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八年(975年)十二月,一直犹豫是否殉国的李煜终于下定了决心:奉表投降。
至此,立国三十八年的南唐就此覆灭,江南丰腴之地尽为赵宋所得。
对于五代来说,南唐可不是后蜀、南汉这样的小国,是值得当一个平等对手来看待的割据政权。
史书记载,南唐疆域广大:“东暨衢、婺,南及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凡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尽为其所有,近代僣窃之地,最为强盛。”
而且占据江南富饶之地,财税充足,在开国之君李昪的治理下“累岁丰稔,兵食盈积”,算是五代以来,一个极为强盛的江南大国。
换句话说,南唐虽为十国之一,但却是十国里最强的割据政权, 也是十国里唯一资格争夺天下的政权。
南唐《韩熙载夜宴图》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得天独厚的政权,在后面的发展中,别说经略中原了,就连疆域也一再缩水,最终落得个亡国的境地。
很显然,南唐的表现,有些对不起“十国最强国”的名号。
历来将南唐衰亡的原因归咎于第二代君主李璟身上,是他将老父亲留下的大好江山折腾了半死不活,甚至还归罪于亡国之君李煜身上。
这个结论其实也没问题,毕竟这两位,的确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主。
但南唐的覆灭,并不是具体的哪一个君王的责任,而是从根子上就有问题,即弱武兴文,以文治国。
这听起来有些耳熟,没错,这就是后面两宋时期的样子。
换句话说,南唐就是小号的两宋,南唐算是两宋的先行版。
南唐的前身是杨吴,奠基人是唐末枭雄杨行密。
唐末五代乱成什么样,大家都知道,完全是武将主宰天下的时代,藩镇林立,是这个时代的主流,所以,每一个政权的建立者后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集权,弱化藩镇的权力。
唐末藩镇林立
但集权太狠,藩镇直接叛变,比如李存勖、石重贵,都是集权太狠,导致藩镇集体叛变亡国。
不集权的话,又导致藩镇做大,最后还是要反叛,比如杨行密的儿子杨渥。
杨行密临死前,将吴王位置传给儿子杨渥,就在他把儿子喊过来的时候,淮南节度判官周隐和淮南节度副使刘威撺掇,“逼迫”杨行密将位置交给刘威。
这种抢权行为,放在大一统王朝,怕不是直接被诛九族了。
但这是五代,杨行密只能当没听到,只能安排身边的心腹徐温、张颢辅佐杨渥上位。
只是乱世哪有忠臣?徐温、张颢只是为了自己利益扶持杨渥罢了,杨行密一死,这二人立即变脸,培植亲信,架空杨渥。
这杨渥也算有点能力,通过一番手段,拉拢前黑云都指挥使李简,逼走刺头宣州刺史王茂章以及意图篡位的刘威,初步建立自己的威信。
站稳脚跟的杨渥理应慢慢排挤徐温、张颢的势力,比如拉一派打一派,但他一根筋的全部打压,反而促使他们的联合。
而在内部矛盾没有解决的时候,杨渥却忙着争夺地盘,将杨家的嫡系部队都派到江西战场,而后为了游乐,修建打马球场地,将建立的护卫队迁出城外。
这么好的机会,不夺权,就太对不起徐温和张颢了,二人联手,软禁了杨渥,窃取实权。
杨渥时期
随后,徐温又干掉张颢,独掌江淮权柄。
徐温是靠政变上台的,威望自然难以服众,且之前擅长民政而非武事。
如今占据高位,自然不能学杨渥那样作死,将嫡系部队派到外边抢地盘,然后在自己孤立无援下,被一帮野心家干掉。
所以,徐温上位后的第一步,就是采取弱武兴文之策,毕竟弱武,就是等同于削弱危险。
只是强行削弱的话,必然遭到一帮野心家的集体叛变,只能采取更高明、更隐蔽的手段。
徐温的第一步就是立威,徐温刚刚上台,第一个跳出来不服的就是宣州观察使李遇。
宣州是江淮地区,仅次于扬州的第二个城市,李遇又是靠军功当上宣州观察使的,自然不服玩政治上位的徐温,当即举兵反叛,正好给徐温一个立威的机会。
拿下宣州后,夷了李遇三族,威慑了几个地方上拥兵意图自立的几个藩镇。
立威有了,下一步就是制衡。
徐温这招玩的比较巧,就是借用外力以制武将,考虑到当时的局势,徐温采取了东重西轻的方针,交好长江上游的马殷和北方的朱温,将精力放在体量小又没啥太大威胁的吴越。
借攻打吴越的时候,将江淮内部潜在威胁都一一拔出,尤其是威望极高的周本。
为了制衡周本,徐温提拔其部下吕师造为南面统军使,分割周本的势力,又安排降将陈璋掌管水师,控制水道,这还不够,又调柴再用、李简前往东南,和周本挤在一起。
这帮人派系不同,有本土武将、有江淮武将、还有降将,让他们互相制衡。
而为了消耗他们的势力,安排他们攻打吴越,吴越也是一个富庶的地方,占据一个县就能吃饱,自然吸引这帮人去进攻占据,无形间就化解了他们的威胁,况且还打击了吴越国,吴越势小,无法反击,一举多得。
《虢国夫人游春图》
天祐五年(908年)八月,周本和吕师造包围重镇苏州,但苏州异常难攻,前前后后试了多个办法,都被吴越守军击破,而在围困期间,吴越的援军赶到,里应外合,周本不敌,连夜溃逃。
徐温得知后,立即亲征,尽管吴越保住了苏州,但却抵不过徐温大军,被迫求和。
这一战,徐温稳住了外部,取得了威信,内部周本因战败元气大伤,轻松让徐温控制了内部。
至此徐温以左、右两牙军、长江水师为他的力量基本盘,彻底坐稳了位置。
如今吴越求和,双方自然不可大战,徐温又玩了另一套手段,在自己控制的地盘立纲纪、行善政,然后鼓励藩镇控制的地方虐民。
徐温擅长民政,在位期间,提拔了如严可求、骆知详、陈彦谦等名臣,让江淮混乱窘迫的财政得到了缓解,仅仅几年,江淮内部就“人渐安堵”、“江淮称治。”
而在这个基础上,徐温对内又以治身节俭为标榜,对外轻徭薄赋,注重笼络文人,一时间,深得吴人之心。
只是这个善政,却只限于自己能直接控制的十来个州,其他藩镇拥兵自重的地方,却没有实行。
而且徐温也害怕这帮武夫有样学样,来一个爱民如子,因而故意纵容他们在藩镇内部横征暴敛。
比如庐州节度使张崇,张崇在境内作威作福,以至于庐州百姓苦不堪言,期盼张崇能被调走。
但张崇为了能留在庐州,每次见徐温的时候,都是带上丰厚的财物上下打点,更对徐温诚惶诚恐,正合徐温的意,明知他为祸一方,却听之任之。
而回来后,张崇又变本加厉的捞,百姓又迫于淫威,不敢口言,这样的情况,在各个藩镇屡见不鲜。
而且为了防止藩镇们借着用兵的机会拓展势力,一直不愿意拓展疆域,一心只求安内。
只是他不动兵,不代表其他人不动兵,东边和吴越安稳了,西边却闹事了。
一直以来,徐温都是重东弱西,这给了一些人的机会。
此前周本苏州兵败,盘据江西抚州的危全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一个机会,联合吉州、袁州、信州、饶州五州的兵力,号称十万,进攻徐温,第一个目标就是洪州。
此前徐温就不太关注江西,毕竟江西此前就是杨渥安排刘威的地方,为了防止刘威做大,对驻军加以限制,连洪州这么重要的重镇,仅有千余人的守兵。
面对叛军,一旦洪州被拿下,那么就会将杨吴上游的鄂州和江淮本土一截两断,成为飞地。
要知道,鄂州所在的鄱阳湖平原是杨吴的立根之基,如果丢了,必然不好和杨吴内部势力交代,因而立即启用周本,但又抠抠搜搜给了七千兵马。
几乎拿下了江西全境,让徐温声望上了一个台阶
好在周本给力,在象牙潭之战击溃五州联军,几乎拿下了江西全境,让徐温声望上了一个台阶。
只是尽管徐温治理下的杨吴又是恢复经济又是多外扩张的,但在徐温刻意削弱武将力量和分化中,武将们的权力越来越小,更无法一家独大。
至此,杨吴开始不可阻挡的向文官政治转型。
而在这个期间,养子徐知诰却以金陵为基本盘,形成了一个势力集团,在徐温病重期间,掌握了权柄,和徐温一样,徐知诰也是一个擅长权术却不以武显的人。
因而掌权后,围绕其周围的徐氏集团彻底崛起,且继续延续徐温执政时期的弱武兴文之策。
除了收揽民心、宽缓刑法、推广恩信之外,徐知诰海建造延宾亭,招募四方之士,任用文人治国。
且为了得到士人的支持,徐知诰有崇文重教,兴办太学、重视儒生、修建“建业书房”,征集各地图书。
而此时其他政权要么兄弟内讧、兵戎先见,要么武将掌权,积极对外扩张。
这么一对比,徐知诰的杨吴,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自然得到士人的赞誉。
至于军事方面?则选择保境安民,不动兵事,有了安稳的发展环境,江淮得到了快速的发展,一时间,人人称赞江淮“内外寝兵,耕织岁兹,文物彬焕,渐有中朝之风”,成为十国里最为富裕的政权。
内外寝兵,耕织岁兹,文物彬焕,渐有中朝之风
而在这个基础上,徐知诰接受劝进,于天祚三年(937年)宣布称帝。
一开始,定的国号为“齐”,而后和徐氏做切割,改名“李昪”,国号为“唐”,南唐由此立国。
如今南唐富强,不少大臣恃富盛的国力,上书对外用兵,但李昪不可能纵容武人借此机会对外扩张,最终威胁自己的皇位,都表示了反对。
比如天福七年(942年),老对手吴越遭遇洪水天灾,百姓死伤无数,内部矛盾频频,对于南唐大臣来说,就是出兵灭了吴越的好机会。
但李昪却不愿出兵,甚至安排大臣送粮救援,这在五代这个互相动刀子的乱世,简直闻所未闻。
以至于后来大臣冯延巳讥讽他:“烈祖戢兵,龌龊无大略。此田舍翁,安能成天下事。”
可见李昪在位期间,能不动兵就不动兵。
甚至临死前还告诫儿子李璟:“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
就是让他吸取杨吴二代对外频繁用兵,导致武人做大而失国的教训。
只是这样,虽然可以避免内乱,守住家业,但南唐从气质上却更加的文弱起来。
《重屏会棋图》描写了李璟及其弟景遂、景达、景逿四人会棋情景
但李璟继位后,却不认同父亲的保守之策,再加上身边一帮文人无聊鼓噪,继位后不久,就积极对外用兵。
只是南唐到了李璟时代,旧的一代能打的都已经去世,而国中无尚武之风,亦无后续人才,导致李璟想要对外征战,却没有合适的将领出征。
只能任用身边的文臣,李璟时期,有五位文臣,分别是冯延巳、冯延鲁、陈觉、魏岑、查文徽,这五人号称“五鬼”,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是奸臣,只是他们以文学起家,读的都是圣贤书,偏偏又好政治,却无执政能力,将南唐政治搞的乌烟瘴气。
而他们第一个目标就是混乱的闽国。
初期还是很顺利的,唯独闽国都城福州拿不下来,就威逼利诱掌握福州的李仁达,眼看李仁达不肯投降,就派冯延鲁等人出兵拿下福州,结果李仁达直接投靠吴越,里应外合,将南唐击败。
南唐算是第一次在各国之间丢了脸面。
而后又不服气,趁乱攻打马楚,却为别人做了嫁衣,一块地没拿到,反而被赶走。
如此一来,曾经畏惧南唐强国身份的各国,都看穿了南唐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就连手下败将吴越,都轻蔑地称其为“金陵李璟”。
柴荣夺得淮南之地
至此,南唐彻底成为各国眼中的肥肉,动不动来咬一口,也就注定了南唐最后的命运。
从外表来看,南唐经济繁荣,但内部,却又造成一种武力被阉割的畸形状态。
说实话,文官政治取代武人是时代的必然,放在大一统王朝,无可厚非,但南唐处于乱世,却自废武功,经济虽然强大,但国力却大打折扣。
这和后来的两宋,情况也差不多。
北宋是基于五代乱世建立的政权,害怕藩镇势力做大,让自己成为第六代,只能主动阉割军事,拥抱文人治国,却矫枉过正,武德已衰,留下无数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