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魏德尔:一个非典型极右翼领袖的崛起

信息周末 2025-03-08 16:15:06

2025年2月24日,受到欧洲人关注的德国联邦大选结果出炉。

属于温和保守派的基民联-基社联如期胜出,获得约29%的选票,其党魁、主张“欧洲防卫自主”的弗里德里希·默茨有望成为新一任德国总理。原执政的社会民主党获得约16.4%的选票,创下该党历史新低,位列第三。

位列第二的,则是极右翼的德国“另类选择党”(简称AfD)。该党突破历史新高,获得超过21.6%的选票,首次跻身成为德国联邦议会第二大党,得票率比四年前大选翻了一倍。

这一结果让德国主流政治精英、民众和欧洲盟友们喜忧参半。在俄乌战火未平、德国经济进入衰退,以及美国总统特朗普屡屡放出放弃欧洲盟友的言论下,本次大选是决定德国甚至欧洲未来走向的重大关口。据统计,约有84%的德国选民参与投票,创下自德国统一以来的历史纪录。

尘埃落定当日,AfD女党魁、一头金发的政治明星爱丽丝·魏德尔高调宣称:AfD已成为德国主流政党。随后,她咄咄逼人地宣称:获胜的基民联几乎是抄袭了他们的竞选纲领,如果他们提出合理的组阁建议,她和她的党会考虑接受。“他们和左派成不了任何事!”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竞选时,默茨就向选民们公开承诺:如果他领导的联盟党在大选获胜,他不会选择和AfD合作。

在左、中和建制派右翼人士眼中,魏德尔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危险分子,可怕的纵火犯。

就在大选数天前,数百人聚集在她位于瑞士的住处外举行抗议活动。“纳粹滚出去!”他们高喊着口号,一边挥舞写有“1933年绝不重演”等标语的牌子。此前,一个瑞士团体还印了一张“驱逐机票”送给她——意指这里不欢迎她。

2025年2月23日,德国柏林,人们排队准备投票(图:新华社)

魏德尔是谁?

现年46岁的爱丽丝·魏德尔金发、干练,表情严肃、坚毅。在公开场合亮相时,她总是一身深色西服配白衬衫,佩戴简洁的珍珠首饰,是我们经常会在律师所、跨国公司、投行里见到的精英职业女性做派。

魏德尔来自原西德巴登-符腾堡州一个中产家庭,其家族背景就极富争议色彩。

她的祖父汉克·魏德尔在纳粹德国时期是希特勒亲自任命的军事法官,加入纳粹党,还是党卫军成员。1945年德国战败,因为害怕被清算,魏德尔的父亲跟随其母亲和姐姐一起逃到位于东威斯特法伦州的维尔。他后来创立了一家公司,做起了家具和古董的销售,并和妻子远避政治。

跟避谈政治的父母不同,魏德尔从小热爱公共辩论。她青少年时期在德国和瑞士接受教育,1998年进入德国拜罗伊特大学主修经济学和工商管理,以最优成绩毕业。此后,她在位于法兰克福的高盛资产管理公司工作,担任分析师。

2000年代后期,魏德尔转战中国,在上海、北京等地工作、生活长达六年,期间曾受雇于中国银行。这一时期,她除了在国际金融领域积累经验,还深入学习了中文,掌握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2011年,魏德尔和健康经济学家彼得·奥贝伦德合作,撰写了关于中国养老金制度未来的博士论文,以优异成绩获得国际发展学博士学位。她的博士论文得到了和德国政党“基督教民主联盟”有关的一家基金会的资助。

2013年,回到德国的魏德尔加入刚成立数月的新政党——德国“另类选择党”,即AfD。“另类选择党”最初是由一小群不满于德国政府政策的经济学者、企业家和前政界人士发起。当时欧洲爆发欧债危机,他们反对欧元、质疑欧洲一体化,尤其反对德国对欧元区其他国家提供财政救助。这一立场,使得他们赢得了国内一小部分保守派选民的支持。

2025年2月24日,德国柏林,德国选择党(AfD)共同主席及总理候选人爱丽丝·魏德尔(右)和共同主席蒂诺·克鲁帕拉出席AfD在柏林举行的记者会(图:视觉中国)

魏德尔说自己最初是被该党反欧元的立场所吸引。她在经济政策上倾向于自由市场经济,直到2016年为止她都是奥地利经济学派、哈耶克协会的成员。她以英国“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为自己的政治偶像,主张削减税收、放松政府管制,反对来自欧盟的经济干预。

2015年,叙利亚战火引发中东难民潮。默克尔主政的德国随后接纳了大量来自中东、北非的难民,移民问题遂成为德国主要社会问题之一。AfD借势而起,逐渐从一个反欧盟的保守党派转型为极右翼的民族主义政党。他们公开批评默克尔的移民政策,呼吁关闭边境、撤回接纳难民的决定,其支持率在德国东部地区稳步攀升。

近年来,该党立场变得越发极端,不断对外释放极右翼情绪,一部分成员公开支持民粹主义、民族主义,甚至鼓吹与德国纳粹时代有关的言论。

在AfD内部,魏德尔很快崭露头角。她活跃在各种公开演讲和媒体活动上,塑造了一个冷静理性、敢于直言的公共形象。2015年6月,她当选为AfD联邦执行委员会委员,成为该党重要成员。2017 年,她与该党创始人亚历山大·高兰共同担任党主席,成为这股反建制力量里最引人注目的面孔。魏德尔的助力,有力地助推了AfD成功获得德国联邦议会的席位。

在相当长时间里,魏德尔被媒体认定为AfD内相对温和的“米特派”——她的职业精英形象、自由市场经济立场,是AfD争取德国西部地区中产阶级的一张王牌。

她一度对党内最极端的“翼派”领袖比约恩·霍克持疏远、批评态度。霍克曾在2017年公开称柏林的犹太人大屠杀纪念碑是一个“耻辱”,在国内外激起众怒;2024年,他又因公开使用纳粹德国时的标志性口号,遭到法院处罚。

魏德尔曾力主把霍克开除出党。然而,霍克根基深厚,在东部地区拥有“精神领袖”般的号召力,这场驱逐以失败告终。两人随之开始某种意义上“团结”——魏德尔需要依赖霍克在东部地区为AfD巩固票仓,而霍克需要魏德尔这张“温和面孔”来推动该党在全德被接受。魏德尔开始为霍克的纳粹言论进行辩护,赞扬他“务实”,说他受到的法院判罚“很荒谬、令人感到可疑”。

她在公开场合也变得越来越好斗、有煽动性。2018年5月,在联邦议会的一次演讲中,魏德尔鼓吹源起法国的极右阴谋论-“大替代理论”,宣称“穿罩袍、戴头巾的女孩、带刀子的社会福利寄生虫及其他无用之人不会确保我们的繁荣、经济增长,尤其是福利国家制度。”舆论一时为之哗然。

由于纳粹德国留下的历史记忆,德国主流政界对极右翼一直有着天然警惕,在公共领域设有自觉的“防火墙”。魏德尔回忆说:2017年她当选为联邦议员,很多议员甚至拒绝和她搭乘同一部电梯。

对AfD来说,魏德尔是领导反建制派运动的一位理想人物。但在她的批评者眼中,她不过是一个“冷酷的机会主义者”。

一张充满矛盾的面孔

相比AfD其他政客,爱丽丝·魏德尔显得更镇定、理性,富有说服力。然而,环顾德国政坛,恐怕没有比她更加自我矛盾的个体了。

魏德尔是一名公开出柜的女同性恋。自2009年以来,她就和南亚裔的女电影制片人莎拉·博萨德结为民事伴侣关系,两人共同领养了两个男孩。自2019年以来,这对同性伴侣和养子住在瑞士,但魏德尔对外登记的住处仍在德国的于伯林根。网上一段视频显示:两人坐在家庭用车的正副驾驶座上,开着音响,一起手舞足蹈地唱歌,其乐融融。

但在这个强调保守价值、捍卫传统家庭的政党里,这位女党魁呈现出一副奇特的个人观念大拼盘:她反对将同性婚姻合法化,又说自己支持同性伴侣拥有民事权利;她声称捍卫“传统家庭价值”,但又说自己的家庭观要比AfD的政策立场更自由主义一些——“所谓家庭,就是孩子在的地方”。她反对对青春期前的儿童进行性教育,称“不希望任何持愚蠢的性别观念的人或做早期性化课程的人接近我的孩子们。”

魏德尔一直强烈反对外来移民,曾自曝生活里曾多次和外来移民发生过“激烈的辩论”。

德国媒体《时代周报》在2017年却曝光:魏德尔在瑞士的家中非法雇用了一名叙利亚难民做家政,这名女工既没有书面的工作合同,也没有工作发票。魏德尔随后在社交媒体上予以强硬否认,说这是“假新闻”。后来,她的律师表示:所谓“叙利亚难民”,只是在魏德尔家做客的一名客人,并非非法雇工。

2017年底,魏德尔指责德国最大的两家教会(天主教会和新教教会),“扮演着与第三帝国一样不光彩的角色”,指责两家教会已被“彻底政治化”,并表示AfD才是德国“唯一仍然存在的基督教政党”。她的言论被天主教德国主教团和新教福音派教会斥为“论战”和“出轨”。

有趣的是,身为德国“唯一基督教政党”的领袖,魏德尔声称自己是不可知论者。

一个以男性为主导、反对移民、自诩守卫传统家庭价值观的政党,魏德尔的公众形象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也有政治分析人士指出:正是魏德尔不同寻常的个人背景,使得她成为AfD的一笔宝贵财富,因为她为这个政党披上了一层“光鲜的、自由派的体面外衣”。

2025年2月16日,德国柏林,德国选择党总理候选人爱丽丝·魏德尔(右)和德国联盟党总理候选人弗里德里希·默茨出席德国四大主要政党总理候选人的电视辩论(图:视觉中国)

2017年,魏德尔卷入了多桩政治献金丑闻。

当年,居住在瑞士的亿万富翁亨宁·康莱为魏德尔的联邦竞选活动共捐赠了13.2万欧元。为了规避德国法律,他把这笔款分18批、通过不同的“中间人”从瑞士转账。被曝光后,AfD不得不向德国联邦议院支付高额罚款,但魏德尔和其他三名相关的官员没有受到惩罚。2025年初,奥地利的一位自由党政治家向该党捐赠了235万欧元,创下了全德政治捐款的历史纪录,后被发现也和亿万富翁康莱有关。

如果证据进一步做实,这一捐赠触犯了德、奥两国的法律,AfD将因此受到重罚。

东部的愤怒

前东德地区是魏德尔和AfD最大的票仓,也是他们最稳固的基本盘。

这令人不由好奇:一个有疑似纳粹色彩的极右翼政党,何以强有力地占据曾有着左翼社会主义传统的东部地区呢?

1990年两德完成统一后,东部的经济发展始终未能跟上西部的水平。30年来,许多东部人经历了工厂关闭、失业率上升和生活水平差距扩大的阵痛。虽然联邦政府通过“团结税收”的方式,向东部注入数千亿元欧元用于地区重建,但并没有取得预期效果。

2023年的一份数据显示:东部(不含柏林)人均GDP仅为西部的70%左右,基础设施和就业机会也存在较大的差距。大量的年轻人和高技能劳动力也流向了西部地区或其他国家,这使得东部地区人口老龄化严重,社会越发分裂。

因着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东部人一直怀有“二等公民”的心理,觉得在统一过程中被西部主导和边缘化了。而西部人对东部的刻板印象,如懒惰、经济依赖,也加深了德国内部的隔阂和疏离。

AfD巧妙利用了这种情绪,他们高调宣传“东部的声音”被压制,承诺帮助他们恢复地区自豪感。他们用强硬的语言和简单化的解决方案,如鼓吹关闭边境、退出欧盟,强调“德国优先”,去吸引那些对复杂政策失去耐心的选民——这种叙事在东部人中具有强大的号召力。

2025年2月21日,德国柏林,德国选择党(AfD)共同主席爱丽丝·魏德尔等候出席早间节目的录制(图:视觉中国)

这让人联想到正在大西洋对岸的巨变:在经历了数十年经济全球化,美国中西部地区和老工业区逐渐空心化,失落的草根阶层们对建制派精英产生强烈的不满,民粹主义崛起,反建制的政治人物也借势而起,通过煽动民族主义和对移民的仇恨来获得选票支持。

在帮助特朗普成功赢得2024年美国大选后不久,世界首富埃隆马斯克开始转战欧洲,高调介入欧洲政治。当年12月,他首先向德国发难,公开高呼“只有AfD才能救德国”,在X平台上大量推送有利于AfD及民粹立场、价值、议程的信息。此外,他还在德国主流大报《世界报》上发表评论,呼吁德国选民在2025年2月的大选中投票给AfD。

据《环球时报》报道,2025年1月9日,马斯克邀请魏德尔和他举行线上对话直播,共有20万人拨入观看。在能源政策、移民、官僚主义和乌克兰战争等问题上,马斯克与魏德尔意见相当统一,并且再次重申自己对AfD的支持。此事引起德国及欧盟主流政党、政客、官员们的震惊与愤怒。

就在德国大选一周前(2月14日),美国副总统万斯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会上,他突然对欧洲火力全开,炮轰德国政府对言论自由的审查,并批评德国主流政党对极右翼的AfD设置“防火墙”,称欧洲最大的威胁不是俄罗斯,“是内部价值观崩塌!”

万斯还以“朔尔茨快下台了”为由拒绝和现任德国总理对话,随后在当天高调会晤 AfD的总理候选人魏德尔。二人谈了约30分钟,话题涉及乌克兰战争、德国国内政策和言论自由。万斯以此公开“认证”魏德尔为特朗普政府满意的政治伙伴。

万斯的“出位”和侮辱性言行,点燃了德国政界、欧盟高级官员们的情绪。慕安会第二日,默茨、朔尔茨一起谴责万斯对德国和欧洲的攻击。而在大西洋另一侧,特朗普称万斯演讲“非常精彩”,马斯克随后转发“让万斯当欧洲主席”的推文,进一步激化欧洲的反美情绪。

大选获胜后,默茨接受电视采访,他以罕见的直率抨击美国政府和马斯克对德国大选的干涉,称其“强烈和无耻程度”不亚于来自莫斯科。

他希望最晚能在2025年4月20日复活节前完成新一届政府的组阁谈判,据分析,最可能的合作者是社民党。对这位未来德国总理及其盟友们而言,随之而来的挑战是:在决定德国历史转向的关口,如何带领德国走出不确定的未来,从而证明魏德尔鼓吹的“另类选择”方案是错的?

选举之夜,魏德尔发表激情演讲,称如果德国其他政党无法兑现承诺,AfD将做好准备。“我可以告诉你们,下一次选举会比你们想象得来得更快,那时我们将超越基民盟,成为更强大的力量!”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徐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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