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茅山
1940年10月我奉命第二次去茅山。这时茅山地区扩大了,人员也增加了,环境还是艰苦紧张。延陵以东开辟了金、丹、武地区,包括丹阳以东,金坛以北,武进以西地区。又开辟了"长隔、太漏"地区,包括金坛、武进以南,长荡湖、隔湖之间及隔湖、太湖之间,与宜兴、溧阳、溧水连成一片。这时领导同志增加了,机关大了,人员多了。皖南东南局党校及皖南特委的同志来了不少。领导同志新增了邓仲铭、李坚真同志。他们夫妇来了,我又与大姐在一起了,我很高兴。陈洪同志、章蕴同志仍是领导,袁先锋同志从皖南调来担任青年部长,邹毅、李广、张君实、胡敏慎都来了。以茅山地区为第二游击区,南京附近为第一游击区,区党委机关仍在延陵一带活动。由邓仲铭、陈洪两同志为书记。李坚真、章蕴为妇女部长,章蕴同志后去第一游击区与王一凡同志一起负责工作。李广、张君实同志去句容工作,张后去金、丹、武。茅山第二游击区,由汪大铭同志负责。任迈、吴承等同志仍为茅山地区老县委书记。王曼同志带着一批女干部仍在茅山根据地做妇女工作,女干部里新增加了夏瑾同志。这时,小兰、小殷、舒诚仍在丹北地区工作。西石桥地区与丹北已连成一片。丹北部队有个服务团,有凌菲、小兰等与地方青年组成。我离开西石桥后,凌菲从丹北调到西石桥工作,参加西石桥党训班学习的费伦等地方青年参加了这个丹北的服务团。
我第二次到茅山,被派到区党委的特务营(警卫营)当文化教员。这个特务营,是专门保卫苏南区党委机关的。经常移动,有时坐船,有时走路,首长们这时已有牲口骑了。
这个地区的新四军部队有罗忠毅、廖海涛两司令员的几个连的队伍,上面受王必成、钟期光等大部队领导。这时,部队每个连已有两挺轻机枪、一挺重机枪,老套筒也都换成为"三八式"了。
政权,设四县总会,为以后几个县政府打基础。有地方士绅樊玉林负责四县总会。他是当地老百姓心目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与樊绪经同志共同负责财政,与四县总会一起筹款、筹粮。四县总会成立了服务团,做地方民运工作。来了一大批上海姑娘参加工作,如史毅、顾静、刘津、刘路、小潘、史国女等十几人,由吉鸣九负责。他们都是由地下交通员金毅、康迪两同志带领经过封锁线,来到茅山抗日根据地的。
第二次来茅山后,我又去了小红妈家。住地变了样,已是两间大茅棚了。扩大的那间大茅棚后面还喂牲口,前面的半间也能搁两张小床,俨然如招待所。茅屋前的场地也整平了。早饭不光是熬大麦粥,还有两个团子。晚上做面条,不光是芋头野菜粥了。
但是,敌人是不甘心我们过好日子的。他要抢粮,于是他企图深入根据地修筑公路;军队是群众的靠山,他就要打击我们军队;政权机关为民众撑腰,保证群众减租减息,他就要消灭我们刚成立的政权;共产党员、干部是群众的带路人,他就要捕捉我们的党员、干部。于是在茅山地区展开了一场尖锐的敌我斗争。
我到茅山不久,发生了高庄之战。枪声很激烈。战斗一停,我跟着陈洪同志前去高庄。乡、村长汇报说:农、青、妇会刚忙完,阵亡的战士已运走埋葬。我看到几处墙上都是累累弹孔,有一座高墙被打得像马蜂窝,我们的战士就在那里坚守阵地,打击敌人。以后外面增援部队来了,坚守高庄的部队出击,形成内外夹击之势。敌人见势不妙,仓皇撤退,我军一直追出根据地。
接着是延陵反扫荡战斗。事前得到情报:各据点鬼子增加,要求延陵镇及周围群众作好反扫荡准备。延陵反扫荡反复打了几次,真艰苦,损失不小。有一次,我与陈洪同志经过延陵街上,满街的砂砾、砖瓦,店铺关了门,群众三五成群议论。陈洪同志与大家打招呼,群众不如过去热情了。陈洪同志不小心给脚下的碎砖绊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一跤。一个店里的老板指着陈洪同志说:你别着急,路不好走,以后鬼子会筑汽车路给你走的。我心里很憋气,向陈洪同志表示:以后让我参加大部队去打仗,我真想一口咬死一个鬼子。陈洪同志说:那有这么简单容易的事。仗是有你打的,但是不准备好不能打,就是准备了还是会有牺牲的。
这一段时间日本鬼子经常来扫荡。有一次,我正在给特务营的战士们上课,哨兵跑步来报告,鬼子从三面来了。于是部队紧急集合,马上拉出去打。我正准备跟着特务营走,忽然,李坚真大姐的警卫员张生贵拉着我说:你见到大姐了吗?可不能把大姐丢了?于是我与张生贵急忙去找李大姐。
前面战斗打起来了,机关总部很有秩序地转移。我们跨过田埂,树林,有一条小溪,溪上有座桥,可是过桥时,李大姐那匹马怎么也不肯走。张生贵生气打它,它走了几步,到桥中间站住了,真急人。还是赵玉祥同志有办法,他从桥对面走到桥中心,摸摸马鬃毛,拍拍马脖子,把它拉过去了。后来机关总结这次战斗时,大家提出把李大姐的马换成骡子或驴子。
打仗就会有牺牲,有时虽然打了胜仗,损失也不小。鬼子在同我们的作战中也总结教训,慢慢地他们知道船上有我们的机关。在一次战斗中,打我们河里的船。结果,罗忠义司令的爱人柳肇珍同志牺牲在船里。我听到后很伤心。柳肇珍同志原是浒墅关蚕桑学校的学生,参加"锡青"后,在周新镇伤兵医院与我一起给伤兵换药。她圆圆的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人称小皮球。那时,我们不会讲普通话,只会讲"无锡官话",而她会讲一口流利的国语,所以上台演戏常要她当主角。现在这个"小皮球"才二十多岁,就惨死在鬼子的机枪下。
后来,我又在机关工作。一次到圩里,有一家住着一个部队首长养病,条件真差,发烧没有退烧药,打摆子没有"奎宁"。有一家住着两个产妇,将十月临盆,群众照顾她们,部队也给送鸡蛋、送吃的。可是一天来几次情报,一会儿直溪桥增加鬼子了,一会儿白兔、宝埝的伪军出动了。这些学生出身的女同志穿着不像农妇,口音是外地人,受尽了惊吓。
在艰苦的抗战时期,许多人奋斗牺牲,但也有人享乐苟安。有一次,组织上要我跟地方干部王伯华去句容看看他那个区的情况。一出机关,王伯华对我十分客气,要我坐他的毛驴走。我不要,我说我走惯了。到了区委机关,我简直不相信这是共产党区级的领导机关。王伯华带着老婆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区大队象庄园主雇的打手。他们日常的生活是无荤不吃饭,鸡鸭鱼肉满桌子。工作也不知做什么。我与区大队的同志谈谈,啥也不懂,只知王区长是当家的,我们跟了他将来会有好处。我想:这样的区大队如何打鬼子。去了几个村支部,可是党员、农会会员都混成一团,也有集体入党的,甚至有入党就像入帮会一样的。我住了几天,临走时,王伯华非要我带两只火腿回机关不行,我说我拿不动,他说至少要拿一只给陈洪与大姐。回机关后,我向邓仲铭、陈洪、李大姐详细汇报了这个区委机关的严重问题。我还说:"这只火腿是送灶老爷上天的糍粑,塞你们嘴的。"后来领导上很快派人去整顿了这个地区的党组织和区大队。
去了句容深山野林那个区,我又去镇江的一个区政府。是地方干部洪天寿同志为区长,爱人孙铁流同志也在该区。同是一个区,但两者相比有天壤之别。洪天寿夫妇都是丹阳的青年,身材高大,看上去像钢筋铁骨的人。他们斗志昂扬,敌人一听到他们这个区大队就胆颤心惊,听到洪天寿的名字就害怕。他们区内部巩固,区里管财政的、文教的、武装的各科工作做得井井有条,各科长经常深入到各乡村工作,与群众同甘共苦。区大队练功练武,民兵组织也好。我和孙铁流同志在东南局党校就见过,她一口本地话,穿件短棉袄,那么朴质亲切,像个农村里的大嫂。这个区政府的干部到哪里,哪里的群众都围着他们。不论妇女、孩子、青年、民兵,都热爱这个区政府。
区党委要程一惠同志与我去各地深入了解情况。在皖南丁家山时,他在青年部,我在妇女部,我们很熟悉,我对他很佩服。程一惠与我在丹阳、武进铁路两侧跨来跨去工作了一段时间,时间久了,见识多了,敌人的活动情况摸清楚了,就是在危险之中也不觉得危险了。
不久,程一惠宣布与舒诚结婚。舒诚同志是福建姑娘,1939年在皖南党校工作,现在从丹北调到茅山来了。李大姐知道后,赶紧找程一惠谈话,问他说:不是你与小程工作很久了吗?你们不错吧。程一惠同志答复:小程不表态。李大姐又问我说:陈洪同志希望与你结婚。我说:他倒是个好首长,我佩服他,尊敬他,可是我配不上他。我太幼稚,我水平低,我们不相称,不过,我倒给他选择了一个比我更合适的同志,配得上他。大姐问我是谁?我说:最近从外地调来的小舒,叫舒锦文,是名演员舒绣文的堂妹。小舒真能干又老实,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程一惠与舒诚同志结婚什么也没有,环境又紧张。于是我们商量用机关这只大船做新房。当晚把大船摇到延陵附近的小河浜,停在树底下。邹毅、袁先锋是青年工作者,自称做保卫工作。于是他们把船拴在树干上,睡在前舱;中舱住李大姐,我陪着;后舱原是撑船夫妇住的地方,这一回借作新房。把撑船的夫妇请到别处过夜。袁先锋、邹毅说:我们有枪,如有情况,我们保护你们,保护新媳妇,保卫首长。撑船他们也包下了,袁先锋人高,在前面撑船,邹毅人矮,在后面摇橹。这时我们与机关别的同志分开了,三个舱布置就绪,于是大家睡下,我很快进入梦乡。前舱还未睡着就敲我们的舱门,我给叫醒。不久听见远处有动静,我们起来一看,天边有火光,估计是在袭击哪个据点。这两天陈洪不在机关,大概带着民兵打据点去了。天一亮,收拾行装起来,程一惠同志天不亮就出发去工作了,舒诚同志也出发去县里工作。
不久,陈洪同志与舒锦文结了婚,也是借的这只大船。
同志的牺牲
部队经常要打仗,机关布置地区民兵、群众组织配合,我们经常坐着船在丹阳以南的小河中活动。首长们分散到各县各据点附近,我有时看着船,在船里整理材料。一天清晨,天雾蒙蒙,我坐在中舱整材料,还看不大清楚。前舱,青年部长袁先锋在听邹毅及刚来的陈天同志汇报青年工作。陈天同志在区里工作,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他个子高,头很大,眼明亮,一看上去就是个倔强聪明的小伙子。据说他原是在北京清华大学刻钢板的,离开了学校优裕条件到这儿参加工作。他们在研究工作,我整理材料,也未细听。撑船的夫妇上岸去了,我们胡乱地吃了点东西算作早饭。九点多时,陈天、邹毅要到区里去,袁先锋说天气不好,要下雨,这几天传说鬼子要扫荡,还是等摸摸情况再走。他俩不肯,陈天说:我有枪,不怕。他站起来,把枪筒拉开上子弹。我在中舱笑着说:"邹毅没枪,当心给俘虏。"陈天说:"不怕,我保护他。"我说:"别两个都给抓了。"陈天说:"我是顶天立地的好汉,不是孬种,宁死不当俘虏。"他们跳上岸,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与袁先锋各自整材料。下午,袁先锋同志也要出发了,他要到各处看看青救会的工作。这时,撑船的夫妇回来了,说高庄一带有情况,鬼子下来扫荡了,在几个村驻扎,要注意。
袁先锋同志走后不到一顿饭工夫,我听到岸上有人呼喊,声音很反常。我预感发生了什么,跑出来一看,是袁先锋同志回来了,跑得气喘。他叫我快上岸,船由船嫂看着。他边跑边说:早上鬼子下来驻扎在高庄,有新四军的同志给抓走了,还有给打死的。一听到有人给打死,我立刻想到陈天和邹毅。我们来不及多说什么,跑步到高庄。在村庄附近的一个茅棚周围,围着不少老乡。我们挤进去,只见地上一张芦席盖着个尸体,头盖住了,一双大脚在外面,是陈天!原来,邹毅和陈天上午到高庄附近,遇上鬼子,陈天一见鬼子,拔枪就打,打死了哨兵,里面鬼子出来打死陈天,抓走了邹毅。就这么十几分钟,死的死了,抓的抓了。袁先锋同志与大家料理丧事。陈天,你的脸我在朦胧的早晨也还没有仔细看清,谁知第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我耳朵只留着这句话:"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袁先锋同志是四川人,从皖南来,做青年工作。他有文化,有教养,能写、能说、能唱、能做,干劲十足。他曾经与民兵一起搞军工,火药爆炸伤了左眼。从邹毅同志被捕,陈天同志牺牲后,他更是带着青救会民兵出没在敌人的据点周围。由于鬼子据点增加,扫荡频繁,领导上设想准备由县委书记任迈和袁先锋等几个有经验、身体棒的同志带着民兵、农青妇群众组织坚持在这个地区,而大批同志往西、往南转移。袁先锋还与另外一个同志筹办报纸,用油印,通讯员小朱刻钢板兼发行。因此,袁先锋同志有时与任迈同志一起出没在敌人据点附近,有时又回延陵地区,在一个小茅棚里与一起办报的谷力虹同志商量办报事宜。通讯员小朱,矮个儿,也是四川人,与袁先锋特别亲密,经常给船上陈洪、老邓送信,送审报纸稿件。领导不在,我就代替首长们一一收下。一天,小朱照例送材料来,他穿了一身黑色短棉袄裤,站在岸边叫我出来收稿件。船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守着。我笑着说:"你送下来,我不上岸。"他说:"这回非上岸接收不行,否则就带回去了。"我走出船舱,上岸取稿件。小朱站在树底下说:"这回公私兼顾,还有老袁给你的信呢。"我说:"什么重要事,还不是青年部又要妇女部发动做鞋做袜的,老麻烦我们妇女组织。"他装着鬼脸说:"不一定吧。"他坐在树底下,我带着材料钻进舱里,小朱嚷嚷还得等回信,他说:"你先看看你的信吧!"小朱本是个老实人,十几岁的孩子,平时话不多,今天怎么那么噜嗦。我拆开袁先锋给我的信,密密麻麻,我猜到几分不敢看下去。我说:"你先走,以后再回信。"他扬着手说:"你细细琢磨吧!明日我取稿件时拿回信。"
我把给首长的材料、稿件收藏好,拿信走出船舱坐在船头的石凳上,把猜到几分的信想仔细看看,到底写些什么?我内心是又想看又不敢看。风吹着,听着船底与水的共鸣,思潮起伏:现在是被捕的、牺牲的天天有。这是现实,残酷的斗争使我意识到人生的艰险,道路的曲折。松柏的成长要经过多少个寒暑,寒风的袭击,酷日的曝晒。日本鬼子像阎罗王,简直不是人。"敌进我退"!退到哪天为止?退到何方为休?敌人差不多从点、线占到市镇村庄啦!我的将来,我的归宿只是"牺牲"两字,别无其他。兵荒马乱,那来这个情?也没有这个爱。我有情,我的情感都给了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了,我伤心还来不及,还与别人谈情说爱。爱!爱谁?爱战士、爱首长、爱牺牲的人,我不去爱别的什么男人。还有我现在只有一肚子的恨,一肚子的火。恨!恨鬼子;恼火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消灭鬼子。我恨还来不及,爱什么?我把这个所谓"爱"的标记"信"撕个粉碎撒在河里,让它随着流水冲走。可是内心世界"爱"的流水怎么也冲不走。我对这个四川高个儿不是没有好感。我们在皖南就认识,第二次来茅山又见面,青年工作与妇女工作又有"天然"的联系。民兵、青救会打鬼子,妇女会协助。我与他个人工作完了就在船头上唱歌。他笑我的无锡民歌太土,别的地方人听不懂,我说比你哼的四川调子好听。我们也为工作争论,有时还说:打完仗他要研究文学,他爱古典文学,他学俄罗斯文学,他还爱文艺评论。说等战争结束要把茅山斗争写下来。想到这些,我感到我们会合得来的,我觉得我们不相上下,谁也不比谁强多少,我们可以平等相待。于是,我给他写回信,我写了个开主题的、风马牛不相及的回信。
天以后,我正忙着给首长抄材料,想把它突击完。袁先锋从船头上闯进来,见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单刀直入说与我谈判。他摆着那付架势,我觉得好笑,我说:"我又不是敌人,干吗气势汹汹的。"他说:"不是敌人,你是碉堡,我得把你粉碎。你折磨我,我写的信,你不给我正面答复。"我说:"好吧,你说吧,我正面答复你。"他不敢说了,低着头。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皱皱的,也不知转了多少人的手,是一封他老家寄来的信,他哥哥写给他的,千转万转从延陵镇某布店转来的信。我问他鸿雁给你带来什么好消息?他又饶有兴趣地念了其中的一段,意思是;希望早日打退鬼子,将来解放上海,到上海滩"白相",再回来看嘉陵江。他把"白相"两字反复读了两遍。他好像气又消了。一会儿轻声细气地说,别生气,我心里实在是不好受。他说他决定到最危险的地方去坚持到最后一口气。这一回是凶多吉少,但他是准备着牺牲的,可是在走以前要等我一句话,这句话一定要我亲口讲给他听。我说:"这句话我不讲。"他说:"那我死不瞑目。"我火了,我说:"你千里迢迢来到茅山是打鬼子呢,还是来找爱人的。"他说:"是来打鬼子的,但也要爱人。"我说:"我可不爱你,你找别人。"他说:"你不爱我,我爱你,我不爱别人。"我说:"这是笑话,爱是双方面的,你爱我我不爱你,怎么办?"他说:"那我就等着,有一天你会爱我的。"我说:"我一直不爱你。"他说:"我一直等着你。"我说:"到老我也不爱你。"他说:"我等到老。"我说:"死也不爱你。"他说:"我等到死。"于是他冒火了,他说:"今天你嘴里说不爱我,你问问你心里还爱不爱我。"我哭了,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人也不爱,什么人也不敢爱。"我一气,把桌上的几本书用来伪装用的几本教科书向着他扔过去。这时船头上大姐、首长们回来了。大姐看了我们这个样子,明白了一半,责怪我不应与人吵架,任性,把书都摔坏了,有事不好好商量,吵什么。老邓又来给我打趣说:"小程等着找老头了,年轻人不喜欢的。"我老老实实地把船舱地板的书拣起来,我说:"袁先锋欺侮我。"老邓说:"谁敢欺侮你?你少欺侮别人就算好的了。"袁先锋低着头不吭声,接着老邓与袁先锋同志谈如何坚持工作的问题。晚上,他们全走了,只有我与大姐睡在船上。大姐与我谈心,叹了口气,说环境是这么不好,各据点鬼子增加了;国民党反动派在南边增加军队,不久这儿要打仗。决定袁先锋与任迈同志领导坚守此地,其他同志要撤退一批。袁先锋与任迈都是党性强的信得过的干部,是党的好儿女,可是环境条件实在差,为了坚持根据地工作,有时党要付出高的代价。我听了"付出高的代价"与袁先锋讲的"凶多吉少",预感到:要打仗,要牺牲,我好像已看到他们俩的归宿。
环境紧张,我们不住在延陵附近,都到据点周围活动了。天天换地方,东一村,西一村移动,去加强民兵、妇女会、青年团工作。没有想到鬼子扫荡完,又与国民党勾勾搭搭,来了个几路大包围,从溧水、溧阳过来,像洪水猛兽,扬言要把我们这块抗日民主根据地"化为平地"。我们放了一个口子,让他们这群狼进来。在武进、丹阳、镇江、句容、金坛、溧阳、溧水这一片土地上打了好几个回合,最后打得他们屁滚尿流,狼狈逃窜。
战争结束后,罗司令、廖司令的部队查战果,打扫战场,四县总会、服务团集合,清点人数,总结。地方党各组织检查工作,整顿机关,党、军队、群众从四面八方汇集,敌人被打垮了,我们的根据地更坚强巩固,军队、人民欢呼。我们还是到延陵地区,我们仍与上新河、高庄、东庄湖、西庄湖、圩里的老百姓在一起,我们又见到了小红妈,这一带是我们民运干部的家。
可是,服务团在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一个干部,上海来的姑娘柳路同志。李大姐要部队、机关、各组织寻找,可是找遍了也无消息。几天后,句容山里的老百姓来报:老乡在山里打柴,发现山谷里有一具尸体,肠子肝脏都给狼吃光了,地上一片血肉。同志们连夜派人去认,从衣角及鞋认出果真是柳路同志。反动派逃跑时抓着她,她不投降,被拖到深山野林里杀害了。扔在山谷里,又给狼吞噬的。这个噩耗,震动了整个茅山地区的人民。人民不仅用泪水纪念柳路,人民的泪水还化为滔滔巨浪,要把敌人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在柳路的追悼会上,部队、群众共誓师:保护根据地的一草一木,就像保护我们的眼珠一样,誓与茅山根据地共存亡!
我们哭泣柳路的眼泪还未干,又传来了任迈、袁先锋同志被捕牺牲的消息,他俩被丹阳据点的日本鬼子逮捕,不屈而死。
周婉如同志在延安还不知道任迈之死吧?你在宝塔山下或延河边如何忍受这个不幸的消息!小殷在丹阳铁路北,如何忍受邹毅同志被捕的消息!
袁先锋同志,咱们是"吵了架"分手的,你再也听不见我的无锡民歌,正像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四川号子一样,尽管民歌、号子在今后万世流传。你听不到埋在我心里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我只能永远埋藏,一直到我被埋葬。你不是说等待一辈子,你这一辈子为什么这么短暂?你不是说死不瞑目,当你理解我的心情时,你死后会闭上眼睛的。你哥哥希望解放后一同去上海白相,再团聚嘉陵江,谁料到将来全国解放时,你的哥哥只能在嘉陵江畔等待你,像柳路的妈妈在上海滩等待柳路一样。你死后,我怕见首长,我怕见东庄湖、西庄湖、圩里的老乡,我更怕见那只小船,不爱听船底下的流水响。让我离开这个地方吧!难道天地间只有不幸,没有情况好转的时候?难道我们这根据地只有紧张、牺牲,没有欢呼胜利的时候?难道仅有残酷的冬天,没有明媚的春天?我不信!世上有真理,人间有公理,到最后真理会战胜邪恶,公理会战胜强暴,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因为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我含着眼泪暗暗鼓励自己:要加强胜利的信心,要经得住考验。

【程桂芬(1918-2003),生于1918年7月1日,江苏无锡羊尖镇严家桥人。1936 年加入无锡学社,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参加新四军,任中共中央东南局妇女部秘书,1940年3月奉命到苏南敌后,在丹(阳)、句(容)、溧(阳)一带开展妇女工作,同年10月任苏皖区党委特务营文化教员,1941年9月参加江(都)高(邮)宝(应)地区民运工作,1942 年10月任新四军第六师调查研究室秘书,1943年7月在金坛被捕,经营救1944年年底被释放。被捕后对党忠诚,1945 年夏恢复党籍,并被调往苏浙区党委调研室工作。解放战争时期曾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秘书、大众日报社编辑、中共山东分局妇女部资料室秘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先后在华东邮政总局、华东军政委员会、华东局宣传部工作。1952年10月被派往中国人民大学档案专修班学习,1954年毕业后留校,历任档案中教研室主任、历史档案系副主任,后调往中央档案馆明清部副主任,1980 年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党组成员、顾问。著有《中国近代档案史稿》(教材)、《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等。2000年7月逝世,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