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丝如梳,薄烟如织。绵绵秋雨,润湿了一缕缕思绪,浸透了江边这一片绵延的土地和此起彼伏的一丛丛构树。
灼灼金桂2008年金秋,正值“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1]之时,蔡伦墓祠那株叶繁枝茂的桂花树灼灼盛开。出身造纸世家的东方旭[2],从蔡伦故乡“三湘四水”湖南飞抵西安,再取道西汉高速,出龙亭站直奔蔡伦封地——古龙亭。
据说,东方早已是企业界名流,开办有造纸厂,推出了造纸添加剂、节能减排和废渣处理新技术,对蔡伦颇有研究,对纸文化素有情结。
这一天,按照宣传部安排,我带着部里新买的相机提前赶往开阔的龙亭街头伫立迎候。
东方携夫人蔡洁女士和正在读研的女儿东方精卫,先是瞻仰蔡伦墓祠,全过程体验“蔡侯纸”生产工艺流程。接着,到古龙亭造纸作坊遗址观纸山实地踏看,拜访龙亭杜村蔡伦第86代后裔蔡润。又在蔡润老人陪同下赴十多公里外蔡伦后人生活的地方——蔡家河东西二沟采风,到灙(dǎng)河入口处纸坊街北端“街起”一带听老人们讲述蔡伦造纸的传说,寻扣远去的岁月在残垣断瓦留下的印痕。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一去,却是山水两隔,天各一方。但我们彼此间并未中断交流,搜集到的蔡伦资料和图片愈来愈多。许多认识也愈来愈趋于一致,友谊日深。
他认为:“就蔡伦而言,不能由于造纸有功,就掩盖了他作为常人所存在的瑕疵。相反,也不能由于‘诬陷门’[3]事件,又抹杀他的伟大,从而黯淡他的光辉。就纸而言,完全可能在东汉之前,出现了类似或次于‘蔡侯纸’的纸,但并不能有考古发现证明纸的出现比蔡伦的时代提前了二三百年,就轻易摘掉蔡伦‘纸圣’头衔和‘发明家’称谓,把蔡伦致力于创新造纸术的勋业一笔勾销,把中国造纸术从世界神坛上拉下来。这是万万不可以,也不会的!”
他说:“很难想象,如果没有纸这艘航母的出海,深厚的中国文化至少是不是还有‘书圣’王羲之和他留下的墨宝‘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4]?是不是还有因传抄《三都赋》风靡而洛阳纸贵呢?是不是还有‘草圣’张旭?‘楷书四大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fǔ)和‘画圣’吴道子?是不是还有‘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代表’意大利著名画家达•芬奇和世界上被翻译语种最多、流传最广的经典神书《圣经》?还真不敢断言!如果被誉为‘历史之父’的司马迁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有了麻纸,而不只是简帛,我们又会有怎样的体悟?至少该不会为遭受腐刑而建树中国历史第一不动产的太史公迭迭叫苦,恨不能伸手相助吧?如果王羲之时代就有了宣纸,而不是皮纸、麻纸,又会引发我们怎样的奇想?”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辜负的人。面对一个健忘的世界,好在,纸有它更牢固的记忆。
他说:“世俗从来多是以英雄创造历史的眼光审视历史,并让人们用同样的视角审视人,把集体智慧和普通劳动者创造和推动历史的作用轻描淡写。这就让普通大众常常忽略了平凡的重要和平凡所蕴含的巨大能量。为什么这样?不能不说这与千百年的专制统治和根深蒂固的教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种执着的淳朴和难为情的憨态直至现在都粲然若现。”
抑或,蔡伦就是无数个劳动者化身,“蔡侯纸”的发明就是众多“蔡侯纸”发明的集大成者。
劳动者大众他说:“那时候,劳动者群体长期与劳动捆绑,谈不上拥有笔墨。识字率是1,99都是劳动者大众。他们把创造历史的荣耀和传播历史的媒介,拱手交给了脱离了他们的极少数人,代替他们不仅将生活和劳动的故事写在了纸上,也将历史演变写在了纸上。这些少数人说话、写字被认为更有分量,有说服力,一个标点、一个语气都能置顶、上头条、做报眼。他们向来以高人一等自居,把自己列为话语体系,时时占据着话筒。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宣称对历史负责,数千年一贯缺失历史责任追究制。·
“而真正劳动者群体反被隐姓埋名,游离于视线之外,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致使我们只知道他们概念化的和装饰性的名字。诸如‘生民’‘庶民’‘黎民’‘子民’,乃至‘人民’这样的字眼。实际,在历史的每一字里行间,没有不闪动着他们的影子,隐藏着他们的秘密和要打开的神话。那些看起来没有站相、也没有坐相的劳动者,才最具镜头感。
“想必,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一滴水,一粒黄的、红的和黑的泥土,任何花花草草都来自他们大大小小的输血管。他们是突兀的雕塑群和绵延的一道道厚墙,人人可圈可点!”
蔡伦造纸的核心,是创新;蔡伦造纸的魂,还是创新。倘若说中国造纸术的出现,是文化和文明划破长空的一道闪电;那么,蔡伦造纸,无疑是伴随这一道闪电而隆隆作响的霹雳。
只有伟大的时代才能创造伟大的财富。我们游访蔡伦、聚焦蔡伦,就是要通过蔡伦这一纸文化符号感受蔡伦那个时代手上沾满着纸屑的劳动者群体;凝聚一种力量,承继一种精神!奋发踔(chuō)厉,笃行不怠!耐得住寂寞,经得住诱惑!“心如大地者明,行如绳墨者彰!”[5]
“再还有什么呢?”东方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自己,也问过我。他说:“这已经足够我们承受一辈子,用浑身的力量去举它,并要举得更高!”“否则,就是缩水,就是打折。做人打折,做事打折。一旦铸成习惯和性格,思辨和判断打折,审美打折。最后,很难引领潮流,只能尾随季节。”
他的这些话,我已不清楚是一次、还是一千次让我勾起过。
不幸,在数年前的一次车祸中,他连一句告别的话语或手势都没有,就猝不及防离我们而去,离开了他爱不释手的那一张张梦幻般纸的世界!谁都不愿,分别就是天涯!也许人与人能做的,是为彼此稍作停息,深深地望一眼。
地球仅此一个,大家拥挤在一起,人头攒(cuán)动,移步换景。历史的画面不断重叠,拍个单身照都很困难,何况集体照。更没有人知道历史的下一站在哪里,又在哪里出发。即便抵达了你要抵达的港口,又有谁保证这个泊位是久远的呢?唯有山河以永恒和高大的象征,对生命作深深的隐喻。
无论你是否知道纸是怎么发明的,你都不会不知道蔡伦。
为纪念这位曾为人类作出重大勋业的人,也为纪念更多需要纪念的人们,我把我们包括其他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共同的收获,集散成册,兴许并不成熟,甚至还有些青涩。但因为崇敬,也因为满腔心愿,我们只有以此,献给离开我们已近两千年的蔡伦和他的团队!同时,献给业已了解蔡伦和将要更多了解蔡伦、献给曾经书写或正在奋力书写历史的人们!
西汉高速美学家朱光潜说:“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都是他自己的作品。”不是有希望才坚持,也不是成长了才承担,更不是突破了才挑战、拥有了才付出!
我想,这也是东方的夙愿!——那年,一树桂花正开!
[1]“揉破黄金”句:引自南宋•李清照词《摊破浣溪沙•揉破黄金万点轻》。
[2]东方旭:1961年生人,造纸世家。祖籍河南新蔡,上世纪90年代初携家眷赴蔡伦故乡湖南衡阳创业。妻蔡洁,女东方精卫。
[3]诬陷门:指“诬陷”安帝祖母宋贵人一案。“诬陷”说:见南北朝•宋•范晔纪传体史书《后汉书•蔡伦传》。
[4]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也有人认为是用茧纸或帛所写。
[5]“心如大地”句:语出西汉•刘向古代杂史小说集《说苑》。
(《蔡伦纸话》选编二)
(文/沙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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