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婶婶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带着我熟悉的命令口吻:“小周啊,你男朋友不是厨师吗?下周三是你叔叔五十岁生日,让他来做十个菜吧,我们好好庆祝一下。”我握着手机,窗外的梧桐叶正被秋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像我此刻复杂的心情。
“婶婶,十个菜是不是太多了?而且小辉平时工作就很辛苦。”我试探着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上的裂纹,那是去年春节时小辉不小心碰的,他说要买新的,我却留下了,就像留下了那段记忆。
“有什么辛苦的?他是专业厨师啊,做这些菜不是轻而易举吗?我们又不是外人!”婶婶的语气里带着理所仿佛在说“水往低处流”这样的自然规律。电话那头传来电视购物频道的背景音,那个洗碗机的广告我已经听过无数遍,每次打电话给婶婶,总能碰上同一段促销词。
我深吸一口气,答应了下来。挂掉电话,窗台上的绿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叶片上还残留着早晨喷洒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无声的眼泪。
1“十个菜?”小辉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切一条鲈鱼。他的刀法很漂亮,刀锋划过鱼腹的声音像是轻柔的叹息。我们的厨房不大,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开放式厨房”在北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只是一种奢望。
“是啊,婶婶的意思是......”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转述婶婶的那些话。
小辉笑了,手上的动作没停:“没关系,做十个菜而已,不算难事。只是时间上可能有点紧,我那天白班,下午五点才能下班。”他抬起头,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眼角的笑纹像是打开的扇子,温暖而亲切。
2008年的那个春天,我们在一家连锁火锅店相遇。那时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厨师助理,每天清洗蔬菜、准备食材,双手常年浸在冷水中,冬天时冻得通红开裂。他总是笑着说:“只要能做出好吃的菜,这点苦算什么。”那种对工作的热爱和执着,是我爱上他的原因之一。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十年过去。如今的小辉已经是一家知名餐厅的主厨,每天站在灼热的炉火前十几个小时,回家时衣服上总带着油烟味,那是他职业的印记。 他用汗水和热情烹饪出一道道美味,却从未向亲友索取任何回报 。

“要不,我请假吧,早点去准备。”小辉放下菜刀,拿起挂在墙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手。这是他的习惯,餐厅里的规矩,即使在家也改不了。
我望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睛——这是长期面对油烟的后遗症,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心疼:“不行,你已经三个月没休过假了,上个月不是说要攒假期带我回老家吗?”
“那怎么办?十个菜,时间确实有点紧。”小辉靠在厨房的小台子上,思考着。窗外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老旧的防盗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在为难题伴奏。
“婶婶家不是有阿姨吗?要不让她帮忙准备食材?”我提议道,心想着这样至少能减轻一些小辉的负担。
就这样,我再次拨通了婶婶的电话。
2“帮忙准备食材?”婶婶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背景里传来麻将牌被洗牌的哗啦声,想必是她固定的周末娱乐活动。“小周啊,你男朋友是专业厨师,这些不都是他的工作吗?平时在餐厅不也是他自己准备?我们家办这么大的生日宴,已经给他展示厨艺的机会了,还要我们帮忙?”
我握紧手机,感觉塑料外壳在掌心微微发热。厨房里的小辉正在整理冰箱,塑料保鲜盒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可闻。客厅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是去年小辉生日时,我特意买的复古款,他说那声音像他外婆家的老钟,有种踏实感。
“婶婶,十个菜的准备工作很繁琐,小辉那天还要上班,时间真的很紧张。”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没有埋怨。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婶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他是厨师,干这些活轻而易举,家里办宴席都是要准备的,我们是亲戚,还要这么见外吗?”
我突然明白,在婶婶眼里,小辉的专业技能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义务劳动,而不是需要尊重的职业技能 。这种想法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越来越痛。
挂掉电话,我双手撑在阳台的栏杆上,深呼吸着。楼下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几片金色的叶子随风飘落,像是时光的碎片。秋天的北京,空气中总有一种干燥的气息,混合着远处工地的尘土味,提醒着人们生活的不易。
“没答应?”小辉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准备扔掉的过期酱料瓶,标签已经被水汽浸得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生产日期是去年冬天。
我摇摇头:“婶婶说这对你来说很容易,不需要帮忙。”我没有说出婶婶话中的其他暗示,但小辉似乎已经明白了。
他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关系,我来想办法。可能要辛苦你帮我准备一些简单的食材了。”他笑了笑,将那个酱料瓶扔进垃圾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小辉,你不觉得婶婶这样......”我欲言又止。

小辉擦了擦手:“亲戚之间互相帮忙很正常,我不在意的。”他的语气平静,但我知道,那是多年职业生涯培养出的处变不惊,就像他面对厨房里突发状况时的冷静应对。
那一刻,我的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不是对小辉的妥协,而是对那些认为专业技能理所应当被免费索取的态度。
3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小辉开始准备婶婶家宴会的菜单。客厅的茶几上铺满了各种菜谱和笔记,小辉认真地写下每道菜的准备步骤和时间安排,他的字迹工整却带着些许匆忙,就像他的人生——严谨而忙碌。
“红烧肉要提前一天腌制,鱼香肉丝的配料可以提前切好,糖醋里脊......”小辉的声音平静而专注,手指在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计划的轨迹。
我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问道:“小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总是被要求无偿提供专业服务?”
小辉的笔尖停顿了一下,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像是思考的种子。窗外,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投射进来,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可能因为在很多人眼里,厨师这个职业并不是很......”他斟酌着词语,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张我们一起去泰国旅行时拍的照片上,那时我们站在海边,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不像医生、律师那样被尊重。人们以为会做饭就是厨师,其实专业厨师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每天都在精进。”
我握住他的手,那双手粗糙却温暖,指腹上有长年握刀的老茧,那是岁月和专注的痕迹。“那为什么你从不拒绝这些无理要求?”
小辉摇摇头,笑容中透着些许无奈:“在国内,亲情关系很复杂,拒绝亲戚的请求会被视为不懂事,尤其是对长辈。而且......”他看向窗外,“我也希望能为家人做些什么,看到他们享用我做的菜时的笑容,那种成就感是不一样的。”
我理解他的感受,也心疼他的善良。小辉出身农村,是家里唯一走出去的孩子,对亲情格外珍视。但 善良不应该成为被剥削的理由,专业技能不应该成为无偿索取的对象 。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小辉已经在厨房忙碌了。案板上整齐地摆放着切好的姜丝,旁边是几瓶提前调好的酱料。厨房的灯光下,他专注的背影让我既心疼又自豪。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问道。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显示才早上五点半,窗外还是一片昏暗,只有远处的高楼已经亮起了零星的灯光。
“想提前准备一些东西,这样周三就不会太赶了。”小辉头也不回地说,手里的动作没停,正在将腌制好的排骨放入保鲜盒。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小辉,你太累了。”
他拍拍我的手:“习惯了,在餐厅更忙,有时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却又带着对工作的热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婶婶发来的微信:“小周,告诉你男朋友,你叔叔喜欢吃水煮鱼,要麻辣的那种,四川风味。还有,我们家请了几个重要客人,希望菜色丰富些,有荤有素,冷热搭配。”最后还附上了一个笑脸表情。

我看着这条消息,心里的火苗蹭地窜了上来。这哪是请我们帮忙,分明是把小辉当成了免费厨师,还要点菜。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不想让小辉看到我的愤怒。
4周三这天终于到了。小辉请了半天假,中午就回到家开始做准备工作。我们的小厨房像变成了一个战场,各种食材在他手中迅速变形、组合,成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却无暇擦拭。
“小辉,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端来一杯水,担忧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来不及了,还有三道菜没完成,五点半就要出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依然专注。
我看着厨房里那些装满精心烹饪的菜肴的保鲜盒,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这哪是亲戚间的互相帮助,明明是单方面的索取。
五点半,我们装好所有菜肴,打了车前往婶婶家。车上,小辉闭目养神,手里还握着一份手写的菜单,上面详细记录了每道菜的最后烹饪步骤和注意事项。他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后背,显出一块深色的印记,像地图上孤独的岛屿。
车窗外,北京的黄昏铺满天际,霓虹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了匆忙回家的人群。堵车的间隙,有人在人行道上争执,还有人在公交站牌下低头玩手机,城市的喧嚣与我们车内的沉默形成鲜明对比。
到达婶婶家时,宾客已经陆续到场。婶婶站在门口,看到我们带着满满两大袋食材和半成品,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小周、小辉来啦!快进来,厨房都给你收拾好了!”
小辉礼貌地点点头,直接走向厨房,开始最后的烹饪工作。我帮着搬运食材,注意到厨房里除了基本的锅碗瓢盆,连最基础的调料都没准备齐全。
“婶婶,酱油在哪?还有醋和料酒?”我问道。
婶婶正忙着招呼其他客人,闻言回头:“啊?我以为你们会带齐所有东西呢!厨师不都是这样吗?”她的语气轻松,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满:“婶婶,这些不是应该主人家准备的吗?”
婶婶笑着拍拍我的肩:“哎呀,你男朋友是专业的,肯定比我们懂得多,我们哪知道需要准备什么?调料柜在那边,有什么就用什么吧,实在不够就让阿姨去小区门口买。”说完,她转身去招呼刚到的客人,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的怒火几乎要破体而出。
厨房里,小辉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他适应能力很强,很快就在陌生的厨房里找到了节奏。火上的锅里油温刚好,下入腌制好的肉条,发出滋滋的响声,空气中弥漫着香气。
“婶婶没准备调料?”他头也不回地问,手上的动作没停。
“嗯,她说以为我们会带齐一切。”我的声音里难掩失望。
小辉笑了笑:“没关系,我带了一些常用的。”他从我们带来的袋子里拿出几个小瓶子,是他提前装好的各种调料。
看着他这样处处为他人着想,我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自豪。但一个声音在提醒我: 他的善良和专业,不应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付出 。
两个小时后,十道菜全部完成,摆上了餐桌。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清蒸鱼鲜嫩多汁;麻辣水煮鱼辣而不燥;还有糖醋里脊、宫保鸡丁、炒时蔬......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宾客们纷纷称赞。
“小辉的手艺真是一流啊!”“这水平比外面饭店的还好!”“你婶婶家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个厨师女婿!”
赞美声此起彼伏,唯独没有人注意到,为这一桌菜肴付出了多少汗水和专业知识。更没有人想过,如果在餐厅吃这样一桌菜,需要付出多少钱。
5叔叔切蛋糕的环节开始了,婶婶站在一旁,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宾客们围在周围,举着手机拍照,闪光灯此起彼伏,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脸,却没有一道光落在厨房里收拾残局的小辉身上。
我走进厨房,看到小辉正在清洗使用过的锅具。这是厨师的职业习惯,走到哪里都会保持厨房的整洁。他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头发也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窗外霓虹闪烁,映在水池中晃动的水面上,像是无声的嘲笑。
“小辉,休息一下吧,我来收拾。”我走上前,轻轻推了推他。
他摇摇头:“没事,马上就好了。习惯了,在餐厅收尾工作更多。”他的声音里有疲惫,却依然温柔。
就在这时,婶婶走进厨房,手里端着一盘蛋糕:“小辉,谢谢你啊,菜做得真好,客人们都夸呢!这是叔叔的生日蛋糕,你尝尝。”
小辉擦了擦手,接过蛋糕,礼貌地道谢。婶婶又补充道:“对了,你看我们这么熟了,下次小萍家孩子满月,你也去帮忙做几个拿手菜吧?她可羡慕我们今天这顿饭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心中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婶婶,小辉是厨师,这是他的职业和专业技能,不是可以随意索取的义务劳动!今天他请假来帮忙,备料、烹饪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你给他发工资了吗 ?”
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一滴一滴,像是时钟的指针,记录着这尴尬的瞬间。婶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直接地发问。
“小周,这是什么话?我们是亲戚,互相帮忙不是很正常吗?你看小辉,他自己都没说什么。”婶婶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眼神在我和小辉之间游移。
小辉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算了,别在这个场合......”
但我不想再退让 。这不仅仅是为小辉,也是为所有被轻视的职业技能和劳动者发声:“婶婶,正因为是亲戚,才更应该尊重小辉的职业和付出。如果今天请专业厨师来做这十道菜,至少要两三千元,而小辉不仅无偿提供专业服务,还自己买了食材,请了假。这样的'互相帮忙',到底是谁在帮谁?”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厨房外的欢笑声仿佛与我们处在两个世界,客厅里的人们举杯庆祝,浑然不知厨房里的风暴。
婶婶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小周,你想多了。我们只是把小辉当家人,没想那么多。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下次我们请专业的厨师好了,不麻烦你们了。”说完,她转身离开厨房,背影里满是不快。
小辉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何必呢?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小辉,不是我小气,而是必须有人说出来。 你的专业技能和劳动不应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无偿付出 。亲情不是单向索取的借口。”我握住他的手,那双创造美食的手此刻冰凉而疲惫。
回家的路上,出租车穿梭在北京的夜色中,霓虹灯将车窗映得斑驳陆离。小辉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在笑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睁开眼,转头看着我:“谢谢你今天为我说话。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的价值,只是不善于表达。看到你这么维护我,我很感动。”
窗外的灯光在他脸上流转,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我突然明白, 真正的爱不仅是包容和理解,更是在需要时挺身而出,为对方争取应有的尊重 。
“以后再有这种事,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着厨房的油烟和他特有的温暖气息。
他点点头,牵起我的手:“好,我们一起。”
出租车驶过一个红绿灯,前方的道路忽明忽暗。我知道,这次经历之后,我们的关系更加牢固,也更加明白了彼此的边界和价值。 在爱与被爱之间,平等和尊重是不可缺少的基石 。
而对于那些习惯了索取的人,或许这也是一个提醒: 每个人的专业技能都值得尊重,每一份劳动都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 ,无论这份技能看起来多么轻松,无论这份劳动来自多么亲近的人。
车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人来人往,无数个故事在同时上演。而我们的故事,也在这个秋夜里,翻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