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董北苑论画三远，曰高深平。然观范中立《烟岚秋晓图》，乃知天地间更有第四远——心远。千峰列阵于尺素，万壑藏雷在墨池。此卷开时，但见秋山欲晓，宿雾初收，非独摹造化之工，直是写洪荒之气。中立公居终南太华间，三十年目不见绢素，今观此图，方悟其胸中早立万仞壁立千岩。

细辨其山骨岩脉，雨点皴法如星垂平野，芝麻点染似珠落玉盘。主峰突兀如巨灵擘山，侧岭逶迤若苍龙饮涧。石纹皴擦处，似闻禹王开山斧凿声；树影婆娑间，恍见羲和驭日金乌迹。近景老松虬曲，根扎石髓；中景寒林萧瑟，枝挑残月；远景群峰隐现，峰衔宿云。墨色层层积染，非五代十叠不得此浑厚；云气处处生发，唯终南夜雨能化此氤氲。

尤妙烟岚变幻之法：淡墨破锋写晨雾，如素练缠山腰；焦墨醒提点秋树，似金星缀天幕。山脚云涌处，依稀可见野渡横舟；峰顶霞明时，隐约能闻古寺晚钟。其留白之道，不让马远夏圭；其造境之深，堪敌荆浩关仕。观画中溪径，似通又塞，若往还闭，此正北宋理学"格物致知"之妙诠。一石一树，皆含阴阳开阖之理；一皴一点，俱显乾坤旋转之机。

至若秋晓之意，尤见匠心独运。曙色微茫处，半山枫叶凝血色；寒塘清浅时，数点沙鸥划霜痕。岩间飞瀑凝而不坠，似蓄万钧之势；天际归雁列而成字，如书太古之文。更见画眼所在：危亭翼然出云表，中有高士抚孤松。此非点缀之笔，实乃点睛之魂——若无此丈许人物，千岩万壑不过死物；有此抱朴守真者，整幅山水顿生灵明。

嗟乎！中立公作画，必择雪夜雨晨，解衣盘礴，与山灵对语。其笔下山石，非关中砂岩，乃士人风骨；其墨中云水，非终南溪涧，实天地元气。观此《烟岚秋晓图》，但觉肺腑皆被云涛洗，耳目尽为秋气清。昔米元章见范宽真迹，惊呼"物象之幽雅，笔力之老健，皆本朝第一"，今观此卷，方知南宫不我欺。

今人论宋画，多言笔墨技法。然范华原遗墨，岂止丹青之事？直是摄太虚之魂魄，铸华夏之脊梁。当其挥毫扫千里，凝神注一峰，分明是以画笔续禹贡，用墨渖写河图。千载而下，每见秋山晨雾起，便觉中立公犹在烟岚深处：幅巾短褐，负手观云，将终南魂魄、秦汉风骨，尽化入这满纸苍茫。此等境界，非胸有丘壑者不能解，非心存敬畏者不能言。后之览者，当对画焚香，沐手展卷，方不负此天地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