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总带着黏稠的水汽,我在街角咖啡馆整理旧物时,从檀木匣里翻出三把伞。第一把是褪色的桃红绸伞,伞骨断过两次,用胶布缠得歪歪扭扭;第二把是黑色长柄伞,伞柄处刻着一行模糊的"2007.5.20";第三把是崭新的透明塑料伞,标签都没撕,像一截凝固的时光。
1998年,我在纺织厂做质检员。那日暴雨倾盆,我抱着文件在厂门口张望,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用我的伞吧"。转身时,陈柏生举着那把桃红绸伞,白衬衫被雨水洇出深浅不一的灰。他局促地解释:"伞是我妹的,你别嫌弃。"我们挤在伞下,他右肩湿透却将伞面朝我倾斜十五度,这个细节让我在日记里画了三个感叹号。
后来才知道,这伞是他连夜坐火车去苏州买的。那时他月薪380块,一把绸伞花掉半个月饭钱。新婚夜他醉醺醺地坦白:"售货员说桃红色招姻缘。"我摸着起球的缎面笑出眼泪。这把伞陪我们搬了五次家,见证女儿出生时他在产房外摔碎保温桶的狼狈,也盖过母亲葬礼上被雨打湿的挽联。
2007年,黑色长柄伞出现在茶几上。彼时他升任车间主任,常应酬到凌晨归家。有次我深夜胃痛,拨他电话听到KTV的嘈杂,便赌气冒雨去买药。回家时玄关躺着这把伞,吊牌价签刺眼地标着"168元"。那晚我们爆发相识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他摔门而出,伞柄在推搡中撞裂墙皮,留下个月牙形的疤。
分居三个月后,我在医院走廊看见他蜷在塑料椅上,手里攥着胃癌确诊单。化疗那天暴雨如注,他坚持用旧绸伞,说"淋过它的雨都是福气"。我们蹒跚着穿过住院部花园,他忽然停下,伸手捻掉我鬓角的柳絮:"当年给你送伞,就怕走不到白头。"
今年梅雨季来得早,女儿把新买的透明伞塞给我:"爸说这种伞轻,您关节炎犯了也能撑。"清明节扫墓时,照片上的他仍穿着那件洇湿的白衬衫。我撑着三把伞中唯一没故事的那把,看雨丝在塑料膜上汇成溪流。突然明白,所谓白头偕老,不过是有人甘愿在暴雨里湿透半边身子,把晴天让给你。
此刻咖啡馆的落地窗蒙着水雾,年轻情侣共撑一柄碎花伞跑过街角。服务生问要不要收走檀木匣,我摇摇头,把三把伞重新叠成岁月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