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站在牛舍门口,看着埃德娜从鸡舍里走出来。她嘴唇紧抿,看来鸡蛋又少了几个。雅各布抬头眺望山脊最高点,估测现在是早上八点钟。换了在布恩,此刻早已是清晨时分了,可在这儿,仍然光线暗淡,露水沾湿了他脚上的短靴。雅各布的老爸过去总说,这个山坳黑得一塌糊涂,非得拿根撬棍打碎点光亮进来不可。
埃德娜冲着手里的鸡蛋桶点了点脑袋。
“矮脚鸡下面一只蛋都没有,”埃德娜说,“都连续四天这样了。”
“兴许是那只老公鸡重新黏上她了。”雅各布说道。他等着妻子露出笑容。好多年前,他俩刚开始谈情说爱时,埃德娜的迷人微笑曾经最让他神魂颠倒。她微笑时,整个脸蛋变得灿烂迷人,嘴唇向上扬起时,仿佛有一波光束从嘴角一直传递到额头。
“你就继续开玩笑吧,”埃德娜回答说,“可咱们靠卖鸡蛋换得一点儿现金很紧要。也许关系到你有没有五分钱来浪费在一份报纸上。”
“可有许多人比咱们还穷呐,”雅各布说,“你只要看看山坳,就晓得这句话是真是假。”
“咱们仍旧可能会落得像哈特利一样。”埃德娜回嘴道。她的视线越过雅各布,落到道路尽头,也就是伐木厂运送圆木留下的土路开始的地方。“大概是他养的癞皮狗偷走了咱家的鸡蛋。那条狗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个偷吃鸡蛋的主,总是鬼鬼祟祟地在这一带游荡。”
“你也不能肯定。我仍旧觉得,若是狗偷吃鸡蛋的话,会在鸡窝里的稻草上留下些蛋液。我从没见过哪条狗吃鸡蛋不滴下蛋液的。”
“还有哪种畜 生能一次吃掉几个鸡蛋?你自己讲的,要是狐狸或黄鼠狼,它们会把小鸡也吃掉。”
“我会去察看一下。”雅各布说道。他知道埃德娜会为鸡蛋不翼而飞的事苦恼上一整天。他也知道,假如下个月每只母鸡每晚都能下三只蛋,那么就没什么大碍了。可埃德娜依然会把鸡蛋失窃想成一笔永远填不上的欠账。雅各布试图让自己变得大度一些,记着埃德娜并不总是这样斤斤计较。是在银行夺去家里的卡车和大多数牲口后,她才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他们没像别人那样倾家荡产,但损失也不小。听到汽车从泥路驶近的声音,埃德娜总会露出恐惧的表情,仿佛银行派来的人和治安官要过来夺走他们家剩余的财产。
埃德娜提着那桶鸡蛋,去了储藏室,雅各布穿过庭院,进了混凝土建造的鸡舍里。鸡粪的味道让空气变得凝重。尽管公鸡早已踱步到鸡舍外,母鸡们仍然在当鸡窝用的一个个盒子里咯咯地叫唤。雅各布拿起矮脚鸡,把它放到地上。鸡窝里的稻草上,见不到蛋壳碎片,也不见蛋白蛋黄的残液。
雅各布心里明白,这可能是一个长两条腿的窃贼干的,可尽管时世艰难,他也从没听说戈申山坳里的哪个居民会偷东西,尤其是哈特利,山坳里最穷的那个。此外,鸡舍里放着两打多鸡蛋,谁会仅仅偷去两三个呢?何况,矮脚鸡下的蛋,比起罗德岛红鸡和来航鸡的蛋都要来得小。雅各布这时听见根西奶牛在牛舍里不断地哞哞叫。他知道奶牛一定早站在挤奶凳旁等他了。
雅各布走出鸡舍的时候,见到哈特利一家从土路上走下来。他们全家人每周会去布恩两次,每次得走上两英里路,就连他家的小孩也要去,每个人都拿着重重的银禾叶。雅各布注视着哈特利一家人走到大路上,灰色的尘土从他们的赤足上升腾起来。哈特利拿着四麻袋的银禾叶,他老婆拿了两袋,他家的小孩拿了一袋。哈特利一家瘦骨嶙峋的骨架上,挂着褴褛的衣衫,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随身携带了全部家当、要转场到另一块麦地的稻草人。他家的狗跟在后面,和它所追随的主人一样身形憔悴。银禾叶是哈特利所能采集到的最像庄稼的一样东西,因为他家的土地全都是乱石岗和坡地。巴斯科姆贝·林赛曾说过,在哈特利的土地上你连根铁钉都种不了。原本,只要锯木厂一直经营着,生计便不是大问题,可当锯木厂关门歇业后,哈特利家只能靠一头背部下陷的老迈奶牛来维持生计,除此之外,只剩下银禾叶了,用它可以在马斯特的杂货店换得几毛钱的杂货。雅各布从他买的星期日报纸上知道,到处都是经济大萧条。纽约的富人们丧失了所有的财产,从高楼上跃下自杀。有些人攀在火车的货车顶上,从一个城镇去往下一个城镇,祈求能得到一份工作。可是,很难相信竟然有人会比哈特利和他一家人还要穷。
哈特利瞅见雅各布后,点了点头,但并没放慢脚步。他俩算不上是朋友,也不算是敌人,只是邻居关系而已,而这也只是因为雅各布和埃德娜是整个山坳里住得离哈特利最近的一家,虽然这儿的“最近”也有整整半英里路。哈特利八年前从斯温县迁居此地,在锯木厂做活。哈特利的女儿那时还是个女娃娃,他老婆当年看上去比如今走在女儿身旁这个干瘪的老太婆年轻几十岁。哈特利一家本来会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过去,然而,埃德娜突然走到了门廊上。
“你们家的狗,”她对哈特利说道,“是不是爱偷鸡蛋啊?”埃德娜也许并不想用责问的语气说话,但这番话听上去就是气势汹汹。
哈特利止住脚步,转过身,对着门廊。换作另一个人,肯定会把手中沉重的麻袋放下,可哈特利并没有那么做。他依旧拎着袋子,仿佛是在掂量轻重。
“你为啥问我这个?”他说道。从哈特利说话的语气里,你既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辩护的味道。这不由让雅各布想到,这个男人甚至连嗓音都被磨得平淡无奇,没剩下一点棱角了。
“有东西潜入我家的鸡舍,偷走了一些鸡蛋,”埃德娜说,“只偷走鸡蛋,所以肯定不是狐狸或黄鼠狼干的。”
“所以你怀疑是我家的狗干的。”
埃德娜没有出声,哈特利放下了手中的麻袋,从工装裤里摸出一把折刀,又轻轻地叫来自家的狗,后者听话地向哈特利走去。哈特利单膝跪下,左手捏住狗的后脖颈,同时用折刀刀刃抵住狗的喉咙。他的女儿和老婆静静地伫立一旁,面无表情,仿若面团一般。
“我不认为是你家的狗偷走鸡蛋的。”雅各布说。
“可你也并不是百分之百确信。还是有那种可能。”哈特利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抚摸爱狗的头颅,狗随之抬起了脑袋。
雅各布还没来得及回话,刀刃就切开了狗的气管。狗没有大叫或咆哮,只是在哈特利的手里垂下脑袋,溅洒出的狗血染红了道路。
“你们现在就明确知道了。”哈特利边说边站起身。他捏住狗的后脖颈,走到大路另一边,把狗的尸体放在杂草丛里。“今晚回家的时候,我会把它带走。”哈特利说完便拎起了麻袋,又开始向前走,他老婆和女儿跟在身后。
“你为什么一定要对他说这些。”一等哈特利一家消失在大路上,雅各布就责怪起妻子来。他的视线落在杂草丛里那块苍蝇和黄蜂开始聚集的地方。
“我咋知道他会做出这样的事?”埃德娜说。
“你晓得这个男人有多么高傲。”
雅各布让这句话在自己的脑海里回荡了一阵。今年一月份的时候,地上两英尺厚的积雪把几乎所有的人都关在了家里,雅各布有次骑着马沿土路向哈特利家而去,马鞍上绑了一块腌猪肩肉。“很快咱们也会需要这块猪肩肉。”埃德娜当时发了牢骚,但雅各布依旧执意要去。他到了哈特利家的木屋后,发现他们全家人正围在木桌旁吃饭,面前的木碗里盛着浓稠的麦片粥,里面有少许的猪肥膘碎屑。炉火上挂着的牛奶桶里,也盛着同样的灰色麦片粥。雅各布把那块猪肩肉放到桌上。这块腌肉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烟熏味,哈特利的老婆和女儿竭尽全力,才没让口水直接流淌下来。“我没钱买这块肉,”哈特利说道,“所以,如果你能拿走这块肉,离开,我会感激你的。”雅各布装作离开,但在关上木屋的房门后,把那块腌猪肉搁在了台阶上。第二天早晨,雅各布发现那块肉被重新搁回到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
雅各布的视线越过狗的尸体,越过马路,落到他从早干到晚的玉米田上。他今天还没锄过一下土,却已经感觉浑身疲乏,一直累到了骨头里。
“我没想让那条狗丧命,”埃德娜说,“那不是我的本意。”
“就像让乔尔和玛丽离开家、一辈子不再敲响咱家的门也不是你的本意,”雅各布回答说,“但事情确实是发生了,是不是?”
说完话,雅各布转身向柴火棚走去,去拿他的锄头。
第二日早晨,哈特利家的狗已经无法在路旁逛荡,但失踪的鸡蛋数目却增加了。那天是星期六,所以雅各布骑着马去了布恩,此行不仅是为了去买报纸,更是为了和聚集在马斯特杂货店的老农夫们攀谈几句。骑在马上时,雅各布回忆起了六年前,乔尔将一碗燕麦粥摔在地上的情景。那是粗心的举动,但十二岁的孩子经常会干出粗心大意的事情。这是孩子成长的一部分。埃德娜却逼乔尔用勺子吃光了洒落在地板上的燕麦粥。“别这么做。”玛丽对弟弟讲道,乔尔依旧做了,可从头到尾都挂着眼泪。玛丽当时十六岁,两周后她便离家出走了。“我永远不会回来,即使是探访也不会。”她在厨房餐桌上留下的纸条上这么写道。玛丽果真说到做到。
雅各布骑马进入布恩时,看见被储贷社从他手上收走的那辆卡车停放在法院外。雅各布以前用这辆卡车拉送庄稼到镇上,再拉回盐块、化肥和带刺铁丝。但他猜想,没有哪位农夫负担得起从拍卖会上买下这辆卡车的花费。也许哪个开店的老板,或者县政府的雇员会买吧,雅各布猜想,那两类人用的仍旧是装钞票的大皮夹,而不像他,改用了零钱包。现在,他把马系在拴马柱上后,从零钱包里掏出了一枚五分硬币。雅各布走进杂货店,冲着那些老农夫点头致意,随后把五分硬币放在了柜台上。埃尔温·马斯特递给他最后一份星期日的《罗利新闻报》。
“有我们家的信吗?”雅各布问道。
“没有,这周一封信也没有。”埃尔温说,他本来还可以添上一句:“上个月或去年也没有。”乔尔在海军里,驻扎在太平洋上的某个地方。玛丽和她丈夫以及孩子居住在海伍德县的一家农场里,离这儿有六十英里路,但就雅各布和埃德娜与她联络的次数来看,玛丽好比是住在加利福尼亚。
雅各布买好报纸,依旧留在柜台旁。他讲起鸡蛋失踪的事,老农夫都停下了对话。
“你确信不是狗偷吃了鸡蛋?”斯特林·沃茨问道。
“我确信不是。稻草上没见到一丁点蛋壳或蛋液。”
“老鼠也会偷吃鸡蛋。”埃尔温从柜台后提供了他的意见。
“那样也会留下一点残迹。”巴斯科姆贝·林赛说。
“只可能是一样东西了。”斯特林·沃茨一锤定音地说道。
“是什么?”雅各布问。
“一条大黄鼠蛇。黄鼠蛇一次能吞下整整两三个鸡蛋,不会留下一丁点蛋液。”
“我也听说过,”巴斯科姆贝赞同道,“虽然从没亲眼见过,但我确实听说过。”
“曾经有一条黄鼠蛇爬进我家的鸡舍,”斯特林说,“我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才搞明白该怎样抓住那条该死的蛇。”
“你用的是什么办法?”雅各布问。
“用捕鱼的法子。”斯特林说。
那天晚上,雅各布在他家的玉米田里一直锄地锄到天黑。吃过晚饭,他便进了柴火棚,找到一枚鱼钩。雅各布在鱼钩上系了三码长的钓鱼线,拿着它进入鸡舍。矮脚鸡身子下面已有一枚蛋。雅各布拿起鸡蛋,用鱼钩上的倒刺在上面钻了一个细洞,缓缓地把整个鱼钩放入鸡蛋里,接着把细线系在鸡窝盒后面的一根铁钉头上。线有三码长。沃特森说过,那样蛇将整枚鸡蛋吞入肚内后,钓鱼线才会绷紧,让鱼钩发挥效用。
“我可不愿在鸡舍里一直守到明早,却连半条蛇的影子都没有发现。”当雅各布告诉埃德娜自己的方案时,她这样说道。埃德娜坐在椅背为梯形的摇椅上,腿上放着一条棉被。埃德娜怀上乔尔时,雅各布为她做了这张摇椅,为的是让她坐得舒服些。木料是樱桃木的,不是做家具的常用材料,因为他想让这把椅子看上去漂漂亮亮的。
“我会一个人干的。”雅各布说。
雅各布看着埃德娜做针线活,埃德娜用蓝色的丝线把熊爪图案的被面的缝合处补好。埃德娜从拂晓时就在做这活,到现在都没停下。雅各布在餐桌旁坐下,翻开报纸。头版上,罗斯福说经济会好转,可报纸的其余地方都印着相反的论调。一家纺织厂的罢工工人遭到枪杀。那些想去外地找工作的人,躲藏在火车的货车车厢里想搭便车,竟因此而获罪,被警察和铁路部门雇佣来的地痞流氓用木棍狠打。
“你今天早上说什么我赶跑了乔尔和玛丽,”埃德娜说话的同时,手里的缝衣针一刻都没停,“你说这话真是没良心。那两个孩子从来都没挨过一天的饿。衣服都补得妥妥当当,也都有鞋子和皮大衣穿。”
雅各布心里明白,自己不应该再做纠缠,可哈特利用刀子割开猎狗气管的画面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
“你本可以更加宽容地对待他们。”
“这个世界是个残酷的地方,”埃德娜答道,“乔尔和玛丽需要了解这一点。”
“他们很快就能自己了解到。”雅各布说。
“他们需要做好准备,而我正是在为他们做准备。他们并没有生活在流浪者的营地里,也没像哈特利一家人那样穷得一无所有。要是他俩不能为此而感谢我,那么我现在也无能为力。”
“世道很快就会好转,”雅各布说,“大萧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你对待他俩的方式的影响一直都在。”
“经济不景气已经九年了,”埃德娜说,“我没看见好转的征兆。咱们的玉米和卷心菜卖出去的价格还是老样子。咱们也仍然只能维持过去一半的生活水准。”
她扭过头,继续缝合被面,两人再也没说一句话。半晌后,埃德娜放下手中的被面,睡觉去了。雅各布不久也爬上了床。当雅各布睡到她身边时,埃德娜绷紧了身子。
“我不愿两个人争吵个没完没了。”雅各布边说边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埃德娜被雅各布的手触摸到,缩回了身体,两个人分得更开了。
“你认为我心里没感情,”埃德娜说道,她转过了脸庞,其实是在对着墙壁说话,“我为人吝啬,坏心肠。可要是我不这样,也许咱俩会一点家产都不剩。”
雅各布尽管倍感疲惫,可还是睡不着觉。他最后睡着时,梦见一些男人攀附在货车车厢上,其他男人拿着棍子殴打他们。被打的一方穿着沾满泥巴的短靴和工装裤,他知道,那些人不是遭到解雇的工厂工人或挖煤的矿工,而是和他一模一样的农夫。
雅各布在黑暗中惊醒过来。窗户敞开着,在重新坠入梦乡前,雅各布听到了鸡舍里传出的异响。他套上工装裤,穿上皮靴,走到门廊下,点起提灯。天空中群星闪耀,月牙尖朝上,照着大地,可是没有窗户的鸡舍里仍然一片漆黑。一个想法突然掠过雅各布的脑际,要是说黄鼠蛇可以吞下整个鸡蛋,那么铜头蛇或缎背蛇同样也可以,他想要看清自己的脚踩在什么地方。于是,他又走进柴火棚,拿出一把锄头,准备杀蛇用。
雅各布跨过鸡舍门口充作台阶用的圆木,径直走了进去。他把提灯拎到前方,检查鸡窝。矮脚鸡还在里面,但它身底下的鸡蛋已经不翼而飞。雅各布花费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根钓鱼线,细线像蜘蛛网上的一缕蛛丝,通向鸡舍的一个角落。雅各布手里拿好锄头,上前一步。他把提灯举在身前,随后便看见哈特利的女儿畏缩在角落,钓鱼线的另一头消失在她合拢的嘴巴里。
雅各布跪在她面前,小姑娘没有试图说话。雅各布放下锄头和提灯,取出折叠小刀,然后在距离小姑娘的嘴唇还有几英寸的地方,割断了钓鱼线。之后的几分钟内,他什么都没做。
“让我瞧瞧。”雅各布说。小姑娘没有张开嘴,可这并没有阻止他用手指拨开她的嘴巴。发现鱼钩的倒刺深陷在小姑娘腮帮子的肉里,雅各布立马松了口气。他担心倒刺会钩进她的舌头,或发生更糟糕的情况,卡在喉咙深处。
“我们必须得把鱼钩弄出来。”雅各布告诉小姑娘,她依旧一声不吭。她的眼眸并没有因为害怕而睁大,雅各布揣测,她也许是被吓傻了。鱼钩的倒刺陷入太深,很难挪动出来。他最好用力推鱼钩,把它从皮肤里推出来。
“这会有点疼,但只是一眨眼的事儿。”雅各布安慰道,同时用食指和大拇指抓住鱼钩弯曲的部位。他把鱼钩往皮肤外推,两根手指上很快便沾满了鲜血和唾液。哈特利的女儿呜咽起来。最终,倒钩终于被推了出来。雅各布又弯来折去地拉出鱼钩柄,把钓鱼线像缝衣完毕时那样从皮肤里拉出来。
“鱼钩弄出来了。”雅各布告诉小姑娘。
雅各布并没有急着站起身,而是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他可以把她带回哈特利的木屋,解释所发生的事情,但他记得那条狗的命运。他望着小姑娘的脸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留下一个细孔,出血量不会多于被荆棘刺伤的情况。他端详起鱼钩,检查有没有生锈的迹象。看上去没有,那么,他至少不用担心小姑娘患上破伤风,但伤口依然有可能感染。
“待在这儿。”雅各布说道,然后去了柴火棚。他找到瓶松节油,回到鸡舍。他掏出手绢,用松节油浸湿,接着掰开小姑娘的嘴巴,轻轻擦拭里面的伤口,随后又擦拭了脸颊上的伤口。
“好了。”雅各布说道。他把双手抻到小姑娘的胳肢窝下。小姑娘体重极轻,他像抱个玩具娃娃似的扶起了她。小女孩这时站在雅各布面前,他第一次发觉,她的右手拿着不知什么东西。雅各布拿起提灯,看见小姑娘手里拿的是个鸡蛋,一个完好无损的鸡蛋。雅各布冲着鸡蛋点了点头。
“你没把鸡蛋带回家过吧,”他说,“你总是在这儿就吃掉了鸡蛋,对吧?”
小姑娘点点头。
“那就赶紧吃了它,”雅各布说,“可你以后不能再到这里来了。假如你再回来,你爸就会知道这件事。你明白吗?”
“明白。”小姑娘低声说道,这是她头一次开口讲话。
“那就吃吧。”
小姑娘把鸡蛋拿到嘴边。她张开嘴巴时,一缕鲜血流淌到下巴上。随着她的牙齿咬下去,鸡蛋壳发出碎裂声。
“现在回家去吧,”等小姑娘吞下了最后一点鸡蛋壳后,雅各布说道,“别再回来了。我会再放一个鱼钩到鸡蛋里,这一次鱼钩上不会再系着钓鱼线。你会吞下那个鱼钩,钩子就会撕开你的肠子。”
雅各布目视着小姑娘沿着土路离开,直到夜色将她完全包裹,随后雅各布坐在劈柴火时当作垫块用的树桩上。他吹灭了提灯的火苗,等待起来,虽然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不久,月亮和星辰的光芒变得黯淡。东方的天空里,黑暗中透出一丝光亮,颜色像是紫色的玻璃。玉米秸秆和叶片的轮廓此时已经清晰可见,玉米秆竖立在土地上,仿若一根根穿着破烂衣衫的胳膊。
雅各布拿起提灯和松节油瓶,向柴火棚走去,然后回到屋内。他走进卧室时,埃德娜正在穿衣服,背对着雅各布。
“是条蛇。”雅各布说。
埃德娜突然停止了穿衣,转过身。她的头发垂在肩上,脸不像白日里那般冷酷,雅各布瞥见了二十年前他俩结婚时那个年轻而温柔的女人的影子。
“你把蛇杀了?”她问道。
“是的。”
埃德娜抿紧了嘴唇。
“我希望你没把蛇的尸体扔在鸡舍旁。我可不想在收鸡蛋时闻到那东西腐烂的气味。”
“我把它扔到路对面了。”
雅各布爬进了被窝。羽绒床垫上依旧留着埃德娜睡过的痕迹和残余的体温。
“我过几分钟再起床。”他告诉埃德娜。
雅各布合上眼睛,却并未真正入睡。相反,他幻想起了一个个城镇,饥饿的人们攀附在火车车厢上,寻找一份不可能找到的工作;居住在小木屋里的家庭,甚至连一头背部下陷的老奶牛都没有。他幻想起城市,在高耸如山岭的大楼下,鲜血染红了人行道。他试图幻想一个比他所在的地方更糟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