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烽回忆14:一个人长年坚持好习惯很难,要改掉坏的嗜好就更难了

航语的过去 2025-03-11 22:52:41

想方设法缴公粮

我们和晋绥分局同驻一个村里,总务处也就把我们当作分局的一个部门了。生活上享受同等待遇,义务劳动同样要出一分力量。为了响应毛主席提出来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机关干部也要利用业余时间参加大生产运动,而且每个人都有缴公粮的任务。哪个人缴多少,采取的是自报公议的办法。一开春就订下来了。其他部门,早两年就开荒种地,已经有了一些基础。除了种地,有的人还给合作社纺线,有的人起早贪黑磨豆腐。而我们是初来乍到的单位,找不到生产门路。开荒种地吧,附近的荒地都已经开垦了,再远处又去不了;纺线吧,没有那么多空余时间;磨豆腐吧,没有那些设备。后来经大家想办法,出主意,决定发挥自己的特长,编印供农村扫盲用的《看图识字》课本。设计为三十二开本,木刻水印。每一面八幅画,八个字或单词,都是农民生活中的常用字,如马、牛、羊、鸡、狗、猪,镰、斧、刀、锹、鳜、锄,玉茭、高粱、谷子、小麦、莜麦、豆子等等。写字、画图都比较好办,难的是要刻成几十块木版。这事就落在了美术编辑赵力克同志头上了。

赵力克是天主教徒,同时又衷心拥护共产党,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枕头下垫的既有《圣经》,又有毛主席著作。大家开玩笑说:"老赵把上帝和马克思都枕在头下了!"他年近五十,是编辑部年龄最大的老大哥。他不仅能画能刻,生活能力也很强。他一到北坡就找了几片瓦,泥了个能搬动的小火炉,常常用他的那个小铜锅给大家炒辣椒,热饭菜。有时那个小铜锅漏底了,他能用一截铜丝敲成铆钉补上。那时我们都有一点稿费,馋得不行了就买些鸡蛋回来,他会给每个人煎两个解馋,好吃极了。可惜稿费不多,不能经常有此享受。那时稿费是以小米计算,然后按时价折成农钞发给作者。每千字约二升小米,一条消息只有几合小米。本编辑部人员则是折半付给。数量虽然微不足道,但比机关一般干部,生活就显得活泛一些。

那些时日,老赵整天忙于画图画,刻书版,别人插不上手,只有我能给他帮点忙,因为我在延安学过木刻。第一块书版刻好后,试着印了两张,无论字还是图,都很清晰。于是就组织大家开印。我们采用的是中国民间麻纸水印法。老赵在家乡看过民间艺人印年画,他自然就成了我们的技术指导。墨水是用松烟、水胶配成的,刷子等用具是自制的,裁纸刀则是从印刷厂借来的。又用木箱和木板搭了个印刷台。两人一组,轮流作业。连周文同志也参加到我们行列里来了,因为他也有缴公粮的任务。老赵和我继续刻版,别的人就负责印刷、折页。看半天稿子,再干一阵轻体力活儿,大家觉得精神更好了。

全部印完后,全体参加装订。内文是麻纸,封面是白报纸,上边还印有套色木刻图案,看起来蛮像回事。然后就委托新华书店销售。正像我们预想的那样,销路很好,不久就全部卖出去了。一算账,除了购买纸张、梨木板等开支外,算赚了一笔钱,折合成小米,仍然不够全编辑部缴公粮的数字。本来书店说再有一些也不愁卖,可是木版已经模糊不清了,再印必然质量下降。重新刻版吧,我们又不想再劳累这位老大哥了,此事只好作罢,可公粮数字完不成,谁心里都觉得不舒服。虽然我们在河边卵石滩里也开了几小块地,种了点辣椒、西红柿之类的蔬菜,但数量少得可怜。靠它缴公粮,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正在这时,分局机关的几位同志搞起了一个纸烟作坊。他们都是晋南人,参加革命以前,在一家纸烟作坊干过。他们看到天旱,唯恐开荒的地歉收,完不成公粮任务,于是就开辟了这样一条门路,他们从农村合作社买来烟叶,自己炮制加工成烟丝,又通过贸易公司从敌占区购买来盘纸,利用机关干部业余时间卷纸烟。正好我们断了生产门路,于是就从他们那里领来一些烟丝、糊和裁成细条的纸,还领了两个卷烟用的小木匣,就干开了。这事没多少技巧,只要细心就成。编辑部几个烟民对干这活儿很有兴趣,特别是西戎、李束为更是积极参与。他们从十几岁就学会抽烟了。这些年来,我见他们经常是嘴里叼着个自制的小烟袋,不住地抽旱烟。在最困难的年月,曾抽过榆树叶子。如今天天可以抽纸烟,当然高兴了。我们领来的这些原料都过了秤,但规定有损耗比例,只要细心点不撒泼,这个损耗也足够他们抽了。我从来不抽烟,以前他们在我跟前抽我还有点讨厌。如今每天总要和纸烟打两个钟头的交道,看到他们抽着纸烟,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情,未免有点眼热,忍不住就想试一支,反正也不要花钱,这叫做"抽了白抽,不抽白不抽"。开头试着抽,呛得直咳嗽。试来试去就离不开了。就是一九四五年这一年,我二十三岁时学会了抽烟,而且起步较高,不是旱烟叶子,而是经过加工的纸烟。到如今已经五十多年了,整天起来咳嗽、气喘。据医生说是支气管炎、肺气肿,劝我立即戒烟。但多年积习难改,我只好采取逐步退却的改良主义办法,从过去的一天一盒到半盒,从半盒又退到一天五支。以前是抽普通纸烟,后来就改成了绞股蓝制的一种药烟,据说是有治疗咳嗽哮喘的作用。我倒不完全相信广告的这种说法,不过总比普通烟毒性少点。实在难耐的时候抽上半支,心理上多少有点安慰。一个人长年坚持一种好的习惯很难,要改掉一种坏的嗜好就更难了。每逢我犯病时,不由得就想起我开始抽烟时的情景。真算是贪小便宜吃了大亏,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这一年,由于卷烟收入做补充,全编辑部的公粮任务总算完成了。其他各部门或多或少都是超额完成任务。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自己动手",虽然没有达到"丰衣足食"的程度,但机关生活确有了大的改善。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也就很满意了。

甄别工作

一九四五年,是我参加革命以来工作最忙的一年。除了看稿子、编报、写连载小说、参加生产之外,还要负责党内的一些任务。我是编辑部党小组长,同时也是宣传部党支部委员。平时要组织政治学习,收党费,听取党员们的思想汇报。这年夏天又接受了一件新的任务,这就是参加"甄别"工作。

一九四三年冬天的整风学习,后来在康生主持下发展成了急风暴雨式的"抢救运动"。在"逼、供、信"的方式下,有些同志被"抢救"成了国民党特务,或是怀疑对象。运动告一段落后,这些问题就被挂起来了。这时候,国际国内形势发展很快,经常传来的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苏联卫国战争已取得彻底胜利。第二战场频频告捷。接着传来的是苏联红军攻克柏林,法西斯头子希特勒自杀身亡,另一个法西斯头子﹣﹣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已被游击队捕获后处死……

晋西北的形势也很好,日寇已经顾不上"扫荡"了,周围一些敌据点不断被拔除,根据地日渐扩大,农民生产情绪空前高涨。中共中央在延安召开第七次代表大会以后,干部调动频繁,部队忙于练兵习武,整装待发。看样子,抗日战争的反攻阶段已经到来。一旦形势发展以后,许多干部都要开赴新区工作,总不能让那些被"抢救"过的同志,背着历史包袱干革命吧!所谓"甄别",就是要给这些同志做出实事求是的组织结论。这当然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政治任务了。

编辑部被"抢救"过的有三个人,一个是李束为,另外两个是邵挺军和吉喆。支部把他们的档案材料从组织部借来,几个支委集中在宣传部办公室,认真阅读了一遍。发现李束为虽然被"抢救"过,可他的档案里既没有他的坦白交代,也没有提出什么怀疑材料。没有任何需要"甄别"的问题,当然也就用不着做什么组织结论了。

邵挺军同志被"抢救"的材料中,需要"甄别"的是两个问题:一是说他隐瞒家庭成分。有份揭发材料怀疑他父亲是上海先施公司主任,是大资本家,而他在干部登记表中填的是自由职业者;二是他这个上海资本家子弟,为什么跑到山西来?而且还在阎锡山二战区黄河出版社干过,这是个什么问题?我们几个支委都没去过上海。黄河出版社干过,这是个什么问题?我们几个支委都没去过上海。我虽然看过《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以及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可仍然闹不清先施公司是干什么的。后来经过向出身上海的一些同志了解,并和邵挺军同志本人交谈,这才弄清先施公司是上海一家大商业资本家开办的大商场。金银珠宝、日用百货,什么都卖。职工就有上百人。邵挺军父亲的职业是中医。给先施公司的职员看过病倒是可能的,但他并不是该公司的职员。他在干部登记表上填写的自由职业者,没错。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甄别",从抗战初期山西的形势就能看清问题。抗战前夕,山西成立了一个以薄一波为首的抗日救亡团体,名称叫"牺牲救国同盟会",名义上属山西阎锡山管辖,实际上是我党领导下的革命组织,在全国影响很大。抗战爆发后,各地不少进步青年,包括北平、天津、上海、广州的青年学生,甚至还有海外华侨,陆陆续续奔赴山西参加抗战。邵挺军同志就是在这种爱国热情鼓舞下来到山西的。至于说到二战区黄河出版社,那是牺盟会领导下的一个文化机构。晋西事变以后,一些人跑到了延安,另一些人就跑来了晋西北抗日根据地。邵挺军先是跑到延安,后又来到了晋西北抗日根据地。根据一些和邵挺军一块工作过的同志证明,支部给他做了政治上没有问题的结论。

吉喆同志的个人经历比较复杂一些。他是东北人,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到北平,曾在一些学校、机关、小报社当过雇员,抗战爆发后就到山西参加了抗日工作。"抢救运动"后调到《晋西大众报》当编辑。他不爱多说多道,整天就是闷着头看稿子,改稿子。他文字功力比较强,也很细心。我们改出来的稿件都送给他看,他是来者不拒,而且认真负责地阅读。不要说错别字,连一些不妥的标点都会给改正过来。主编樊希骞同志身体不好,经常住医院。他实际上就成了没有名义的主编。他年纪约四十岁,已经结婚了,爱人苏平在妇联工作,住在北坡附近的另一个村。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星期日的观念,也无所谓星期日,而他有。每星期六下午,他就开始剪胡子了。他没有剃胡子刀,只有一把很小的剪子。他剪胡子从不照镜子,只是一手摸着胡子楂,一手拿着小剪子剪。边剪胡子,边看稿子,什么也误不下,只是在需要修改稿子的时候,放下剪子拿起笔改一改。完了,继续剪胡子。他剪胡子真有点功夫,既不剪破一点皮肉,也留不下一根胡子楂。剪完之后下颜光光溜溜。傍晚时候,他提起挎包,向大家笑一笑就会爱人去了。第二天傍晚准时回来,我们曾开玩笑编了一句歇后语:吉喆剪胡子﹣﹣明天星期日。

吉喆同志在"抢救"中挂起来的问题主要是一本笔记本。这本笔记本里没有汉字,也不是英文、俄文。从头到尾都是一些谁也不认识的钩钩道道、圈圈点点。他说这是速记,别人说这是特务暗号;他说记的都是首长们的公开讲话,别人说这是搜集的军事情报。很显然,要把他的问题"甄别"清楚,必须闹清这个笔记本究竟是什么?

我们从组织部了解到,晋西北党校有一位会速记的干部,于是我们就带着这个笔记本去找到了这位同志。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说看起来像速记,可按照他学过的速记符号来读,连句子也读不通,根本弄不清这写的是什么。连会速记的同志都看不懂,这就给我们出了难题。既不能肯定这是速记,也无法否认这是特务暗号。这个问题闹不清,当然也就没法做结论了。思来想去,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就是向吉喆学速记,我学会不就能看懂了。当我提出跟他学速记的要求后,他说:"你要有兴趣,当然可以。"我问他:"我的名字用速记怎么写?"他随手在稿纸上画了一条斜道,连着又画了半个括号,看起来像个勺子。马烽两字正写总共是二十一画。速记只有两道道。他说速记主要就是用简单的符号记音。有些太长的专用名词如中国共产党、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可以自己编省略号。他告我说,速记有好几种,他在北平时学的是亚伟速记。接着就解开当枕头的小包袱,拿出一本破旧的油印教材来,封面上刻的是《亚伟速记讲义》。他要我先看一遍,以后抽时间讲。

既然速记有好几种,我想党校那位同志学的是不是另一种速记法?第二天我就带着这份讲义又去找他。他看了讲义说他没有学过亚伟速记,他学的叫王怡速记法。这就难怪他不认识笔记本上的符号了。我把这些情况向支委们做了汇报。大家认为可以直接找吉喆同志谈,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喆同志看到他的那个笔记本后,苦笑了一声说:"这个本子给我带来不少痛苦,也给组织带来不少麻烦。"他说这里边记的确实是领导同志的讲话。那时候开大会,领导讲话都没有讲稿,最多是有个简单的提纲,听的人只好自己做笔记。因为他会速记,就速记下来了。他要我们随便挑出几篇来念了念。其中有晋绥分局书记林枫同志在整风动员会上的讲话,有宣传部部长张稼夫同志的时事报告等等。这几次大会,我们几个支委都参加过,因而一听就明白了。这显然不是什么特务暗号,更不是什么军事情报。

当支部向他们宣布了组织结论之后,他们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抗日战争初期,他们满腔热情地参加了革命队伍,在最艰苦的年代也没有动摇过。由于政策上出了一点偏差,运动中有一些过火行为,使他们精神上受到伤害,背了个政治包袱。这事搁到谁头上,心里也不好过。如今总算水落石出了!谁在革命队伍中,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即使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但在某种情况下,也难免被误解。好在组织上发现错了,能够自我纠正。他们对运动中出现的一些问题,既能理解,也能谅解。这是值得庆幸的。

从此以后,吉喆仍然是那样沉着冷静地埋头工作,平常也有说有笑了。邵挺军本来就是个快活人,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和谁都能合得来,相处的时候更加幽默风趣了。

【马烽(1922年6月18日—2004年1月31日),原名马书铭,出生于山西省孝义县(现孝义市)居义村,是著名作家、编剧。马烽幼年丧父,随母亲寄住汾阳县(现汾阳市)东大王村舅父家,并在该村入学读书。1937年,日寇侵入山西,学校被迫停办,马烽只得辍学。1938年春马烽参加了抗日游击队 ,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1940年马烽被送往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附设的部队艺术干部训练班学习 ,半年后转入部队艺术学校美术队 。1942年冬天转业到了晋绥边区做地方工作。1945年6月5日由马烽、西戎合著的《吕梁英雄传》开始在《晋绥大众报》上刊载,1946年8月20日全部登载完,小说受到人们的欢迎。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副主席,中国文联第七届荣誉委员。被山西省政府授予“人民作家”称号,也是“山药蛋”派作家代表人物之一。2004年1月31日,马烽因病在太原逝世,享年8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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