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传来第一声冰裂时,我正在柳树下看最后一片残雪。那声音像春天敲响的晨钟,裂纹如闪电般在冰面上游走,霎时唤醒沉睡的水波。碎冰在暗流中翻涌碰撞,叮咚声里,我仿佛听见整个北方的冻土都在舒展筋骨。
最先捕捉到春意的总是草芽。它们从解冻的泥土里钻出来,像无数支绿蜡笔,在灰褐色的画布上涂抹出星星点点的嫩青。晨雾未散的土坡上,这些新绿忽隐忽现,像古琴弦上跳跃的泛音。不过三五日,零零散散的色块便连缀成片,绿浪般漫过田埂,将冬日僵硬的线条都晕染得柔和起来。
这时节的花是腼腆的。榆叶梅的骨朵还裹着毛茸茸的外衣,玉兰的银盏尚在枝头沉睡。唯有向阳坡上的连翘憋不住似的,把金黄的花瓣挤成串串小铃铛,在料峭的风里叮铃作响。直到某个雾蒙蒙的清晨,推窗忽见远处山腰浮起淡粉的云霞——那是野樱开了,山桃紧随其后,将深浅不一的红从山顶倾泻而下,如同打翻了的胭脂盒顺着溪流漂染整片山谷。
冰凌消融的溪涧成了春天的调色板。垂柳将新抽的鹅黄枝条浸入水中,搅碎了天空的湛蓝。蒲公英的小绒球飘过时,水面便泛起粼粼的金斑。最妙的是雨后,各色花瓣散落溪中,绯红、雪青、月白随波流转,俨然一匹缓缓铺展的苏绣。
孩子们总在放学路上追逐第一只白蝴蝶。他们书包上沾着草叶,球鞋沾着泥巴,却比谁都先发现石缝里探头的紫花地丁。老人们把藤椅搬到廊下,看檐角冰柱滴落的水珠在青砖上晕开深色的花。就连平日不苟言笑的邮差,经过缀满海棠花的矮墙时,也会放慢车轮的速度。
暮色中的原野像浸在蜂蜜里。归鸟掠过新耕的田垄,翅尖沾着油菜花的金粉。农人荷锄而归的身影,在紫云英铺就的晚霞中渐渐拉长。不知谁家早早燃起了艾草,青白的烟顺着南风游走,所过之处,连暮色都染上了草木初醒的气息。
我总在这个时候想起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那些流转千年的青绿与朱砂,或许正是古人从春日色谱中撷取的灵光。当第一朵芍药在晨露中绽开时,整个北方的调色盘才算真正苏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