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读《哀江南赋》者众矣,莫不为其所感,而所感之情,则有浅深之异焉。其所感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自来解释《哀江南赋》者,虽于古典极多诠说,时事亦有所徵引。然关于子山作赋之直接动机及篇中结语特所致意之点,止限于诠说古典,举其词语之所从出,而于当日之实事,即子山所用之“今典”,似犹有未能引证者。
《读哀江南赋》,《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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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诂释诗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质言之,前者乃考今典,即当时之事实。后者乃释古典,即旧籍之出处。牧斋之诗,有钱遵王曾所注《初学集》《有学集》。遵王与牧斋关系密切,虽抵触时禁,宜有所讳。又深恶河东君,自不著其与牧斋有关事迹。然综观两集之注,其有关本事者,亦颇不少。
《别传》第一章
我认为诗所以可用来作为史料的缘故,还因为它是现实的反映。陈先生说过:“诗若不是有两个意思,便不是好诗。”大概指的是古典今典吧。要从古典来体会今典,是不容易之事。他的诗自然是有两个意思的,所以难于通解。我相信将来必会有史家用他的“以诗证史”的方法,把他全部的诗,拿来与近代史相印证。
黄萱《怀念陈寅恪教授——在十四年工作中的点滴回忆》,《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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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疑南北通使,江左文章本可以流传关右,何况初明(按:沈炯)失喜南归之作,尤为子山思归北客所亟欲一观者耶?子山殆因缘机会,得见初明此赋。其作《哀江南赋》之直接动机,实在于是。注《哀江南赋》者,以《楚辞·招魂》之“魂兮归来哀江南”一语,以释其命名之旨。虽能举其遣词之所本,尚未尽其用意之相关。是知古典矣,犹未知“今典”也。故读子山之《哀江南赋》者,不可不并读初明之《归魂赋》。深惜前人未尝论及,遂表而出之,以为读《哀江南赋》者进一解焉。
《读哀江南赋》,《初编》
考安禄山之种族在其同时人之著述及专纪其事之书中,均称为柘羯或羯胡……若杜工部《咏怀古迹》之诗其“羯胡事主终无赖”之句,则不仅用梁侯景之古典(如《梁书》五五《武陵王纪传》云“羯胡叛涣”,即是一例),实兼取今事入之于诗也。
《唐代》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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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工部《咏怀古迹》第一首第五句云:“羯胡事主终无赖。”羯胡指安禄山,亦即以之比侯景也。……其中以己身比庾信,以玄宗比梁武,以安禄山比侯景。今以无赖之语属之羯胡,则知杜公之意,庾赋中“无赖子弟”一语乃指侯景而言。证以当日情事,实为切当不移。
《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二编》
庾信《哀江南赋》云:“天道周星,物极不反。”盖子山谓岁星十二年一周天,人事亦当如之。今既不然,可悲甚矣。端生云:“悠悠十二年来事,尽在明堂一醉间。”又云:“岁次甲辰春二月,芸窗重写再生缘。”自《再生缘》十六卷写完,至第一七卷续写,其间已历十二年之久,天道如此,人事宜然。此端生之所以于第一七卷之首,开宗明义即云:“搔首呼天欲问天,问天天道可能还。”古典今情合为一语,其才思之超越固不可及,而平日于子山之文,深有解会,即此可见。
《论再生缘》,《寒柳》
至崇祯十三年冬间河东君访牧斋于虞山之半野堂,初赠钱诗有“江左风流物论雄”及“东山葱岭莫辞从”之语,则以牧斋拟谢安石,而自比于东山伎。盖牧斋此时以枚卜失意家居,正是候补宰相之资格,与谢太傅居东山时之身分切合也。由此言之,河东君不仅能混合古典今事,融洽无间。且拟人必于其伦,胸中忖度,毫厘不爽,上官婉儿玉尺之誉,可以当之无愧。
《别传》第三章
夫河东君此诗既以谢安石比牧斋,复以“弹丝吹竹”之东山妓女自比。然则牧斋此时在半野堂编诗,以东山名集。黄皆令后来居绛云楼画扇,其题语有“东山阁”之称。俱实指今事,非虚用古典也。
《别传》第四章
更考“横塘”地名之出处,时代较早,且为词章家所习用者,恐当推《文选》五左太冲《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其地实在江宁。后来在吴越间以“横塘”为名者更多,故文人作品中,往往古典今典参合赋咏。即就让木同时人之诗言之,如吴梅村《圆圆曲》“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之“横塘”,依靳介人注,则在苏州。钱牧斋《茸城惜别》诗“绣水香车度,横塘锦缆牵”之“横塘”,依钱遵王注,则在嘉兴。此皆其例证。由是言之,让木诗中之“横塘”,虽与嘉兴之环境符合,然吴越水乡本甚相似,故亦能适合吴江盛泽镇归家院之地,不必限于禾中一隅也。
《别传》第三章
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
《别传》第五章
来源:《陈寅恪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