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68)
《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续完)
诗友望月问:钟教授,《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
钟振振答:(接上期)《渔父》或许根本就不是“词”,而是“诗”!
在上几期《答疑》中,我已经论证了张志和“西塞山边白鹭飞”等五首,始见于唐·李德裕《玄真子渔歌记》附录,原题《渔歌》,既非《渔父》,亦非《渔歌子》。李德裕亦未言其为“词”。且此五首声律歧异竟达四种之多。与其说是“词”,不如说是由七言近体绝句变化出来的“诗”。
那么,它们是怎样被后人误认为是“词”的呢?
南唐·沈汾《续仙传》卷上:颜真卿为湖州刺史日,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首唱即张志和之词“西塞山边白鸟飞”。
这里,“渔父词”的“词”,可理解为“曲子词”的“词”,但并不能确定,因为唐·储光羲就有一首诗题为《渔父词》。且古人诗题此类甚多,如汉武帝刘彻有《秋风词》,南朝梁·萧子云等有《明君词》,北周·庾信等有《贾客词》《步虚词》,唐·苏颋等有《山鹧鸪词》之类。可见“词”也可以是诗题的一种后缀。
又,“张志和之词”的“词”,可理解为“曲子词”的“词”,但也不能确定,因为它还可以指“文词”。无论诗、文、辞赋等不同文体,其文词皆可称“词”。
鉴于《续仙传》里的“渔父词”“志和之词”云云,模棱两可,故其记述不足以支撑《渔父》是“词”而不是“诗”的判断。但此类记述很容易误导后人,使他们将“渔父”认定为一个词调的名称。
这种认定,发生在五代及宋人所编的各种词总集里。
(1)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
此集未收录张志和所作,但其卷七收录了后晋·和凝《渔父》一首。
据后蜀·欧阳炯《花间集叙》,此编结集于后蜀后主广政三年(940),时当南唐中主昇元四年。而南唐·沈汾《续仙传》确切的成书年代不详,此两编不知孰先孰后。但在《续仙传》之前,是否就已经有文献称张志和《渔歌》为“渔父词”?至少,这种可能性是无法排除的。
要之,张志和及唐五代人所作,或以“渔父”为第一人称,或以“渔父”为吟咏对象,都可用“渔父词”来指称。故“渔父词”三字,亦可视为叙述语。误将“渔父”认定为“曲子词”而收入词总集,当是从《花间集》开始的。
(2)宋·佚名编《尊前集》
此集编者名氏不详,学者多认为是宋初人所编。其卷上收录张志和《渔父》五首;其卷下收录后蜀·毛文锡《渔父》二首,前蜀·李珣《渔父》三首。
(3)宋·佚名编《金奁集》
此集编者,旧题“温飞卿庭筠”,但学者皆不认可,以为北宋人所假托。集中收录“张志和《渔父》十五首”,学者以为当是唐人“和”张志和之作。
以上两编,误将“渔父”认定为“词”的原因,当与《花间集》相同,兹不赘述。
(4)宋·黄昇编《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此编卷一收录张志和《渔歌子》五首。
其所以不称“渔父”而称“渔歌子”,当是因为李德裕《玄真子渔歌记》附录张志和《渔歌》五首,而唐·崔令钦《教坊记》载唐曲有《鱼歌子》,乃误以为张志和《渔歌》即《鱼歌子》,故改称“渔歌子”。
相对来说,这个名称,更接近张志和五首的原题《渔歌》。遗憾的是,它毕竟不是“原生态”,即“源文本”的“原貌”。多了一个作为曲名后缀的“子”字,就使得原作的文体产生了“质”的漂移,由“诗”变成了“词”。
这个问题的讨论,本来到此应该结束了,但笔者又有一个新的发现。宋·徐积《节孝先生文集》卷一四《古诗十六首》有《渔父乐》一组:
其一曰:水曲山隈四五家。夕阳烟火隔芦花。渔唱歇,醉眠斜。纶竿蓑笠是生涯。
其二《无一事》曰:见说红尘罩九衢。贪名逐利各区区。论得失,问荣枯。争似侬家占五湖。
其三《堪画看》曰:讨得渔竿买得船。归休何必待高年。深浪里,乱云边。只有逍遥是水仙。
其四《谁学得》曰:饱则高歌醉即眠。只知头白不知年。江绕屋,水随船。买得风光不着钱。
其五《君看取》曰:管得江湖占得山。白云同散学云闲。清旦出,夕阳还。不知身在画屏间。
其六《君不悟》曰:一酌村醪一曲歌。回看尘世足风波。忧患大,是非多。纵得荣华有几何。
注意,这六首与张志和《渔歌》五首,主题与形式完全相同。而作者清清楚楚地标明其文体为“古诗”——即“古体诗”!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