽战线潜伏多年,堪称全才;军团参谋长粟裕更是毛主席的心腹爱将。
而除此三人之外,红七军团还有一个关键的角色—刘英。
刘英原名刘声沐,江西瑞金人,少年好学,才名在外。1929年参加红军后,一直留在军部担任会计、文书等职务,直接在毛主席、朱老总的亲切教导下锻炼成长。红军反围剿战役打响后,他又主动要求离开后方,经毛主席批准,调任到作战部队担任政委,并在不久之后升任红七军团政治部主任。
作为政工干部,刘英不太懂军事,但打仗却不怕死。红军五次反围剿,他都亲临一线,率部冲锋陷阵。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刘英”,就是时刻告诫自己“参加红军,就要做英雄,不能做狗熊!”
刘英和粟裕的身上有很多的相似点。
经历一样:都是知识分子,而且是半个同行。刘英完成学业后,曾在家乡的几所小学任教,而粟裕则是湖南第二师范的学生,只是老师还没当成就跑到名将叶挺麾下参了军。
评价一样:都是20岁出头便闻名全军的年轻干部,刘英号称毛主席身边的“笔杆子”,而粟裕则是被誉为红军中的“青年军事家”,两人一文一武,年纪也只差了4岁。
风格一样:刘英为人张扬,魄力十足,为人办事雷厉风行。粟裕虽然性格沉稳内敛,平时不显山漏水,但指挥作战却思维活跃,极有主见,敢于去打奇谋制胜的“神仙仗”。
此时的刘英和粟裕,算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和搭档,相互配合,相互欣赏。而真正让两人产生密切交集的,则是红七军团这一场悲壮的长征。
4个月,1600多公里,红七军团在李德一封封的命令催促下历经大战,最终转入闽浙赣苏区,与方志敏、刘畴西的红10军会师,并合编为红十军团。以方志敏为军区司令,刘畴西为军团长,寻淮洲降任19师师长,粟裕则调离主力部队,担任军区参谋长。
但红十军团成立后,旋即遭遇了敌军30多个团的大举围攻。谭家桥一战,红军与王耀武的敌嫡系第1旅恶战一场,寻淮洲在率部抢夺制高点时身负重伤,于转移途中不幸牺牲。这一仗下来,红十军团伤亡近千人。
突围之后,部队撤往赣东北苏区,粟裕率领800多人走在最前面。而这支所谓的先头部队,其实是由军团机关人员、后勤人员、伤病员,以及没有弹药的迫击炮连和重机枪连组成,战斗力很弱。刘英因为在谭家桥一战中右手腕被子弹打穿,只能躺在担架上,所以也在这800人当中。
粟裕深知形势的险恶,命令部队不惜一切代价急行军,但看见刘畴西率领主力拖延不前,心急如焚,便向方志敏请示:由自己返回协助刘畴西指挥部队迅速跟进。方志敏同意了这个意见,但认为以粟裕的职务和资历,根本劝不动刘畴西,而且先头部队现在也只剩下粟裕这一个军事干部,离不开他。所以最后方志敏决定让粟裕带队先走,他自己返回寻找主力。
粟裕不忍心老首长孤身返回,还想再劝,但方志敏的态度却很坚决:
“你们先撤,执行命令!”
这一声撤退,可能是红十军团自组建以来,唯一正确的命令。
粟裕转移到安全地带后,苦等一个多星期,但最后传来的却是噩耗:因为行动缓慢,红十军团主力在怀玉山陷入7倍于已的敌人围攻,2000余红军战士血战数场,伤亡殆尽。方志敏、刘畴西伤重被俘。面对劝降,这两位信仰坚定的革命家始终没有选择妥协,以最为从容的姿态走上了刑场。
粟裕和刘英,以及这堪称老弱的800孤军,成为了红七军团、红十军团最后的骨血。
二、刘英两度发难,粟裕难替叶飞说话没有时间悲伤,粟裕和刘英把仅存的部队进行改编,并自取了一个番号:“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为了应付敌人的围追堵截,挺进师转移到浙西开展游击战争,还建立了一块新的根据地,部队也逐渐扩充到1500多人。
在浙西的这段游击经历,是粟裕军事能力体现的一个高峰期。作为师长的他率部灵活转战,破袭略地,打得敌人毫无办法。那些吃了败仗的敌人,把粟裕越吹越神,甚至说他“有三头六臂,能飞檐走壁。”
粟裕的老部下,原浙南游击纵队副政委邱清华后来回忆说:
“粟裕给红军骨干讲课时说过这件事,当时还笑着说:哪有什么三头六臂?老实说,刘英同我啊,两个人只有一双健全的手。”
粟裕这么说,是因为他的左手和刘英的右手都是负伤后致残,两人合起来才凑得齐一双健全的左右手。
粟裕和刘英自怀玉山一战后,在万般艰难的绝境之下,拉起了一支能征惯战的挺进师。刘英能够撑起建设根据地的大局,而粟裕领兵打仗又是一绝。两人一个政委,一个师长,在这一段同生共死的搭档经历后,关系也是密切了不少。
但这种默契,又因为形势的突然变化,发生了转变。
1935年9月,敌人集中44个团 ,连同地方武装约六七万兵力,向浙西南根据地进攻。寡不敌众之下,粟裕、刘英只能率挺进师主力跳出包围圈,南下浙闽边境。10月,挺进师在福建寿宁与叶飞率领的闽东独立师顺利会师。
叶飞不用多说,后来粟裕麾下大名鼎鼎的“叶王陶”之一,华野、三野的头号战将。不过此时的叶飞还是第一次和粟裕见面,他率领的闽东独立师早与上级断绝了联系,一直孤军作战,见到有兄弟部队前来,自然是万分欣喜。
两支部队会师后,成立一套临时的指挥班子,由刘英、粟裕、叶飞共同负责。
当时闽东地区有4块比较巩固的游击根据地,每块地区各有一个地方独立团。叶飞为了促进两支部队的联系,就把浙南的鼎平根据地和鼎平独立团划给挺进师。粟裕则是投桃报李,抽调了一些战斗骨干到闽东独立师,充实他们的战斗力。
内有根据地依托,外有两大主力师并肩作战,此时闽浙地区的革命热潮可谓空前高涨。但谁也不会料到,一派祥和的背后,矛盾却也在暗中酝酿。
最先发难的人,正是刘英。
前面说了,刘英个性张扬,做事雷厉风行。他见到根据地发展迅速后,很快就不甘于现状,便提出要让闽东独立师离开闽东,前往被敌人占领的浙西南开展游击战争,重建根据地。
但这个提议,却遭到了叶飞的反对。道理很简单,独立师能打仗,靠的是闽东老区的支持,一旦离开现有根据地,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更别提去敌人的心腹地带打游击。
叶飞的这个说法,粟裕是赞同的。
关于南方游击战争的问题,粟裕曾和叶飞有过一段长谈。比如他就曾询问叶飞:“我们尾巴总是甩不掉,你们是怎样甩掉(尾巴)的?”
所谓的尾巴,就是追击的敌人。在浙西南打游击时,粟裕就面临过一个难题,那就是部队开到哪,敌人就跟踪追击到哪,每每立足未稳,就要撤离躲避追兵,导致部队疲于奔命。
而叶飞的回答非常巧妙,他说:
“像你们那样在敌占区猛冲猛打,我们做不到。我们开辟新根据地,一般都把部队藏起来,先派出干部去了解情况,建立立足点,万事俱备了,然后部队才开出去活动。”
关于摆脱追兵的方法,叶飞也提到了一点:
“我们共有4块根据地,还有大大小小的游击区。每次部队完成任务后,敌人调集兵力要来进攻,部队就回到另一块根据地隐蔽休息,都是夜间活动,一夜走七八十里。这样,敌人不知道我们从什么地方出来,又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粟裕听罢,大为感慨,称赞道:
“这办法好,这叫作狡兔三窟,‘窟’就是根据地,没有‘窟’,兔就狡不起来。我们如果有‘窟’,就不会这样被动了!”
井冈山时期,粟裕就和朱德总司令学习过游击战法,但来到闽浙后,这里的的地形地势、风土民情,包括敌人的用兵习惯都和井冈山大有不同,这番交谈,让粟裕看到了闽东部队独特的战斗风格,所以当刘英提出重建浙西南根据地的想法后,粟裕当即劝到:
“闽东部队不能离开老根据地,我们挺进师就是吃了没有根据地的苦头。”
作为军事主官,粟裕和叶飞的意见是一致的。但刘英野心勃勃,执意要开辟新区,而且当时他的地位是高于粟、叶的,所以只要他坚持,反对的意见就无效。
除此之外,刘英还萌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要将周边几大根据地都划到一起,由自己统一管理。强强联合是好事,刘英的资历和能力也确实能够担此重任,但叶飞认为闽浙地方关系盘根错节,互不统属,统一管理未必适合。
根据地管理粟裕不在行,他也不好再反驳刘英,于是建议叶飞和闽北根据地联得联系,请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来主持大局,劝劝刘英。
叶飞去了一趟闽北刚回来,刘英就找他开会,却唯独没有通知粟裕。在这次会议上,叶飞传达了闽北同志的意见,希望暂缓目前的工作。刘英听罢一反常态,满口承认自己工作有错误,需要改正。但他仍坚持根据地统一管理的事情,甚至提出由叶飞来当一把手。
叶飞不同意,刘英又咄咄逼人,两方根本问题谈不拢,只能悻悻作罢。只是叶飞没有料到,这一场没有结论的会议,最终牵扯出一场戏剧性的“鸿门宴”。
三、“当时我们都还年轻”也就在不久之后,正在闽浙前线带兵的粟裕,突然收到刘英以上级名义送来的一封密信:“令你乘与叶飞见面的机会,把叶飞扣押送至我处”。随信而来的,还有刘英派来“监督执行”的一个战斗班。
此时粟裕领兵在外,又没有参加会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刘英命令坚决,他没有机会细问,只能决定先按命令执行。于是粟裕安排战士去找叶飞,让他来南阳会面。
叶飞和刘英争论过后,也想找粟裕谈话,便也没有细想,带着一个连就匆忙赶到了南阳。和粟裕见面后,叶飞刚想解释事情的原委,但粟裕正处于两头为难之下,只能选择回避,只说“有什么事,晚上吃过饭再说吧。”
这样,戏剧性的一幕就发生了。
当天晚饭的时候,叶飞和闽东的干部都入席了。如同旧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场景,酒过三巡,掷杯为号,预先布置好坐在叶飞两边的人突然出手,把他绑了起来,背上还撑了一根竹竿,完全不能动弹。
叶飞的警卫员反应还算快,见情况不对,拔出驳壳枪就冲出了门,赶紧跑回连队求援。
押解途中,叶飞也知道其中有误会在,几次提出要和粟裕见面说话。但押送人员是刘英派来的,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说来也巧,叶飞一行人走到半路,突然遭遇了敌人。交火不久,队伍就被打散了,押解的战士兴许是怕担责任,慌乱中朝叶飞打了一枪,打伤左腿,然后也不管他,自己逃走了。
眼见敌人越逼越近,叶飞不顾腿伤,毅然决然从十几丈高的悬崖上跳下去,恰巧挂在树上,没有摔死。天黑后,他又不顾伤痛,瘸着一条腿赶往闽东根据地,昼伏夜行,整整走了五夜。
当时根据地得知叶飞被抓的消息,战士群众都义愤填膺,认为哪有红军打红军的道理,小叶(当时闽东军民称叶飞为“小叶”)是红军,那抓小叶的人一定是坏人。有的战士情绪激动,甚至提出要带部队去找人理论。幸好叶飞及时赶回闽东,才避免事情继续发酵。
“鸿门宴”之后,各种说法都有。刘英开会宣布要处罚叶飞,粟裕还想求情,却被刘英拍桌怒指:
“你就是故意放跑了他。”
粟裕确实没打算为难叶飞,只想着按刘英说的把人送过来,却没想到两方原来闹到这种地步。最后,刘英居然借口粟裕也参加了叶飞的行动,把他关了禁闭。
虽然事情错综复杂,但闹剧归闹剧,终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也都平息了下来。抗日战争爆发后,闽东和浙南的部队都编入了新四军,之后一直并肩作战。粟裕和叶飞都是坦荡的军人,从没有因为个人意气影响工作,相反两人的军旅合作,还创造了无数经典战例。
在粟裕率部抵达皖南编入新四军后,刘英仍继续主持根据地的事务。因为能力突出,他也很快被指定为闽浙赣三省特派员,领导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工作。
1942年2月8日晚,由于叛徒出卖,刘英被特务逮捕。
在浙江永康方岩,刘英被关押在一栋旅社楼上特制的牢笼里,并戴上10多斤重的镣铐。对他的审讯,几乎每隔一天就进行一次。但每次审问,刘英的回答都只有一句话:
“我的情况均在档案中,再没有什么东西可说了。”
虽然身陷囹圄,刘英却宁折不弯,哪怕在狱中,他仍在给看守人员们讲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道理,将为什么要革命?为什么要为老百姓打天下?
2个多月,特务们没有从刘英嘴里得到任何情报。
1942年5月17日,蒋介石自重庆发往浙江急电:饬速处决刘英。18日拂晓,在永康方岩马头山上,刘英慷慨就义,年仅37岁。
闻听消息,粟裕万般悲痛。他和刘英有对一些问题分歧产生的隔阂,但更多的还是同生共死的战友深情。粟裕了解刘英,他是最坚定的革命者,很多问题都只是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正如粟裕自己所说的那样:
“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又失去了上级的领导,这就不能不使我们在思想上、行动上和对问题的处理上,留下不成熟的痕迹。”
刘英牺牲以后,粟裕千方百计找到了烈士的遗孀和遗孤,把他们接到江苏淮安的根据地,主动担负起抚养的责任。因为刘英的岳母年纪大,走路不便,两个孩子又还小。粟裕让人专门为他们准备了一辆马车,遇到敌情便坐马车随大部队转移,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晚年的粟裕,心中仍挂念着刘英。后来,他也曾多次回到谭家桥,并对身边的人说:
“我死后,将和战死在这里的战友们长眠在一起。”
谭家桥,就是粟裕和刘英曾经并肩战斗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