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桂芬自述11:伪军把我五花大绑带走,押往金坛县日本宪兵队

航语的过去 2025-03-15 08:53:15

被捕

1943年夏天真困难,南边顽固派与鬼子默契配合,鬼子扫荡,顽固派"清乡"。七月初一的中午,鬼子大扫荡。平时鬼子扫荡半夜出发,天一亮进村,可是这一天鬼子中午下乡,西岗、唐王大小村庄全布满了鬼子,我不能进村。路遇张志平,也在这一带搞夏征的,告诉我:从田埂走小路去西岗、唐王北边的自醒中学隐蔽,找校长张炳元。张是个开明士绅。我的爱人吴宝康在该校当教师,改名吴志清。老张还说:你们的身份暂时不要公开,以后找人与我们联系。他说完走了,大概忙着去布置反扫荡。我们看得见鬼子在各个村庄蠕动,只是双方还未开枪、交火,一场大的残酷战斗即将在这儿爆发,谁也料不到这儿几天后是个什么样子。

自醒中学是个"独家村",一座大房子在田里,四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棵树木挡挡太阳。学生有一百多,来自溧阳、金坛边区,也有金坛城里来的。男教师大多是张校长的同事、熟人,也有住在金坛城里的人来教书的,几个年轻女老师,都是金坛城里人。其中两位于老师是清朝于家后代。金坛于家在清朝不是一门三鼎甲,也是有人中过进士或在翰林院有地位的。老师的政治态度是:不愿为日本人干事,所以不屑在金坛城里敌伪政权下搞个"一官半职",但投笔从戎也没有那个胆量。这里是敌、伪、顽、新四军经常打仗的拉锯地方。新四军年轻有为、纪律严明、对人民秋毫无犯,在他们心目中是仁义之师。张炳元是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的老大学生,家里有几十亩田,有长工。这样的校长东洋人也想争取。张可以自由进出金坛城。新四军把他作为团结的对象,老百姓要孩子知书识理,也希望有个学校。这儿每个老师每月三担米,学校领我县政府的教育经费,清苦的学生,民主政府可能还有点补贴。精兵简政后,县政府文教科就把吴宝康交给张炳元校长。他化名吴志清,在这里教语文与历史。

我到办公室找到了张炳元校长。张校长看我的打扮就知是新四军的地方工作人员,要我在老师宿舍休息。女教师的宿舍与女学生的宿舍在一起。中午鬼子刚进村的时候,从校长教员到学生,反应还不大。鬼子经常下乡,司空见惯,他们照常上课。门口的大牌子"自醒中学"几个字好比挡箭牌。今天工友照常摇铃,学生虽不敢不去教室,但大部分要在大门口看看鬼子离此多远,走了没有,因大部分学生的家在学校四周,也惦念家里的安全。几十米外,鬼子在南面各村密密麻麻,像夏天粪缸里的蛆虫,到日落西山还蠕动着。于是从上到下都紧张起来,最主要的是情况不明。

女老师、女学生对我很好,一方面是对新四军的爱戴,也对女同志能为此不怕艰苦辛劳而佩服。天热,老师学生送衣服鞋袜给我替换,还都说万一伪军鬼子进来搜查,就说你是我们老师。女老师中的两位于老师名叫于诗蔡、于婉贞。于诗蔡还有个妹妹于诗苹在此上学。在女生宿舍我们一见后就讲得投机,于诗蔡自己介绍说,她是苏州省立二女师中文系毕业的。于诗蔡看起来是一位亭亭玉立,如花似玉的小姐,喜欢弹琴。她给我介绍她妹妹于诗苹,三年级学生。我说你们"繁、苹"都是来自《诗经》上的人物,她就高兴得笑了起来说,程先生,你的语文根底一定好,你还熟读《诗经》呢。她还说这里的男老师都是俗不可耐,没有一个谈得来。又见了于婉贞老师,她是个朴素大方,老老实实的女老师。她们谈笑自若,好像鬼子在村前与她们毫不相干似的。

晚上,我就住在女宿舍,许多女同学围着我,要我讲打鬼子的事。她们对我又好奇,又佩服,其中有个姓陈的小姑娘一定要我换上她的旗袍,穿她的红条圆口双搭攀的布鞋,说这么打扮,与我们的老师一个样,鬼子进来搜查就不怕了。这一晚,大家谈熟了。我又了解到于诗蔡老师的对象在重庆,日本鬼子侵略,弄得他们两地分开。于婉贞的哥嫂在重庆,金坛家里上有老父母,下有幼弟,战火纷飞,不知何日团聚。这些老师对日本鬼子还是有仇恨的。

鬼子就是不退,而且有的大村庄鬼子还扎据点。为了学生的安全,学校开紧急会议,提前放假。老师也各自回家。老吴在我进学校时可能与张炳元透露过我俩的关系,意思也是要他设法掩护,因此老师中也可能有人知道我是吴志清老师的夫人。不过吴宝康的名字谁也不知,连张炳元也弄不清。

这时,女老师于诗繁、于婉贞,学生于诗苹及小陈,还有一位姓张的男老师,都回金坛城去了。他们路很熟,走小路,遇不到鬼子。

张炳元校长提出来,老吴及我到他家待一两天,鬼子总得退,不会老驻在西岗、唐王等地。这时区委张志平没有来联系,估计到处是鬼子,联系不方便。我与老吴就跟着张炳元校长到他家。他家在后旸村,在西岗、唐王以北。附近薛埠、朱林有鬼子、伪军据点。张校长说,后旸村这个地方日本鬼子与新四军都不大来。村庄很大,几个张炳元的本家学生也住在这里。我们下午离开自醒中学,走不了几里地就到。走时,除张校长外也有学生,学生中还有一个他的二儿子。路上学生都谈校长如何有学问,说这方园多少里路找不出这么有中文根底的人。学生都是慕名而来上这个学校的。一路上,张炳元就说新四军力量太小,能这么坚持真是不容易,他感到国民党顽固派打新四军,老百姓也反对,应团结抗日。到村庄已傍晚。

我和老吴都很着急,县区支队都联系不上。第二天,要学生去打听,情况还是不明。张炳元已出嫁的大女儿回娘家来说,各村鬼子不走,交通中断,各处都封锁着。

1943年7月11日中午,大家正在吃饭,门口有人进来说,二鬼子(即伪军)进了村庄。我们还来不及放下碗筷,已经到前面晒场上了。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跑,可是已来不及,后面是河滩。你躲,搜出来反而麻烦。张炳元还说不会进来,进来就说是外地老师,暑假来度假的。一群伪军进来了,我们照样吃饭。伪军问是些什么人,怎么你家这么多人?张﹣一介绍:老婆、儿子、媳妇、姑娘。这是吴先生,来度假。最后说我是程先生。伪军要出去了,这时忽然从后面人丛里过来个十七八岁的伪军,对我细看,指着我说,这人不是先生,这人我在新四军县长陈连升那里见过,她与溧阳县政府有关系。这么一来顿时乱了。

门口晒场上挤满了人,真像水开了锅。张炳元与伪军头目打招呼说这是个老师,刚来,来找工作的,可能去溧阳县政府找过工作,她父亲与张是世交,他担保。可是这个头目指着那个伪军说,他是从新四军溧阳县政府刚过来的,他见过这个女的。我想坏了,那个伪军一定是溧阳县大队的叛徒,最近投敌的。就这样,老吴看着我给伪军五花大绑带走。临走时张炳元说,他明天就设法看我去。

伪军把我押到朱林镇,这是个伪军小据点。一进伪自卫队的门,看到个涂脂抹粉、穿得像花蝴蝶似的大姑娘,大概是这个头目的小老婆或是这个据点里的娼妓。晚上,伪军头目把我放在他大老婆的房内。这个女的看起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还带着个岁把的小孩。不一会儿,抓我的伪军进屋来了,他与这个妇女聊天,叫她太太。他指着我说,你可能是"先生",不过确实在县政府见过你,你找陈县长,与县长说话。他说他是溧阳县钱震宇县大队的,那里日子不好过,不如当"自卫队"。我不理他。他又说他是唐王人,哥哥叫王锡禄,他叫王锡虞。他说他哥哥也是暗通新四军的"傻瓜"。我想,我去王锡禄家幸亏是夜里,而且可能这个叛徒不知道他哥哥是党员。这个叛徒的情况我大体心里有个底,他到溧阳县大队也不久,他对我详情是不知道的。

当晚,我与这个妇女及小孩睡一床。想了许多,逃,逃不了。同一张床的妇女和小孩,杀他们,一个小孩和个家庭妇女,她们也无辜。又想,还不知老吴走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押往金坛。金坛是江南地区的小城市,街道两边都是商店,最近敌顽勾结,我县区人员多有被捕,日寇残暴,而沦陷区的老百姓还是心向新四军的,所以人们很同情我们。今天我在被押送的路上行走,引起两旁行人注目,都凝视着我,我也无心观看。

伪军把我押往金坛日本宪兵队。门口似乎有个牌,房子很大,一重重进去。一进门,我心里想:我如果死在这儿,也要死得堂堂正正,与过去所有牺牲的同志们一样,不能给后人取笑。想着入党时宣誓的"永不叛党"四个字,也想着尽量不能暴露身份,要保守党的秘密,保护党的组织。现在敌人是把我当教员抓的,那么我也要像个中国教师的样子,保持民族气节,为人师表。因此,我是直着身子进去,没有卑躬屈膝的样子。

进到屋里,一个翻译,一个白脸便衣鬼子,把我带进一个小房间,一张小桌子,三把椅子,门窗紧,觉得十分气闷。

我的口供大意是:江苏锡北人,初中毕业,1937年后在无锡工作。我父亲与张炳元是世交,想找张炳元校长在中学校教书,因身体有病,在他家休息。

日本人并不进一步问我许多,开门,有个便衣中国人在外面等着,翻译叫我跟他走。翻译讲的普通话很好,似乎是东北人。我走出宪兵队,那个便衣人员带我走,又过大街到小巷,那人领着我,指着一排房子的一个门说:"进去!"看上去像一个普通居民之家,进门有旁屋,住一家,进去有个穷老头及老太,靠墙生个小行灶。再进去是正屋,是这个人的家。有个小天井,后面是一间堂屋,两旁茶几椅子、八仙桌,还供着个什么菩萨,挂着对联,一看是个暴发户,是这些年头靠日本人起家的户头。

这个把我带来的人给我介绍说,这是他的一个家,他姓钱,赵钱孙李的钱,名发宜,发是发财的发,宜……他讲不出来,只说上面有一个点儿的宜。他要我准备,说明天宪兵队肯定要我进去的,今天在此洗洗刷刷,写信都可以。他家里有个大老婆,四十多岁,一个大烟鬼。有个女佣大嫂子,有个五岁的小孩,还有一个十五岁的侄女看孩子,名叫爱庆。这个大烟鬼大老婆招呼我在他家吃饭,钱发宜就走了。

下午,来了一屋子的人,张炳元校长来了,于婉贞、于诗繁、于诗苹、小陈都来了。从这儿了解到张炳元及两位老师今天上午被宪兵队叫去,讯问我是什么人,他们一致说是自醒中学新请来的老师,准备下学期开课,其他情况不知道。老师、同学们告诉我,钱发宜是日本宪兵队的便衣队长(特务),过去是金坛饭馆里"跑堂"的,这里是他大老婆住的地方,还有一个小老婆住别的地方。于婉贞老师给我送来了夏天的替换衣服,女同学有送草纸肥皂日用品的。张炳元校长告诉我,已与我家属联系,设法营救。我写了个条给他,要他转给老吴,嘱咐立刻离开金坛周围,以免鬼子继续抓捕。鬼子并不知道我与老吴的关系,也不知道老吴这个人,他们与我的口供一致,如果老吴暴露对张校长也是不利的。这时钱发宜的大老婆出门抽大烟去了,家里只有女佣、小孩和看孩子的爱庆。

祸不单行,下午四五点钟,钱发宜的大老婆从外面进来。这个大烟鬼像得了什么新闻,说有个名叫陈仲周的,认识你。我心里想不起有这么个人,正说着,进来一个中等身材二十多岁的男人。我不认识他。他说他在竹篑桥镇帮新四军收税的,最近到金坛城里,在李翻译的洋行里做售货员。他在竹篑桥收税时曾见过我。我想这又是一个叛徒,我竹篑桥充其量过一两次。他说他很倒霉,只是见过我一次,也不知我到底叫什么。昨天早晨我被押着过金坛,他在李翻译洋行内见我走过,就脱口说这个女的似乎见过。李翻译在旁问他这个女的是什么人,怎么认识的,他又说不出么,被李翻译打了一个耳光。我说我根本不认识你,也未见过你,你的名字我也第一次知道,你根本不应该胡说认识我,这是你自讨苦吃。他说他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那天夜里住钱发宜家。堂屋两旁有东西厢房。一个房间是大老婆与五岁的小孩住,钱发宜有时也回来。西厢房有张大床,佣人、爱庆与我住。这一夜真叫千头万绪。我身陷囹圄,被日本宪兵队所抓。宪兵队是杀人不眨眼、嗜血成性的地方,是有进无出的,大概我这一辈子就在这儿结束了。又想,死,没有什么,袁先锋、任迈、林心平多少同志不是死了吗?又想,最主要的是保守党的机密,保护党的组织,最重要的是以党的利益为重,个人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口供是:自醒中学教员。敌人信?不信?有两个叛徒,一个在溧阳县政府县大队,是个新兵,来县大队不久就叛变,见过我也不知我的姓名和身份。另一个收税的在竹篑桥见过面,也不知我名字和身份。那敌人还不知我的身份,我就不能暴露,我的口供不能变。

第二天一清早,钱发宜把我带进宪兵队交给翻译。这翻译叫李永华,粗皮浓眉,像个凶神。我一路进去,后院有口井,有个长竹竿挂着吊桶。这大院后面有排房,中间有一间新修的简易粗糙的房间,把我带进去。里面有张小床,有个小桌。大家一声不吭。翻译出去时把门锁上。隔院子是鬼子食堂,中午鬼子集中在那里稀里哗啦吃饭,听得见叮叮当当碗碟的声音。下午,小鬼子开锁开门拿进来一些吃的,是鬼子的剩饭,上面有些土豆,用日本军用搪瓷缸盛着。

关了三天不理我,也不讯问。我心里纳闷,人像在火山上转,不知火山何时冒火。

7月15日,翻译把我叫出去。还是这个白脸鬼子审问。我的口供不变。翻译说,你说你是准备当老师,可是有人在陈连升那里见过你,也有人在竹篑桥见过你,那是什么地方,你心里明白。还说,人家知道溧阳一带有个"小陈",准是你。我说中国人姓张姓李姓陈多得很,翻译说你自己去考虑吧!

17日,翻译开门叫我出去坐在院子里树下,有个日本鬼子像混血儿,大高个,高鼻子,深眼珠。翻译介绍说:这是我们的队长,他今天回来,要与你谈谈。小鬼子还搬了个桌子放上西瓜。大概他就是金坛日本宪兵队的大头目田中队长。我在钱发宜家听说,审问过我的白脸鬼子是班长叫斋藤,队长叫田中。我这时大概已成为金坛城里议论的著名人物了,这个队长想在我身上花些功夫,但他是注定要碰钉子的。

这个田中先讲了一通目前形势,接着他想试试中国人的爱国心。他问我,中国人为什么要抗日?我说,中国人抗日是日本打到中国来后抗日的,中国人没有到日本去抗日。他碰了第一个钉子后,又讲了一番他们侵略中国的"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谬论。我只有冷笑。他又说:共产国际解散了,第三国际没有了,共产党没有了,你们还执迷不悟?我说,我没有听说,我也不懂。其实当时第三国际解散的事我当真不知道,我也避免谈共产党,因为我的"身份"只是个普通教员。田中又谈国际形势,说法西斯如何强大,说苏联红军不行。我说,法西斯是强大吗?墨索里尼不是下台了。苏联红军不行吗?但斯大林格勒德国人打不下来。这个谈话鬼子是吃了个软钉子,中国人有爱国心,可也暴露了我有倾向性,我不是什么也不懂,起码是个爱中国的有民族气节的教员。

深夜,翻译又把我带往田中房里。从黑暗里进入这个电灯明亮的屋子,几乎睁不开眼。定下神来,才看出内外套间陈设奢侈,墙上挂着地图。田中叫我坐下,问问一般的家常,父母兄弟姐妹是否婚嫁之类。翻译说人家都说她是无锡人,无锡在江南是很富的地方,是鱼米之乡。我感到敌人是在试探我,正在用各种方法调查我,用物质引诱我,要我投降。提醒自己,不能麻痹大意,不能暴露身份。

几天内,田中白天在院内试警犬,狗在院内奔跑转圈,田中又打枪。我关在房子内隔窗看得见。打枪似乎就在我屋顶上,这是鬼子吓唬我,我不怕,我想我至多像小林一样给鬼子的狗吃掉。可是我也心焦,鬼子还在调查我,研究我到底是什么人。

接着,一天下午翻译说,田中队长叫我去吃饭。一桌饭菜旁,坐着田中、斋藤、翻译,小鬼子站在一旁。我想不知今天葫芦里卖什么药。吃饭时,田中是主位,斋藤是陪客,我是客位。田中说,翻译翻。翻译说:田中队长要你在我们宪兵队做事,叫你当秘书,每月500元作为薪水。至于"外快"(小费之类)那由你自己,要多少有多少。我说我不做。翻译问我为什么不做,我说你们都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一句话也不懂,我如何做?其实我知道他们在试探我。我也想,既然是教员,讲道理,现在还用不着把桌子踢翻,因为他们还不知道我是共产党员。接着鬼子说,你不是要找工作吗?你说宪兵队都是日本人你不干,你不是老师吗?那你留在金坛城里做老师吧,城里需要教员。我说我不教,我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日本鬼子说,你总得生活,你不做事哪来饭吃?不然在洋行当职员吧。我说不当,我算盘不行。临走时翻译说你同意了吧,我说我什么也不同意。我还是被锁在房子里,我预感我的事情很严重,为什么鬼子不把我马上杀了,鬼子是企图在我身上捞些什么。

囚禁黑牢

7月23日早上,斋藤、翻译提我审讯,把我大骂了一顿。我想,你们到底是鬼不是人,前几天还叫我吃西瓜、吃饭,今天骂我一场,又是一种手法。斋藤白脸发青,翻译怒气冲冲。他们拍桌子,说:明明有人在溧阳县政府见过你,明明有人在竹篑桥又见过你,你还不承认?你来了,我阳县政府见过你,明明有人在竹篑桥又见过你,你还不承认?你来了,我们一根汗毛也没有碰你,你不识抬举。翻译说,这样没有人同情你。我想,要敌人同情我岂不完了,我白革命了几年?敌人的话我拒绝回答,不吭声。于是翻译、鬼子七手八脚,把我拉着往前面黑牢里送。

黑牢是怎么样的一个地方?出审讯室,过前面天井,有一排过道房子。在房子一边,有两扇大厚门,不注意看不出是门,门与墙砌的颜色一样。每个门里面关人,这个门有七八寸至一尺厚。门里是铁栅栏,里面只有两米见方,四面是厚墙,有一边上面顶上有几寸宽的洞,这个洞上也有铁条,墙一角有个粪桶。把人丢进去时不准穿鞋,不准用裤腰带,大概日本人怕你自己勒死了他得不到什么。把人丢进去铁栅栏和厚门均关上。借上面小洞里的光,依稀可以看见墙上涂满了血污、粪便,还有不知何年何月何人在墙上划着初一、初二、初三……大概这个被押着的人不知地球依旧转动否,就借点滴微光在墙上刻上个符号,到死时为止。

鬼子上午把我扔进这个黑牢,下午把我提出去审问。我拒绝答复,一言不发。翻译说,你尝到黑牢的滋味了吧,你不说,关进去。他们如狼似虎把我又拉又拖,又扔进黑牢。

在黑牢的第二天上午,翻译开门拿进三张白纸,一支铅笔,说你不愿说你就写,写溧阳县政府的事,写了放你。这是对党员、对干部、对中国人民的考验,是贪生怕死还是为国尽忠,是维护党的利益还是出卖灵魂。人到这个地步但求速死,可是怎么死?没有药没有电,只有饿死。一天、二天、三天,我点滴不吃不喝。饿得肚痛头晕,躺在地上。这时实际是秋天了,晚上一夜雨,屋顶小洞里有一线光的时候很凉,于是满地的粪蛆向身上爬,满头的虱子向皮肤里咬。最倒霉的是:我还是个女人,月经来了,我把里面衬的短裤叠起来垫着,满身污血蛆虫。三天,我还未饿死,我想为什么死也那么难。

我借着微弱光线在三张纸上分别写着,第一张纸写给父母,我说,我要死了,但我没有做坏事,我对得起国家、民族、人民,对得起父母。第二张纸写给宪兵队,我说我是个女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可以把我杀掉。第三张纸我画了一个人一把刀,意思是你们可以杀掉我。

第三天下午,翻译开牢门,看我躺在地上,纸上似乎写了什么。他开始觉得可以捞到一些什么,但伸手一看,黑脸横了,说,你这么做没有人同情你,你就死在这儿吧,你死还不如一条狗。我心里想你才不如一条狗呢!我躺着一言不发。

三天中,他们拿来一些剩饭,我不吃不喝,第四天、第五天,他们也不拿来了,我饿得迷迷糊糊,闷得透不过气来了。翻译开了门,看我快完了,就把牢门露一丝缝,只关着栅栏。我想我是死定了,反正他们已经知道我是溧阳县政府的人,我得死得堂堂正正。我把最后剩的一口气,唱出我心头之恨,唱出人间不平事,我唱《石白湖》(这是我们新四军编的歌,自醒中学教的),唱《渔光曲》……鬼子大发火,拿了长竹竿伸进来打我,并把厚铁门关上。隔壁是男牢房,可能一个黑牢里塞着好几个男的,那根本躺也躺不下来的,可能只能站在里面。半夜听到墙外鞭打与嚎叫声,十分凄惨。

有一天,鬼子把两个牢房打开,我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差不多已不能动了,把我抬到外面,坐地上靠着墙。男牢房放出来五六个人,头发朝天竖着,眼珠深陷,瘦骨伶仃,脸是黄绿色,人像骷髅,衣服撕成条条,满身血污。开门时人一涌而出,看到天井里地上的瓜皮拿了就啃。我不知这些 是什么"犯人",是否其中有我这样的人。翻译、鬼子要他们把粪桶抬出,地上扫一扫,可能这是每周一次打扫卫生。

关在监牢里的人,如果下了死的决心,就往死的路上走,毫不犹豫,坚如磐石。但组织、同志们、家属及周围的老师、同学,用尽一切办法营救我,不让我死。我被捕的第二天,溧阳县组织上就派人去后喝,把老吴接走,带着他过封锁线去溧阳,以免遭逮捕。金坛县的地下工作人员密切注意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也关心着我被捕后的表现。组织上及张炳元校长很快与我老家联系上,我父亲要我19岁的兄弟中民与23岁的妹夫须士雄(这时小兰与士雄已结婚),冒险从无锡来金坛。这两个青年都是1941年夏江南东路何克希保安司令部青年训练班里的学生,"清乡"时布置他们留本地坚持工作的。他们对敌占区的工作如何开展有些经验。他们筹了一笔款,来到金坛,同张炳元、于诗繁、于婉贞联系上,一起商量。张炳元带他们去找一个叫"三师娘"的妇女。这个妇女四十多岁,八面玲珑,广收徒弟,是个帮会头子,在金坛城里颇有势力,鬼子在金坛都要听她三分。两个青年用钱财送给"三师娘"及李翻译、钱发宜。小小金坛城都在传说,来了两个无锡青年,白纺绸长衫,黑皮鞋,一表人才。他们来营救从自醒中学逮走的女老师。

营救教师一时成了金坛城里的头条新闻,到处谈论。舆论认为,日本人应该放这个女老师。不过大家也得看看这个女老师有无骨气,是帮日本鬼子干活做事,软了骨头留在宪兵队呢,还是保持气节横着抬出来。

翻译得了四千元储备票,因此我在黑牢关到第九天,大厚铁门开起来,翻译让小鬼子把我拉出来,住进一开始进来时的简易房子里。第二天给我理个发,洗洗澡,吃一碗面。我想大概要枪毙了,就等着吧。翻译向我摊牌,告诉我前几天来了你兄弟及妹夫,送来了衣服。这几天田中队长不在家,等队长回来时他可以替我说句话。他说,你是新四军溧阳县政府的人,人人皆知,你一定说是老师,这说不过去。你承认是溧阳县政府的人,他在队长面前就好说了。不过你得答应在宪兵队做事,改个姓名谁也不知。姓名已想好,叫"张雪治"。还说这名字挺漂亮。我说,我在溧阳县政府待过,溧阳县政府堂堂正正为民办事,为民族抗日,为国家争光。我早就表明,你们可以把我杀了,我姓程,不改名换姓,我什么也不做。我早说过,不要说宪兵队,我教员也不当。

这样我还在破房里待着,过几天小鬼子叫我出来帮几个伙夫一起洗菜,还叫我洗衣服,一个冬天"犯人"的衣服都拿来洗。翻译说,你不答应做事就罚你做苦工。我说我不做事。这样过了几天也不再审问,每天上午开门叫我出来洗菜搬柴火。

过了几天,翻译说队长已从外地回来,我的案子已告诉他了。意思是说他在日本人面前帮我说了话。我想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你与日本鬼子还有什么区别。翻译送来一套衣服,一双鞋,说这是队长送的,是宪兵队的规矩。我说我不要。他把衣服放着就走。我不穿,还是穿于先生带来的衣服。我心里明白,先来软的再来硬的,再来软的,软硬兼施,万变不离其宗,要我投降鬼子,帮他们做事。这是休想。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洗菜,翻译走过来说:明天要下乡,请你带路打溧阳县政府。我说:"休想,这不是我们中国人做的事。你要我去,我就投井。"我指着那边一口井说。翻译说这是试试你的,我们明知你不肯的,那你洗一辈子菜,罚一辈子苦工吧!不过这一夜我一直想着我们的机关和同志的安全。其实鬼子翻译是吓唬我,真的下乡会告诉我吗?

到9月里,我还是每天做苦工,搬柴烧水洗菜。敌人不放我,也不审讯我,把我丢在一旁。有一天正在洗菜,小鬼子把我的东西搬进另一个房子。翻译带着一大群人进来,经过我洗菜的地方,走向原来我住的地方,大小鬼子进进出出,忙忙乱乱。我张眼一看,其中簇拥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我们金坛县长诸葛慎。他穿了件毛巾布的浴衣,脸如菜色,瘦削不堪,步履艰难。唉,诸葛慎县长被捕了。翻译从屋内出来走过我身旁时,问我认识不认识,见过没有?我说不认识,没见过。他说这是地地道道的金坛县长诸葛慎,你看我们对他多优待。鬼子又用那一套笼络的手段,但显得多么粗俗和卑劣啊!

诸葛慎被捕后,鬼子又用"优待"办法对他。下午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妇女,身穿蓝布旗袍,满脸愁容,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进来。从伙夫们的轻轻议论中,我了解到,诸葛慎的岳父是金坛城的小资本家,开一爿绸布店,就在日本宪兵队的斜对门。这青年妇女是他前妻,孩子是他儿子。不过,诸葛慎在根据地结婚的小林(林心平同志)无人敢提起。小林死于哪个据点,鬼子如何把小林让警犬吃掉,这些惨无人道的事,人们不敢说,也可能人们不知道。鬼子自作聪明,来个巧安排,把诸葛慎的前妻接来,还带着孩子。每天进宪兵队,带上些吃的东西,大概日本人要他老丈人家送来的。还要他前妻、孩子陪着。其实这种情况下,前妻哭笑不得活受罪。孩子呢,尽管翻译鬼子哄着、逗他笑,也活泼不起来。

从诸葛慎县长的被捕,我深深感到溧阳、金坛环境紧张。我日夜担心着同志们的安全。从鬼子对诸葛慎的态度我也在思考鬼子对我们的政策,为什么林心平同志一年前被捕,鬼子是这么残酷对待,现在又来个假仁假义。还有,鬼子对我与对诸葛慎的态度又不同,把我丢进黑牢、罚苦工,对他"优待"。我很费解,难道诸葛慎同志会有什么问题?那是不会的。一个县长的态度影响着人民的抗日情绪,我相信这些同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有一天半夜,敌人把我叫去。有宪兵队长,有警备队长,还有好几个鬼子。屋内灯很亮,大概鬼子正商量什么事。警备队长看看我,摇摇头,翻译说那不是这个人。我猜测,可能在一次敌人与新四军打仗中,警备队俘虏了一个女同志后放了,看看是不是我,结果不是。接着他们问我溧阳县几个区里的同志。我说不认识。我估计这些同志都是被警备队抓了牺牲的。

我还是每天搬柴洗菜,鬼子既不审问,也不放我,好像把我忘了似的。有时在厨房边弄堂里拣菜,坐在小板凳上。弄堂很长很窄,旁边是高高的围墙,爬不上去也跳不出去。有时似乎听到墙那边有讲话声。我只能唱唱歌,心想,隔壁的人家能否把我的歌声带到远方,带给认识的同志。

我每天摘菜,天天碰到的有四个人,两个小日本鬼子,其中一个是指挥做饭的,另一个像是队长的勤务兵打杂,每天也给我送饭;还有两个中国人,一个姓王的洗碗烧火,另一个又高又大的每天担水,都是二十岁上下的人。指挥做饭的鬼子每天告诉我摘哪些菜。有时他也来摘,有时搬个藤椅一坐,抽口烟。可惜我不懂日本话,他也不懂中国话。日子久了,我摘完菜他也表示谢意。他告诉我他是京都人,写了"京都"两个大字,是征兵出来的,家里有老有小。有一次他还把照片拿来,一家人穿着整齐。他恨打仗,一家离散。当听到弄堂那边翻译的声音,赶快把照片往内衣藏起,不让翻译看到。从这儿我了解到日本兵下层不是个个愿意来打中国的。他们也思亲想家。打杂的小鬼子每天烧字纸篓的纸,给犯人送饭。他曾企图对我无理,我要打他告他,他就不敢了。中国人中那个姓王的有点驼背,每天烧火洗碗,早来晚归,低头不语。有一次鬼子吃完饭,姓王的正洗碗,我准备去厨房里拿扫帚扫地。这时两个小鬼子和一个中国人刚走,我看到这个驼背对着洗碗池撒尿,池里是碗碟。我看到他急忙走出来,很难堪的样子。我说我只希望外面有什么事能告诉我一点,日本人有什么动静也告诉我一点,我们都是中国人。那个担水的中国人不说话,我开始一直以为他是日本人,或是个哑巴。他从早到晚在井上挑水,供烧饭和鬼子洗澡用。以后偶然听他说话,是个结巴,知道他是中国人。我每天洗菜用的水是他挑的。慢慢地我了解到他原先是国民党63师的,被俘在此三年多。敌人看他有力气,就叫他天天担水。他告诉我一件事,他认为我快释放了,按他的经验,日本人开头问几次,坐黑牢,但到后来就不怎么问了。在宪兵队至多关三个月,不是放了就是转到什么别的地方,或者杀了。他的看法是:最近杀得少,前二年杀得多。他只能告诉我这些。

过几天,诸葛慎县长不见了,听说是由岳丈的布店担保,住在岳丈家,软禁金坛城内。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翻译进来,叫我收拾东西。我就这一些零散东西,一个小包。跟他走到大门口,看到钱发宜站在那里。翻译指了一指,钱发宜领我出大门,过大街小巷到他家。他大老婆说这回放了吧,钱发宜没正面回答。在日本宪兵队的日日夜夜算起来整整三个月,离开的这天是1943年10月12日。

【程桂芬(1918-2000),生于1918年7月1日,江苏无锡羊尖镇严家桥人。1936 年加入无锡学社,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参加新四军,任中共中央东南局妇女部秘书,1940年3月奉命到苏南敌后,在丹(阳)、句(容)、溧(阳)一带开展妇女工作,同年10月任苏皖区党委特务营文化教员,1941年9月参加江(都)高(邮)宝(应)地区民运工作,1942 年10月任新四军第六师调查研究室秘书,1943年7月在金坛被捕,经营救1944年年底被释放。被捕后对党忠诚,1945 年夏恢复党籍,并被调往苏浙区党委调研室工作。解放战争时期曾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秘书、大众日报社编辑、中共山东分局妇女部资料室秘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先后在华东邮政总局、华东军政委员会、华东局宣传部工作。1952年10月被派往中国人民大学档案专修班学习,1954年毕业后留校,历任档案中教研室主任、历史档案系副主任,后调往中央档案馆明清部副主任,1980 年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党组成员、顾问。著有《中国近代档案史稿》(教材)、《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等。2000年7月逝世,享年82岁。】

0 阅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