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寻常的分娩勒南和莫娜·戈尼东住在一座租来的小屋子里。屋子周围有一个小花园和许多枞树。那一块勒南很少修剪的草地上长满了杂草和荆棘。屋子本身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散发着一股都市的房宅所没有的清香。窗台上摆着莫娜种的天竺葵。
可是,由于窗外枞树的遮掩,房子里很暗。在一个春天的傍晚,勒南回到家里,在家门前被一块没瞧见的石头绊倒,他手中的学生作业本撒了满地。
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莫娜靠在门边傻笑着:“你真滑稽!”
“啊!真的吗?”勒南说,“老天爷,我碰破鼻子了。”
他一声不响,把那些化学作业本拾起来。只见一滴鲜红的血滴在他最后拾起的作业薄上:“真倒霉!”
莫娜扶着打开的栅门,显得懊悔和有点儿吃惊。她跟着勒南走进浴室。
“勒南,我并不想嘲笑你。你很痛吗?”
“没什么,”勒南说,两眼紧张地瞅着镜子里他那碰破皮的鼻子,脑袋嗡嗡作响。
“活该。这真滑稽!”她赶忙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真奇怪。”
勒南睁大着眼睛盯着她,用急切的语调问:“你不舒服吗?”
“不知道,”她回答说。接着她提高了嗓门:“我以前从来没讲过这类的话。我觉得这事一点也不滑稽。我刚才很为你担心呢,但不知怎么我笑起来了……”说着,她又有点神经质地笑起来了,“我可能发疯了。”
莫娜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年轻妇女,性格善良、温和。勒南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最后一年里和她相识。要是客观地想一想——勒南极少这样作——这次相遇的后果是令人烦恼的。
现在,她怀孕已经七个月了,样子象一个身着宽大衣裙的俄罗斯玩具娃娃,再加上丰满的胸脯。
勒南记起来了:“妊娠期的妇女常常发生情感紊乱。”他弯着腰,避开莫娜的肚皮,亲了亲她,一点也不记恨。
“你大概累了,坐下来吧。我去给你弄杯咖啡。”
但是,直到现在,莫娜在神经方面从来没有发生过问题,早上也从没有呕吐过,只是老打嗝儿。不管怎样,那些专著讲过会发生狂笑吗?
吃罢晚饭,他无精打采,批改了十七本作业;然后,他站起来,去找一种关于婴儿的书。那套袖珍版共有四册,封面上印着一名婴儿微笑的面孔,书内有些页折着角,但是他找不到他想要的那一册。
他在书架后面和旁边藤编的桌子上看了看。
“莫娜。”
“嗯?”
“见鬼!还有一本关于婴儿的书哪里去了?”
“是我拿了。”
勒南走近她,从她肩后看过去,她正在认真地看一幅表示孕妇腹中胎儿的剖面图:胎儿头朝下,倒卧着,样子好象在坐禅。
她说:“他就是这个模祥。妈妈。”插图表示的是一个长成了的胎儿。
“你干吗叫妈妈?”大吃一惊的勒南问。
“你别说蠢话了。”她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等氨但他不抬眼,也不翻书。过了一会,他回去干自己的工作,但同时对她进行观察。
她终于把书翻到最后一页,读了几段,然后把书放下。她点燃了一支香烟,但又立即把它捻灭了。她打了个嗝儿。
“真行!”勒南说,表示钦佩。
莫娜叹了口气。
心神不定的勒南拿起他的咖啡杯,朝厨房走去。他在莫娜的座位旁边停下来。在她旁边的桌子上,那杯饭后咖啡还是满满的,上面浮着几点油星,已经完全凉了。
“你不想喝咖啡吗?”他关心地问她。
她瞧了瞧杯子:“我想。但是……”她停下来,摇着头,面有难色。
“那么,我去给你另倒一杯吧?”
“好,谢谢。不要。”
本来已经走开的勒南倒了回来。
“天哪,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啊!勒南,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说着,她全身战栗起来。
勒南觉得他的恼怒有好几成烟消云散散,变成了恻隐。
他坚定地说:“你需要喝杯酒!”
他爬上一张凳子,以便手能够到大衣橱的最上一格;他们要是有酒,都是放在那儿的,这是他们家里采取的许多必要的财政预防措施之一。
勒南瞧着瓶子里残存的那点威士忌,暗暗地偷骂了一声。他们没钱多买点酒储藏在家里,也没钱替莫娜添几件新衣服。最初,他们曾打算勒南教一年书,攒上足够的钱,再回到大学里读完学士课程。后来,眼看这个打算无法实现,他们改变主意,只想积点钱供勒南上暑假班,而现在,这个计划也似乎过分乐观了。
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中学教师,马上就结婚是难以想象的事,对正在念大学的物理系学生也一样。
他准备了两份烈性威士忌,加了水和小冰块,端到客厅里。
“来吧,来干杯!”
“啊!”她贪馋地说,“香极了……唉!”她放下杯子,眼睛直瞪瞪的,半张着嘴。
“又怎么啦?”
“勒南,我自己也不知道。妈妈。”
“这是你第二次叫妈妈了。这到底是……”
“我叫过什么?”
“妈妈。听着,亲爱的,要是你……”
“我没说过这个,”她显得有些激动。
“不,你说过。第一次,是你在读那本有关婴儿的书的时候;刚才在喝威士忌的时候,你‘唉’了一声,接着你又说了一次。是不是威士忌……”
“妈妈喝牛奶。”这次莫娜讲得十分清楚。
莫娜最讨厌牛奶。
勒南只一口就把自己杯中的酒喝了一半,然后转过身,默默地朝厨房走去。
当他端着一杯牛奶回来的时候,莫娜盯着杯子,好象杯里有条蛇似的。
“勒南,我没要牛奶。”
“是吗?”
“我没说过妈妈,没说过妈妈喝牛奶,”她的声音颤抖了,“你跌倒的时候,我并没嘲笑你。”
勒南努力保持耐心:“那是另一个人讲的啰。”
“正是,”她垂下眼睛,望着她那布衫底下的隆起的肚子.“你不会相信我讲的话。把你的手放在这里。不,再低一点。’
隔着衣服,他挨到温热和结实的肉体。他问道:“踢脚?”
“还没有,”莫娜用紧张的声调说:“喂,里面的,要是你想喝牛奶,就用脚踢三下吧。”
勒南张开嘴巴,然后又闭上了。在他手下,他分明感觉到有只脚踢了三下,一次跟着一次。
莫娜闭上眼睛,屏住呼吸,缓缓地把那杯讨厌的牛奶一饮而尽。
莫娜读道:“在极罕见的情况下,细胞繁殖不道循产生正常胎儿的演变过程。这样,身体的某些部分极度畸形发展,而其它部分毫不发育。细胞的这种混乱的增长与我们称之为癌细胞的疯狂增殖极为相似。”她的肩膀痉孪性地抖动了一下:“唉!”
“要是这些玩意叫你不舒服,你干吗还要读呢?”
“我是没法子”她恍惚地说。她在书堆里取了另一本,说:”缺一页。”
勒南在吃他那剩下的带壳煮的嫩鸡蛋,一点也不暴露自己的想法。
“这本书还没有坏,真是奇迹,”他说。事情的确如此。
从前,他们在这本书上倒翻过一种液体,使书脊上的粘胶溶了一部分,所以书坏得特别快。然而,书缺一页,是由于别的原因。因为勒南在四天前,看见莫娜呆呆地在读现在缺了的这一页,有意把它撕下了。那一页讲的是“妊娠期的精神病”。
现在莫娜相信胎儿是个男孩,名字叫莱奥纳尔。这些情况都是莱奥纳尔提供的,他还提供了其它许多情况。正是他不让莫娜吃她喜爱的食物,强迫她吞食她最讨厌的东西,如肝、肠之类。为了免遭他踢打,她不得不从早到晚读他挑选的书籍。
天气热得叫人受不了。在举行颁发毕业证书仪式前两周,勒南的学生时而显得毫不在乎,时而非常冲动。此外,还有勒南明年的合同问题。他有希望在奥斯特中学谋得职位;如这一点能实现,他将可以多赚点钱。今天晚上,有一个家长和教师的聚会,校长格埃和他的夫人将郑重其事地主持晚会。
莫娜全神贯注,正在读德文的《西方的末日》的第一卷,嘴唇翕动着,不时听得见她发出的喉辅音。
勒南清了清嗓子:“莫娜。”
“……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看在上帝份上,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啦,勒南?”
勒南不耐烦地嗳了一声:“你怎么不查英文版呢?”
“莱奥(莱奥纳尔的爱称)想学德文。”
勒南把眼睛闭了一下。
“关于那个家长和教师联谊会举办的晚会……,你真的打算去?”
“当然去。这非常重要,不是吗?除非你觉得我样子太寒酸……”
“不,不,老天爷!但是,你顶得住吗?”
莫娜眼睛底下有一道黑圈,一段时间以来,她睡眠不太好。
“当然顶得住。”她说。
“好吧。那么你明天去看医生吗?”
“我说过,我要去的。”
“你不会对格埃太太和旁的人谈莱奥的事吧?”
她有点儿尴尬。
“在他出生以前,我不会说的,你也这样想吧?这事没人会相信的……要不是摸到他踢脚,你自己也不会相信的。”
虽然勒南多次要求,这种试验没有再进行过。莫娜说,小莱奥只愿同母亲打交道,对勒南毫无兴趣。
“他太小了。”她解释说。
然而……勒南想起了上学期生物课解剖的青蛙,在解剖的青蛙当中,有一只有两个心脏。细胞的这种混乱的繁殖……象癌细胞一样。“等着瞧吧:多几只手指或脚趾,或是多一倍的脑髓?”
在他们出发的时候,莫娜快活地向勒南保证说:“到时候我会象贵妇人那样打嗝的。”
当戈尼东夫妇到达时,厅还很空,只有联谊会办公室的几位太太,两位面带矜持笑容的男教师和身躯肥大的格埃校长在场。游戏台台脚在光地上被拉得吱嘎作响,空气中有一股使人眩晕的木蜡气味和麝香气味。
格埃挺着胸,容光焕发,迎上前去。
“啊,真令人高兴!今晚热得很,我们的年青人好吧?”
“哟!看来我们来得太早了,先生。”莫娜故作娇喧,假装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她的稚气和优雅实在令人惊叹!除非从侧面看,别人几乎觉察不到她的大肚子。她说:“我马上去帮这几位太太,有些事我还是可以做的。”
“不用,不用,你不必去。但我告诉你能够干什么:你可以马上去那边向格埃太太道声晚安。我知道她很想同你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你去吧,不必担心你的好丈夫,我会照顾他的。”
莫娜用一串轻轻笑声作为回答,好把让他们分隔开来而产生的相互间的不快尽量驱散。
格埃露出他完美无瑕的假牙,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消毒水气味。他那玫瑰色的皮肤不仅洗得干干净净,还消过毒;他那副金框眼镜可以摆到眼镜店的橱窗里作陈列品;他那身夏服是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你简直无法想象格埃先生会不刮脸,格埃先生会抽雪茄,格埃先生的额上会有油污……或者格埃先生会同他太太谈情说爱。
“嘿嘿,校长先生,这天气……”
“每当我想起这条山沟在二十年前的情况……每当我想起为了达到今天的成就所付出的代价……”
勒南恭听着,十分钦佩;在必要时插上几句话。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无关痛痒的事可以当作清谈的材料。
客人三三两两地到达了,每当进来一个人,厅内的温度就大约升高一度。格埃没有流汗,只是面孔泛着红光。
在厅的另一端,莫娜正在同格埃太太无拘无束她交谈。格埃太太胸脯发达,头戴一顶很不入时的帽子。莫娜似乎在讲一个好笑的故事。勒南很清楚,她不会讲那些放肆的事情,但他还是用心听着,直到听见格埃太太尖声笑出声来。她的声音老远就听得到。
“啊!这实在是滑稽!啊,我的老天爷!要是我记得住这故事就好了!”
勒南在动脑筋,设法使谈话转到奥斯特中学的空缺上来,因而没有吭声。当他们见格埃先生突然谈起商业来时,不知说什么好。勒南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好心和直截了当的格埃正在问一些与他有直接关系的问题。格埃很有交际手腕,让勒南自己把他想知道的情况说出来。
勒南直截了当地回答了问题,但是当他知道校长是在套他的话的时候,他就象江湖医生那样胡扯了。
晚会还没开始,格埃太太不知从哪里弄来满满一壶茶,并不顾那些口渴的教师们投来的羡慕的目光,与莫娜一起享用起来。她们俩交头接耳,好象在密谋策划推翻共和国或者在交换秘密菜谱似的。
勒南象一名背诵誓词的童子军,认真回答问话;格埃用心听完他对自已最后一个问题的答复。然而,因为最后一个问题是:“你是否打算把教书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勒南的回答中没有一句真心话。
这比格埃望看自己的大肚皮,象一名演员那样,微微皱起眉头。勒南凭着自己的敏感,知道校长下面要说的是:“你大概听说过奥斯特小学下学期要一名理科教员吧?”
正在这时,他听见莫娜大叫一声。
接着沉静了一会,又是一声嚎叫,不久,又听见一声惨叫和有人跌倒在地上的巨响。
格埃太太坐在地上,张开双腿,帽子遮住眼睛,好象正在跳一种极为渎犯神明的舞蹈。
回到家里,莫娜断断续续地向丈夫讲述了发生的事情:“都是莱奥闯的祸。你知道格埃太太是英国入,她说唱杯茶对我肯定没坏处,还坚持要我趁热喝下去,我没法……”
“等等,”勒南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怎么……”
“我没法就把茶喝下去了。跟着,莱奥猛踢了我一下,我实在忍不住,打起嗝来。然后……”
“哎呀!老天爷!”
“……然后,他又是一脚,我手中的茶杯掉在格埃太太的膝盖上……我当时真想钻到地底下去!”
第二天,勒南带莫娜去看医生。在候诊室里,他们翻阅那些旧杂志,整整等了一个钟头。
贝里大夫矮矮肥肥,眼睛特别大.不管黑夜白天,都摆出一副济世救人的样子。通常,医生们的诊室里挂满毕业文凭和证书,但贝里的诊室墙壁上只挂了三张。墙壁的其余的部分贴满一些婴儿的天真可爱的彩色放大照片。
当勒南神情果断,跟着莫娜走进诊室时,贝里显得有点不快;但他马上决定对此不予理会,就象没有发生过任何没规矩的事情一样。弄不清他是在发表讲话呢,还是在窃窃私语,反正听见他说:“啊,太太,你今天气色很好,从上次到现在,你觉得好吗?”
‘很好。但我丈夫说我发疯了。”
“一般说……哈!他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真可笑。是吗?”贝里朝他和勒南之间的墙上瞟了一眼,然后象打牌似的,把看过的病历卡片一张张放到桌子上,有点烦躁。
“那么,你是否感觉胃痛?”
“是的。他老踢我。我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
贝里不理解莫娜朝勒南投去的阴郁的目光,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胎儿,是胎儿踢她。”勒南说。
贝里轻轻咳了一声。
“有没有头痛?头晕?想不想呕吐?腿、脚有没有肿?”
“没有。”
“好,很好。现在先量量你体重增加了多少,然后你到检查台上躺下来。”
贝里用床单盖住莫娜的腹部,好象盖住一枚一触即破的蛋一样。他用他那肥胖的手指头在腹上触摸着,然后用听诊器听着。
“X光照片送回来了吗?”勒南问。
“嗯,嗯。送回来了。”贝里答道。
他把听诊器移动了一下,重新听起来。
“X光片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吧?”勒南又问。
贝里的眉头皱得更利害了。
“我们议论过,”莫娜用紧张的声调说,“不知胎儿是否正常。”
贝里从耳朵里取下听诊器,象一只猎犬似的望着莫娜。
“这个么,完全不必担心。你们会有一个很健全、很出色的孩子的。要是有人胡扯,你们叫他自己去上吊得了,对吧?”
“胎儿真是完全正常吗?”勒南坚持着。
“完全。”
贝里重新藏上听诊器。他的脸唰的一下变白了。
“怎么哪?”过了一会,勒南问道。
大夫的目光呆滞无神。
“宫内儿啼,”贝里嗫嚅着,一下子把听诊器提起来,直瞪瞪地瞅着,“不,这完全不可能。看来,有问题!从听诊器里,我好象听见一种无线电广播。我去另找一副听筒。”
莫娜和勒南交换了一个眼色。莫娜的眼色中包含着一种十分明显的嘲讽。
贝里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副崭新的听诊器,很自信的样子。他把听诊器贴着莫娜的肚皮,听了一会,然后从头到脚颤抖起来,好象支撑他的主要弹簧突然一下子折断了,他惊恐万状,从检查台边走开去。他的下巴先动了几下,然后才讲出声音来。
“请原谅。”他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勒南抓起医生丢下的听诊器。
好象从水下传来的轻微而又清晰的钟声,一个声音在叫嚷着;“你这个尿泡脑袋!江湖骗子!大草包!蹩脚货!蠢……”声音停了一会,“是你吗,戈尼东?你走开,我还没有同那个混帐医生算完帐呢!”
莫娜象一尊大肚皮的弥勒佛微笑着。
“怎么样?’她说。
“我们要好好考虑一下。”勒南反复说。
“是你自己要好好考虑一下,”莫娜一边梳头一边说,“从这事一开始到现在,我的时间多得很,已经充分考虑过了。现在的问题是,你得赶上我……”
勒南使劲把自己的领带朝雕刻成菠萝形的床脚扔去。
“莫娜,’你听我说。小家伙在一分钟里踢三下,这事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至于其它……”
莫娜哼了一下,不吭声了。然后她聚精会神,把头偏向一边……勒南看着这个近来他已经很熟悉的姿势,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又怎么咧?”他急切地问。
“他要我们讲话小声点,他在思考向题。”
勒南的手指抽搐了一下,衬衣上有一个纽扣蹦掉了。他把衬衣脱下来,扔在地上。
“你听着,我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同你讲话时,你是不是听见他从你肚子里,穿过肝脏一直到脑袋,朝你叫呢?是不是……”
“你很清楚,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不是一回事……”勒南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气,“往那边想更叫人迷糊。我想了解的是,究竟这跟什么东西相象。你是不是好象听见一个真正的声音,或者仅仅知道他对你讲的内容,而不知道这内容是怎样传到你那里的?”
莫娜放下梳子,认真思考着。
“不象是听到一个声音。这是错不了的,比听到声音更……我只能说,好象是回想起一个声音。不同之处是,不知道下面接着要讲的是什么。”
勒南表情困惑,从地上拾起领带,系在他那一丝不挂的胸前。
“那么,他看得见你看到的东西,知道你的思想,听得见别人对你讲的话?”
“当然。”
“这真是了不得。”勒南开始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兜圈子。
“从前人们把马库雷①当作天才。而现在,这个小家伙甚至还没出世……我的确听见他讲话。他把贝里医生骂得狗血淋头。”
【①英国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1800~1859)。幼年时就表现惊人的记忆力和才智。——译注】
“两天前,他要我读《来吃晚饭的人》这本书。”
勒南绕道一张放在床头的小桌子。
“那是另一回事。你认为他……人品如何?我的意思是:他是有意识地干他做的事,还是胡来?”他停了一会,“你看他头脑清醒吗?”
莫娜说:“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她不言语了。然后,她犹豫不定地说:“你先给‘头脑清醒’下个定义吧!”
“好,我自己想说的是……我怎么把领带系在脖子上?”他把领带解开,扔到一个灯罩上。“我实在想说的是……”
“你能肯定你自己头脑很清醒吗?”
“问得有道理。你给我开了个玩笑。嘻嘻,嘻嘻。我要问的是,你有无证据说明他的思想是有创见的,严密的,或者他是按本能的反应动作?你是否……”
“我懂你的意思。你停一会……我不知道。”
“我想知道的是他是醒着呢还是在睡觉?他是梦见我们吗?”
“我已经对你说了,我不知道!”
“要是他在睡觉,他醒了以后会干什么呢?”
莫娜脱下她身上的便袍,小心叠好,敏捷地钻进被子。
“你也来睡吧。”她说。
勒南刚脱掉一只袜子,又有了个新想法。
“他知道你想什么,他是否也能知道其他人的思想?”
勒南显得害怕的样子:“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他没试过,不知是否因为他没有这种能力。我想他对此并不感兴趣。”
勒南将另一只袜子褪下一半停下来,用不满的语调说:“他漠不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我能不能找到工作。”
“不能这样说。他觉得这事很滑稽。当时我真想钻到地底下去。当格埃太太跌倒在地的时候,我曾经拼命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勒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说:“这样吧,愁眉苦脸没什么用,得想个办法解脱目前的困境!真的。”
“我也希望这样。”
勒南蹑手蹑脚,爬上床,躺在她旁边。
“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哎……”莫娜试着坐起来,没成功。她用胳膊肘撑在床上,抬起身子,愤怒地说:“啊!你走开!”
勒南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望着她。
“怎么哪?……”
她重新叫起来:‘勒南,快起来。很好,很好。勒南,你动作快点,快!”
勒南急急忙忙钻出被子,在地上站着,神色紧张,满身鸡皮疙瘩,不停地打哆嗦。
“怎么哪?”
“你得到沙发床上去睡,毯子在底下……”
“到沙发床上?你发疯了?”
“这不是我愿意的,”他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你别吵了。一定得这样作。”
“为什么?”
“我们不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呻吟着,“他说,这样……哎,不卫生!”
勒南的合同没有延长,他到一家旅游饭店去当服务员。这种工作比给未来的公民传授三门基础科学的基本知识更能赚钱,但是勒南在这方面毫无才能,他勉强干了三天,随后失业了一个半星期,最后凭他学了四年物理的学历,在一家电器商店里谋到一个售货员的差使。
他的老板是个快活、好斗的人,他向勒南打包票,说无线电和电视这一行前途无量,并坚信核实验是恶劣气候的根源。
莫娜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她每天步行到郡图书馆去借书,把借的书放在儿童车里推回家。小莱奥似乎同时在钻研生物学、天体物理学、骨相学、工业化学、海洋法、经济管理、瑜珈、结晶学、玄学和现代文学。
他完全主宰莫娜的生活,并继续对自己的饮食制度进行试验。有一个星期,她只吃核桃和水果,外加蒸馏水;第二个星期,她吃土豆烤牛排、蒲公英作的和一种新出售的饮料。
盛夏到了,幸好勒南的同事住在附近的不多。有一天,勒南在街上碰见贝里医生。贝里大吃一惊,战战兢兢飞也似地朝另一个方向跑掉了。
那件鬼事情预计在7月29日前后发生。勒南坚持用一支又粗又黑的铅笔把挂在墙上的月历逐日划掉,他想,作一个超天才人物的父亲,充其量不过是不大自在罢了。毫无疑问,莱奥到十五岁时——除非他在此之前被暗杀掉,将是统治世界的独裁者。但是,在莱奥从目前这个堡垒里走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是可以忍受的。
有一天,勒南回到家里,看见莫娜泪眼汪汪,正在那里打字,旁边放着半寸厚的一叠文稿。
莫婉说:“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他午饭后就开始干这个了,你瞧瞧。”
勒南将那叠稿拿起翻过来,读着:
嗡嗡叫。磨练
创世主。
昨日悠悠神话:
双目无暇,投掷着。
凝视,翻转。
一滴泪,抓住包裹。
大杂烩啤酒的受苦人
下面为什么……是呀!
让衬裤自己去放风。
头三页全是这类玩意。第四页上是一首极好的仿波特拉克体的十四行诗,大骂现政府和勒南所在的那个政党。
第五页是用西里尔字母手书的,还有几个几何图形作插图。勒南把稿放下,神情恍惚眼瞪瞪地望着莫娜。
“别放下,读下去。把剩下的读完。”她说。
第六和第七页上蹩脚地写着海涅诗句,第八、第九以及余下的象是一部历史冒险小说的头几章。
小说的主人公是西律斯大公,他那袒胸露肩的女儿莉雷(这个名字勒南还从来没听说过),和一位名叫桑特的希腊——米堤亚独臂冒险家。还有那些朝臣、间谍、魔鬼,当火头军的奴隶、神的使者、强盗、麻疯佬、传教士和数不清的打手。
“他已经确定自己出生后的职业了。”莫解说。
莱奥对那些繁琐事不屑一顾,所以在小说写了八十页之后,由莫娜自己想了个书名和作者的笔名:《佩尔斯波利的处女》莱奥·莱纳著,并将稿子寄给一名纽约的文学著作出版经纪人。一个星期以后,就收到回倍。经纪人对小说表示颇感兴趣,要求把故事下文的提纲寄去。
莫娜在回信中答复说,这事无法照办。为了显示自己非常超脱,是个深邃莫测的艺术家,她将莱奥在这段时间里通过她写的另外三十页小说稿随信寄去。
过了两周,经纪人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但到第三周,她吃惊地收到一份仿皮封面,印刷精美的文件,连目录在内共三十二页,包含的条款比一般的租约多两倍.
这文件是一个出版合同。另外,还随合同寄来九百美元。
勒南将拖把靠墙放好,小心翼翼地直起腰来,感到全身肌肉酸痛。他心想,一年到头女人们怎么能做到天天打扫屋子?
太阳已经落山,天气稍微变凉了点。但是,虽然勒南干活时只穿着一条衬裤,一双拖鞋,他还是热得象洗蒸汽浴时穿着大衣一样。
莫娜那部新的电动打字机的哒哒声停止了,而代替它的是较轻微的嘈杂声。勒南走进客厅,坐下来,靠着安乐椅的扶手。莫娜穿着一件花短褂,由于出汗脸上亮晶晶的。他点着一支烟。
“进展得怎么样?”他问道,希望有个答复。因为这样的问题不是每次都得到答复的。
她切断电动打字机的电源,面有倦容。
“第289页。桑特把亚历山大杀死了。”
“我早料到会这样的。加勒土和齐格西亚怎么样?”
“不知道,”她皱皱眉头,“我猜不出下文如何。你知道谁在花园里强奸了玛丽阿纳?”
“不知道,是谁?”
“加勒士。”
“别开玩笑了!”
“真的,”她指着那叠打字稿说,“你自己看吧!”
“但加勒士当时到里笛买蓝宝石去了,他还没有回来呢。”
“我知道,我知道。他确实不在。那是齐格西亚装了个假鼻子,把胡子染了颜色装扮成的。依照莱奥的安排,故事是完全合乎逻辑的。齐格西亚偷听了加勒士同三个蒙古人的谈话;当时,加勒士觉得有人在帘后偷听,但仅此而已,只是当他们听见莉雪突然叫起来,才一齐转过身来……”
“是这样。但是,老天爷,这一点把什么都搞乱了。如果加勒士没到过里笛,他就不可能和擦洗西律士的盔甲这事发生任何关系。而齐格西亚也不可能干这件事,因为……”
“这的确叫人摸不着头脑。我知道他留着一手,准备用来解决所有这些矛盾,但我不知道是哪一手……”
勒南忖量着:“我不懂。这只可能是加勒土或者齐格西亚或者菲罗梅纳,虽然后者似不大会干这件事。但是,老天爷,如果齐格西亚一直知道蓝宝石的事,那就把菲罗梅纳绝对排斥在外了。除非……不,不。找还忘了在庙里发生的那件事。哼!你真相信莱奥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近来,我做到能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他不对我说也罢。我的意思是,知道他总的想法,比如说他在为某件事发愁,或者正在发脾气。他打埋伏的那一手一定很妙,但他不愿告诉我。我们要等待,只能如此。”
“我也这么想,”勒南咕噜着,站起身来。“你要不要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咖啡?”
“好。”
勒南走进厨房,用点火器点着了煤气炉,朝摆在水槽里还没洗刷的食具瞧了一眼,又走出来了。打从开始写小说以来,莱奥对莫娜的饮食制度不大关心了,因此她能够随心历欲饮用咖啡,这是小小的享受。
莫娜身子往后仰着,闭着双眼,显得十分疲倦。
“钱用得怎么样了?”她问道,一动也不动。
“不大妙。只剩下二十一块钱了。”
她抬起头,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勒南,怎么九百块钱这么快就花光了?”
“买个打字饥,还有莱奥要的口述录音机;我们付钱后半小时,他又不要了。我想,我们俩人自己花的不到五十元。还有房租,食品杂物,只出不进,当然花得快。”
她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不会花得这么快的。”
“我也是。要是过几天他写不完这本小说的话,我就要去找活干了。”
“啊!那样就难办了。我怎么能又料理家务,又替莱奥写东西?”
“我知道,但是……”
“好吧。这样能行当然很好。要是不行……他的小说应该收尾了,”突然,她捻熄香烟,重新坐好,双手放到打字键上,“他还要酝酿一下。你再去看看咖啡,好不好?我累得要死。”
勒南倒了两杯咖啡,端到厅里。莫娜还是坐在打字机前等着,脸上流露出一种正在形成的奇怪表情。
突然,打字机的滑架朝一边跳去,嗡嗡响了片刻,好象在专心思考似的,发出一声闷响,让纸往上升了两格,随后完全停下来了。莫娜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
“怎么回事?”勒南问。
他从她肩后看过去,纸上打的最后一行是:
莫娜的双手卷缩成两只无力的拳头。过了一会,她切断了打字机的电源。
“什么?”勒南说,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续,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对写小说感到厌烦了,”莫娜说,“他本人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因此,从艺术上说,小说是完整的了。不管别人怎么想,那都无关紧要,”她停了一会,“但是,他说上面讲的这些都还不是真正的原因。”
“是吗?”
“他提出了两点。一点是,在没有肯定他能够完全支配这本书的稿费之前,他不愿意把这本书写完。”
“是的,”勒南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说,“这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是他自己写的书,要是他希望得到保证……”
“你还没听见第二点呢。”
“好。我听着。”
“他想教训我们,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谁是这个家庭的头头。”
“勒南,我累得要死,”那天晚上莫娜诉着苦,一副叫人怪可怜的样子。
“我们再商量一下。应该有个解决的办法。他仍然不同你讲话吗?”
“已经二十分钟没有动静了。我想他在睡觉。”
“喂,如果他一意孤行……”
“我想,我们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勒南长嘘了一声:“是的,我也这么想。我不懂,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动手来写最后一章呢?一共才几页。”
“你试试看。”
“我不行。你以前写过东西,而且写得蛮不错的。要是你觉得材料很齐备的话……如果你认为不行,我们就花钱请别人写。比如找个职业作家。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史密斯·多尔纳的最近那本小说就是……”
“那不是史密斯·多尔纳,而且也不是一部小说。”她以教训的口吻说。
“反正那本书销路不错。作家开个头,别人去续完。”
“可没人去续完《艾尔文·德罗的秘密》那本书。”
“啊!真他妈的!”
“勒南,这是办不到的,真的。你听我讲完……如果我们找一个人将莱奥写的最后一部分改写一下……”
“对,对!这正是我要说的……”
“……即使这样,可能还是不行。要从头到尾改写。那样,故事就不同了。我们睡觉去吧!”
“莫加,你记得吗,我们担心过会物极必反。”
“嗯?”
“物极必反。我们怕小家伙变成一个傻头傻脑的挖土工。”
“哎,啊!”
他转过身,看见莫娜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肚皮上,另一只放在背后,好象在练习行大礼似的。
“你怎么啦?”他问.
“腰痛。”
“很厉害吗?”
“不……”
“肚子也痛吗?”
她皱着眉头。
“别说蠢话。我看是子宫收缩。瞧,开始了。”
“子宫……你不是说腰吗?”
“你不知道先从那里开始痛起吗?”
阵痛的间隔是二十分钟,但出租汽车还没到。莫娜收拾了一个手提箱,一切准备停当。
为了给莫娜提供一个榜样,勒南竭力保持镇静。他慢吞吞地走到挂历前,满不在乎地看着,然后转过身来。
“勒南,我知道今天才7月15日。”她不耐烦地说。
“哎!我没提这事啊!”
“你讲过七次了。你坐下。烦死了。”
勒南坐在桌边,叉着双臂,接着又站起来,跑到窗口往外看。他过一阵又破回来,在桌子四周转悠着,从桌上拿起一个墨水瓶,看看盖子是否拧紧了。他碰翻了纸篓,小心把它扶正,然后坐下来,似乎在说:Jesuisici,Jeresteici。(法文“既在斯,安于斯”)
“不必担心,”他坚定地说,“女人生孩子,这事天天都有。”
“那倒是真的。”
“为什么?”他自己激动地反问道。
莫娜勉强笑着,然后微微颤栗了一下,朝挂钟看了看。
“十八分钟。宫缩间隔缩短了。”
看见莫娜似乎宽心些了,勒南取了支香烟叼在嘴里,只试了两次就点燃了。
“莱奥怎么样?”
“甭提了。他感到……”她想了想说,“恐惧。他自觉有点反常,他不喜欢这个。我想他大概没有完全醒过来。奇怪……”
“这样更好些……”勒南说。
“我也这么想,但是……”
“你听我说,”勒南继续讲道,一边激动地走到莫娜坐的安乐椅边,“我们也不必过分抱怨,是吧?当然,有时我们很狼狈,但是……你知道……”
“我明白。”
“行!事情一完,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才不管他是什么天才,只要他一出生……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之所以能制服我们,是因为他能够整我们,而我们对他无可奈何。如果他有一个成年人的脑袋,他就得象一个成年人那样为人,这事再清楚不过了……”
莫娜犹豫不决地说:“你不能把他关进堆柴的房子里去。从生理上说,他同别的婴儿一样,我们应该照顾他。”
“同意,但照顾的方式很多。如果他听话,我们可以念书给他听,诸如此类。”
“是的,但是我还想过别的事。你是否记得你曾说道:‘如果他在睡觉,在作梦,醒了怎么办?’”
“记得。”
“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也可以说是另一回事。你是否知道胎儿在子宫里只得到婴儿出生后所呼吸氧气的一半?”
勒南沉思了一下。
“我把这点忘了。是的,其他胎儿做不到,而莱奥能干的许多事情之一就在这方面。”
“他能全部利用得到的能量。我想让你明白的是,他作到这一点并非因为得到比正常量更多的氧气,对不对?我还想说的是,他是一个非凡的人,而不是我。他出生后一定能够更有效地利用氧气。但是,如果真是这样,当他得到多一倍以上的氧气时,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莫娜躺在按生台上,有人已经给她进行了准备和消毒。她在接生台的手术灯的反光镜里看见了自己:她的形象跟其余的东西一样,清晰而明亮。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大概是由于麻醉的原故,越来越疲倦了。
“用力,”医生亲切地说;她感到一阵剧痛,不得不吸了一大口冰凉的笑气。
当旁人把麻醉口罩拿开以后,莫娜说:“我在用力。”但医生正忙着,没听见她讲什么。
现在,她始同莱奥联系上了。你感觉怎么样?他的答复含含糊糊(由于麻醉的缘故?)。其实,她无须等待他答话。她对他想说什么知道得很清楚。黑暗,屏息用力,烦躁,满腔的怨气……还有别的。是犹豫还是恐惧?
“再用两、三次力就行了。用力。”医生说。
莱奥的感觉是恐惧,现在对此不容置疑了。他决心应付一切不测……
“大夫,他不愿意出生!”莫娜叫道。
“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不是吗?集中力量,再用一次力!”
叫他他停停下,太……危险,停停下,我,我怕怕,停下。
“你讲什么,莱奥?什么?”
“再用力!”医生说,无动于衷。
象一个溺水者在没顶之前最后发出的呼唤,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你快点,我讨厌,你对他说保温箱十分之一的氧气十分之九的惰性气体,快点,快点,快点。
“保温箱,”她喘着气,“他要一个保温箱才能……活,是不是?”
“这孩子不用。这是一个正常、健康的孩子。”医生答道。
蠢驴医生,我要保温箱十分之—的氧气,十分之一,十分之一,快点,不然……
突然,莫娜停止用力:莱奥诞生了。
医生抓住他那红色、皱缩和纤小的脚踵。但是,还听得见一个十分虚弱,好象从搬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死家伙,太迟了。
然后,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傲慢:现在,你们永远不会知道谁杀死莱奥·西律斯了。
医生在小屁股上用力拍了拍。在一阵扭曲中,婴儿“哇”的一声,他那皱缩和敌意的面孔舒展开了。然而,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婴儿所发出的愤怒的呼喊。
如同一束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大洋底下的光芒,莱奥消失了。
莫娜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说:“你们替我给他一个保温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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