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223)余震发生时,我在村里一棵最高的柳树上

骑驴读行 2025-01-19 10:04:19

我对唐山大地震震级的理解,完全来自于7月28日晚六点四十五分的余震。

那年,我十岁。

对于一个十岁孩子来说,已经足够懂事,对大地震的记忆,已足够深刻。

之所以对7月28日凌晨那场地震印象不深,主要是因为当时我还在睡梦中,而那场余震发生时,我却在我们村里一棵最高的柳树上。

地震那天早晨,大人们都懵了,他们在忙着扒人,根本顾不上已从废墟里钻出来的孩子。

我来到村东头那棵柳树下,猴子一样爬上去,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南面的范庄,东边的霍庄,还有北面的尚德大队,房子都平了,比庄稼高的就剩下树了,然后,把这个消息有点兴奋的告诉每一个经过的路人。

上午,从唐山方向传来消息——陡河水库大坝垮了,紧接着,从南边的涧河过来的人说:海啸马上就到。

三梆子他爸说:“赶紧给老人和不会水的孩子扎木伐吧。”

没人理他,还有很多人埋在废墟里,废墟外的人除了救人,就是在找吃喝。

我倒是一点不怕,因为我既会爬树,又会游水。我甚至在内心里暗暗盼着赶快水漫金山,我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怕大人们打我。

下午,我两次爬上柳树四处张望,没看到大水,却看到灰朦朦的天空上一下劲往下漏雨,比毛毛雨稍大一点的那种。

临近七点,我又到树上张望,仍心有不甘。

正在无聊之时,我感觉大树突然摇晃起来,绿油油的庄稼地里也掀起绿浪,地面上的人纷纷抱紧树干,一切都随着大地抖动起来。

在那一刻,所有的树木都像一把把巨大的扫帚,猫下腰,疯狂清扫着地面,我在树冠当中,好像在一来一回荡着秋千……

我肯定是被余震甩下来的,不知是在柳树贴近地面的最低点,还是它站直时的最高点,总之,我一下子飞了出去,趴在一片空地上。

背着地的一刹那,我没有感觉到坚硬,相反,那时的大在竟像冬天的棉被一样柔软。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次余震的震级是7.1级,而这个数字明显小于那场主震的7.8级。

直到成年时,我才知道这样一个道理:震级每升高0.1,地震强度会呈指数级上升……

三梆子说,当时,他正在他家屋后的水塘边,看那些时不时蹿出水面的泥鳅。

余震发生时,水面像一个端不稳的大铁盆,里面的水像喝醉了一样,晃晃悠悠的,还有水打湿了他的脚面,泥鳅、蛤蟆闹得更欢了,它们大概也想逃命。

大地震中,母亲的大脚趾被窗台上的玻璃划开,流了很多血。

父亲去找和爷爷奶奶同住的我的几个姐姐,大姐差点被倒在火炕上的山墙压着,幸运的是,在墙躺下来之前,她已抽身跑出。

爷爷去开屋门时,房门因门框变形,被卡得死死的,爷爷和两个姐姐是从窗户跳出来的。

奶奶和隔壁三梆子他奶说:“我家一个没事,是老天保佑,人啊,平时还是要积德……”

话还没说完,我母亲就拽我奶。

我当时不明白,母亲为啥要拽我奶,直到上了初中,才慢慢明白老人家是在自夸,而这种自夸在全家被砸死三口的三梆子她奶面前,是相当不合适的。

我家住在村东头,村里时不时有哭嚎声传来。大队部旁电线杆子上的广播喇叭也被震下来,因为停电,喇叭也哑了,但广播还在继续,只是改成扯着嗓子吼了。

民兵连长张奎安拿着个纸板喇叭,呼喊赤脚医生玉美的名字,然后是她需要尽快赶过去救治的社员名单,名单太长了,玉美明显顾不过来。

7月29日,天又渐渐亮起来。

爷爷和父亲不顾危险,冲进还有两面墙站立的老屋里,打算扒些粮食出来,街道上却响起一阵高喊:“那是谁,现在还敢进屋,活腻歪啦?”

大队干部在巡视,他们经常这样,不一定是看到危险才提示,而是他们在想像,想像中谁有危险动作,就把它们喊出来,这样更管用,比直接说不让干什么什么管用多了。

十岁的我,已经有了难过的感觉。和小伙伴一起交流信息,彼此诉说被砸死的同学名字。据说,很少有被房屋倒塌砸中去世的,大多数都是在砖石瓦块中窒息而死。

有一家姐仨儿,两个是我同学,震波来时,父亲在外地上班,娘四个都被捂在倒塌的废墟中,地震后,娘几个还说过话:

“妈,这是咋回事?”

“咋回事?这叫地动,天塌地陷。”

因为扒救不及时,只有当妈的一个人“钻”了出来。

三梆子还和我说起这样一件事:7月27日下午,他“欺负”了同桌秀梅,被老师一顿狠骂,因马上快放学了,老师说先放他回家,等第二天一早,由老师带着,再给秀梅道歉,但秀梅被砸死了。

我和三梆子说:“要不,你给秀艳赔礼吧,反正她们是亲姐俩。”

三梆子回复了我一个字:“滚。”

第二天,秀艳竟然也被砸死了。

那天快中午的时,飞来一架飞机,蜻蜓一样在天空中盘旋,发出嗡嗡的响声。

有很多小孩冲过去,朝着飞机又喊又跳。

不一会,飞机投了几个网兜一样的东西下来。

三梆子说,那是降落伞。我问他,降落伞是干啥用的?三梆子说,降落伞下面拴着木头箱子,把东西绑在下面,就摔不坏了。

后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救灾物资,几十号人一齐朝降落伞下冲过去。

大家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那箱子里肯定有好吃的东西。

大人、小孩儿一起向那些箱子疯跑。很快,大人们超过了小孩儿,小孩们又朝远一点的箱子飞奔。

离降落伞越来越近,孩子们像苍蝇一样围过去。不久,人群里传出一声惨叫,但人们还是没有停止动作,围成一团,抢着东西。

大伯从人群里冲出来,手里拎着两个袋子,里面装满烙饼。

大伯递给我一袋大饼,让我拿回家吃。

平时,吃惯了棒子面饽饽,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大饼。我扯开袋子,上去就是大口。

是不放油的那种发面饼,我闻到了浓浓的面香。嗓子眼被面团卡住,一瞬间憋出了眼泪。

我咬牙瞪眼,拼命把嘴里的发面饼咽下去。

后来,人群中钻进去几个大人,又很快抬出一个人,是秀艳,满脸苍白,被两个大人抬走了。

我也挤进去,抢到了一个绿色小铁桶,打开一看,是满桶的饼干。

傍晚,有解放军开着卡车过来,秀艳被送到医疗队,抢救了一夜,还是没救过来。

由各生产队长负责,每队支起一口大锅,烙“集体饼”。大队的一头老黄牛被砸死在饲养棚,每人分到一小份牛肉,但没有多少佐料,不好吃,尽管那是我第一次吃牛肉。

地震第二天,我奶奶就开始念叨起市里亲戚来,谁谁咋样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念叨多了,父亲就骑上他那辆“国防”自行车,带着足够的干粮上路了,我家几户亲戚在市里,加在一起,有二十人。

傍晚,父亲返回家中,表情显得沉重。他和我奶奶说,二十人,死了一半,市里的情况更严重,到处都是死尸,还有尸臭。

父亲说:“我在那里再待着,肯定被熏晕过去。”

奶奶一阵叹息,又念叨起好人好报的事来。

九月初,村小学恢复上课。

平房都塌了,我们自带小马扎和板凳,在露天听讲。

原来,一个班二十多人,现在只剩下十几个。老师也不掌握底数,就站在那里点名,没人答“到”,就说明这个人死了。

那时,大家都很麻木,说谁谁死了,就和问吃没吃饭一样平常。

我同桌小勇说,他爸本来一点事没有,早早带着他们全家跑了出来,就是因为想起屋里还有一台缝纫机,才又跑回去的。

那是一台新买的缝纫机。结婚时,小勇他爸没钱给她妈买缝纫机,小勇他爸整整攒了10年的钱,才买回来一台新的。

他爸跑到屋里,刚刚抱起缝纫机,就来了一场余震,他爸被埋在了屋里。

当时,我们还上劳动课。

我们到棉田里拾棉花,垄沟里,时不时有一个个小沙包露出来,大家暂时忘了纪律,放下棉兜,把小沙包推平,里面还能看到水的痕迹。

要不是老师看着,我肯定会把那翻浆的地方再挖个洞,看看沙子究竟是怎么翻出来的。

带我们劳动的是我们村的妇女队长,她不是我们老师,只管我们劳动课。

原来,她总给我们讲故事,比如刘家峡水电站和大庆油田工人们的劳动故事,都是她从书上学来的,讲的时候,她一脸激动。

那堂劳动课,她只是带大家劳动,整节课也没说几句话。她的孩子上六年级,在大震中砸死了,埋在河埝旁。

又过了几天,还是在露天教室,那天下午三点,一个天大的消息在课堂上炸响:毛主席逝世了。

我们不知道啥是逝世,老师就哭着给我们解释。

校北面不远的地方,农田里劳作的女社员坐在地上,哇哇的哭,那声音,超过一个多月以来所有人悼念死去亲人的哭声……

0 阅读:0

骑驴读行

简介:走过中年,读书和健身便成为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