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君:禅的最高境

陆逊看历史 2023-06-30 23:53:00

本年11月18日,旧金山艺术博物馆亚洲馆将举办名为“禅之心”的全新展览,秘藏京都大德寺龙光院的南宋牧溪《六柿图》将于其中展出——

·旧金山艺术博物馆的展览预告

这幅自古被认为最能表现“禅”之意趣的经典名迹,终于将在历史上第二次离开一个国家,展示给大洋彼岸的新世界。

本文将向诸君全面介绍这幅名迹,揭开它成为至宝背后的秘密。

「1.禅的绘画」

作为一幅享誉画史的名迹,《六柿图》是一幅非常简单的画作,画面中仅仅描绘了六枚柿子,横向排列、略略错落。

作者以墨色区分它们的色泽,使对象的层次分离,这墨色的变化十分细腻,也就从而形成了丰富的色阶与细微的对比,使六枚仿佛存在于虚空之中的柿子焕发生机。

南宋·牧溪《六柿图》

纸本 墨笔 | 35.1x29cm

京都大德寺龙光院藏

本画的最迷人之处,在于它所蕴含的绝妙禅意——

作为最日常的事物,柿子们在简淡的笔墨下流露出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与静谧。从表面看,它们展现出禅宗空灵、寂寞、淡然的美学;而背后更隐藏有“众生皆有佛性”的禅宗思想与“日常即禅”的独特法门。

·《六柿图》与另一幅《栗子图》在大德寺龙光院

《六柿图》的作者牧溪,法名法常,号牧溪,出身蜀地,后迁杭州,生卒不详,活跃于南宋末期。他是南宋禅宗临济宗高僧无准师范(1179-1249)的弟子,正是领受禅宗临济派精髓的画僧。

作为参禅之余的“墨戏”,牧溪的绘画笔墨粗简直率,形象质朴空灵,总是位于“似”与“不似”的临界点,由此直抵“写意”的极致,像是蜻蜓点水般描绘出生动且富有诗意的画面,更从中释放出浓郁的禅宗气质。

南宋·牧溪《翡翠鹡鸰对幅》

MOA美术馆藏

佛教修行有“六法门”,禅宗临济派为“般若法门”,意在以强大的智慧冲开障碍,在一念之间“顿悟”,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在禅宗看来,所谓“佛性”,众生心中皆有,因此不主张拜佛释经,而是从日常生活中领悟禅机。

另外,由于禅宗认为的“智慧”绝非“知识”,它不是某种掌握与积累,而是“桶底子脱”般的瞬间领悟,所以禅宗总以“公案”的形式展现,即介绍禅师使弟子顿悟的故事。

·南宋画家梁楷的《六祖撕经图》与《六祖伐竹图》即展现出禅宗的特点

在这些故事中,禅师总会采用各种离奇的言语或手法,甚至“呵佛骂祖”,都是为了中止弟子当下的“逻辑”,从而回归“本心”。也正因如此,禅宗绘画也予人离经叛道的印象,从而留下“粗恶无古法”的画史评价。

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粗恶无古法

——元·汤垕《画鉴》

可能正由于这种评价,以及禅余墨戏本身并非受人重视的绘画创作,牧溪的画作在中国鲜有流传(仅有北京故宫《水墨写生图》与台北故宫《写生图》两卷)。然而他独具魅力的禅宗之美在宋元时期东传日本,成为日本画史上最受尊崇的画家。

“牧溪的画有浓重的氛围,且非常逼真,他将这些包容在内里,有趣而富有诗意。因而这是适合日本的爱好、适应日本人纤细感受的。可以说,在日本的风土中,牧溪的真正价值得到了承认。”

——东山魁夷

「2.东渡往事」

出于对中国文化的崇拜,自隋唐时起,日本便不断遣派使者来到中国,学习先进的技艺、制度、思想文化,来自中国的工艺品、艺术品随之被奉为“唐物”,备受统治阶级追捧,例如徽宗与李唐的画作。

北宋·赵佶《桃鸠图》

私人收藏

这种交流在宋代达到顶峰,禅宗也在此时传入日本——1202年,僧人明庵荣西(1141-1215)于镰仓建立第一座禅宗寺院建仁寺。

·「建仁寺」京都最古老的禅寺,临济宗建仁寺派大本山

此时的日本正处于幕府时期——所谓“幕府”出自汉语,本指将领的军帐,在日本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成为一种权力凌驾于天皇之上的中央政府机构。这一时期天皇失去权力,各地被称为“大名”的军阀割据,类似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

由于禅宗不拘形式、直截果断,且不依赖文字与经典,因而备受掌握实权的幕府将军青睐,禅宗随之在日本迅速兴盛,成为“武士的宗教”,很快传播到整个日本,继而促生了中日之间频繁的禅林交流。

南宋·无准师范《巡堂》

常盘山文库藏

将牧溪与日本联系在一起的,是他的同门禅僧圆尔辨圆(1208-1280),这是一位很有韧性、竭力求法的日本禅僧,他于1235年渡海来到南宋,前往当时最闻名的禅宗圣地径山寺,拜入牧溪的老师无准师范门下。

(可能因为宋元禅僧的名字往往由“号”+“名”组成,号在前名在后,例如无准师范号“无准”名“师范”,所以基本都是四个字,牧溪按此应为“牧溪法常”。)

·禅宗名刹杭州「径山寺」的大殿与禅堂

·「无准师范」(左)与「圆尔辨圆」(右)的顶相,他们曾是牧溪的老师与同学

与牧溪成为同学后,圆尔于无准师范门下修行6年,1241年,他拿着无准手书的“印可状”启程归国(“印可状”大约相当于禅僧的毕业证书),成为日本最负盛名的禅师之一,尊号“圣一国师”,开启了自荣西之后新的时代。

·东福寺特别展中的无准师范《与圆尔印可状》(远处是另一幅宋人绘无准师范像)

而他同时随身携带回日本的,还有非常著名的三件牧溪巨制——

南宋·牧溪《观音·猿·鹤三幅》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这三幅堪称巨大的画作意境空灵、禅意强烈,同时气势撼人。牧溪在画中首先展示了他对自然事物的观察与理解,然后借助墨色的晕染营造出具有深度的空间感,他的线条直接率性绝不矫饰,同时充分发挥了各种媒介的特点,据说他不仅运用毛笔,还使用蔗渣、草结,体现出丰富的笔趣。

·大德寺禅房中陈列的牧溪三轴

随着圆尔的归国,牧溪的作品开始被日本认识。此时日本正处于镰仓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北条时宗的收藏中,牧溪的多件作品已然作为将军的至宝,与徽宗、李唐等人的画迹同列。

猿 两幅 牧溪

猿 牧溪 一山赞

坐禅猿一幅 牧溪 虚堂赞

松猿绘一对 牧溪

树头绘一对 牧溪

···

——《佛日庵公物目录》

《佛日庵公物目录》是东渡宋元绘画最早的藏品目录,“佛日庵”即北条时宗的圆寂之地——是的,这位酷爱牧溪的将军北条时宗同样修习禅宗,他的老师是宋代东渡日本的中国高僧兰溪道隆(1213-1278)、兀庵普宁(1197-1276)等人,是一位修养深厚的禅人,也是手腕卓绝的外交家。

在他接手政权时正值元军入侵日本,北条时宗正是在与南宋禅师无学祖元(1226-1286)谈禅后,下定决心抵御元军入侵。而这位祖元禅师与前述道隆禅师都曾在牧溪的作品上题写赞语。

南宋·无学祖元《重阳上堂谒》

常盘山文库藏

1333年,时宗的孙子北条高时被杀,镰仓幕府垮台,足利家族成为新的掌权者,成立室町幕府。

但改朝换代显然并没有影响到对牧溪的珍视。足利家的将军们较前朝更加热爱来自中国的艺术品,其中最著名的是3代将军足利义满(1358-1408),他专门修筑“北山山庄”存放他拥有的珍迹,后者在义满死后遵循其遗言改为“鹿苑寺”,三岛由纪夫笔下著名的“金阁”即是它的遗址。

·金阁寺中内外都贴满了金箔的三层建筑“金阁”

足利家的牧溪收藏非常丰富,并且都作为重要的“东山御物”,被记录在《君台观左右帐记》中——这是由足利家族三代艺术品鉴藏官能阿弥(1394-1471)、艺阿弥(1431-1485)、相阿弥(?-1525)共同统计的收藏目录,其中记载有176幅中国宋元绘画,并且按品级区分。牧溪被鉴定为“上上”的最高级,数量更占据总数的四成。

虽然这些藏品中许多都已失散,但最重要几幅流传至今,例如著名的三幅《叭叭鸟图》,它们后来也成为日本“大魔王”织田信长(1534-1582)的收藏——

·三幅《叭叭鸟图》上均有足利义满的鉴藏印“天山”

著名的《潇湘八景图》也曾被足利家收藏,但如今仅存四景(另有三景画面的高度不同,细节也有所区别,并非同一系列)——

·流传的四幅《潇湘八景图》钤有义满的“道有”

既受到将军的珍爱,又得益于禅宗的风靡,以牧溪为代表的南宋禅宗绘画成为日本各地大名竞相追逐的对象。商人与禅僧们也通过购买、受赠、获赐等形式从中国将大量画作带往日本献给统治者们,很多并非牧溪所画,仅仅是风格相似的作品都被冠以牧溪之名进献。

《六柿图》可能正是这一时期漂洋过海、流入日本。有关它的最早记载是《宗及茶汤日记》1571年2月24日的一次茶会记录中。也正是由于作为茶道的核心——“茶挂”之需要,这幅画才成了今天我们所见的小挂轴样式。

·牧溪《六柿图》是采用“行の行”式日本表具装成的小挂轴

日本有裁切重装中国绘画、使之符合自身欣赏习惯的传统,例如前面足利义满的收藏《潇湘八景图》,很可能就是将一幅长卷裁成了八段分别装裱。著名的马远《寒江独钓图》也很可能是一幅大画裁切过的结果,换言之原作可能并没有如今我们所见的空寂感。

南宋·马远《寒江独钓图》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回到《六柿图》,它原先可能是长卷中的一段,像台北故宫收藏的《写生图卷》那样,传入日本后被裁成了小幅单独装成茶挂欣赏。

·台北故宫《写生图卷》并非牧溪的真迹,但可以看出《六柿图》的重装逻辑

类似的情况发生于同样收藏在日本的另外几件牧溪作品身上,例如年底将在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的另一幅《栗子图》,可能是与《六柿图》从同一幅长卷上裁割的。

·《六柿图》与《栗子图》现作为“重要文化财”被大德寺龙光院收藏

《栗子图》与《六柿图》同为流传日本的牧溪名作,两者的纸张一致,画面高度也接近,画中用同样简洁而质朴的笔墨描绘了一簇栗子。其中叶子的画法轻盈,仿佛静止在刹那之间;栗子则用笔率性,展现出有些刺手的质感。

南宋·牧溪《栗子图》

京都大德寺龙光院藏

与大刀阔斧裁切画面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日本收藏家几乎不在作品的画面上题识,钤盖鉴藏印也极其谨慎克制,关于作品的鉴定与流传通过另写一纸的鉴定书保留。

鉴定书的形式多种多样,有作为题名的“外题”、如同信札的“添状”、类似短册那样的“极札”、直接写在收纳作品的箱盒内部的“箱付”等等,它们也就成为鉴定日本绘画流传的重要依据。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牧溪《芦雁图》的外题与添帖

《栗子图》的外题来自能阿弥,显示出它也曾是足利家族的收藏;《六柿图》则来自禅僧江月宗玩(1574-1643),正是他建立了这两幅名迹此后至今的栖身之所——大德寺龙光院。

「3.栖身之所」

京都名刹大德寺,临济宗大德寺派大本山,山号“龙宝山”,本尊释迦如来,由大灯国师宗峰妙超创立,境内共有24座“塔头”(类似分院的庭庵),是洛北最大的寺院,也是日本禅宗文化的中心。

·大德寺本坊创建于1319年

许多我们耳熟能详的日本名人都与大德寺有关,比如高僧一休宗纯(1394-1481)曾担任住持并重建大德寺,茶道始祖村田珠光(1423-1502)在此留下“真珠庵”,丰臣秀吉在这里举办了织田信长的葬礼,著名的日本茶圣千利休在此修建了山门“金毛阁”等等。

·大德寺的山门“金毛阁”,由茶道宗师千利休主持修建

身为禅宗最重要的寺院之一,大德寺成为日本牧溪收藏的重镇,除了圆尔辨圆带回的《观音猿鹤三幅》,重要的两件《龙虎图对幅》也珍藏其中——

南宋·牧溪《龙虎图对幅》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南宋·牧溪《龙虎图对幅》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另有一幅《芙蓉图》也是大德寺的收藏,随画附有千利休的添帖,可能是这位著名茶人朝夕相伴的名迹,据说画面曾经过相阿弥的修改,左下方的叶子即是后者的添笔——

南宋·牧溪《芙蓉图》(附千利休添帖)

京都大德寺高桐院藏

如今《六柿图》与《栗子图》被视作最珍贵的收藏品,郑重保存在大德寺24塔头之一的“龙光院”中,它由江月宗玩在1606年开山。

·大德寺龙光院“兜门”(日本重要文化财)

开山时两幅画便随之寄存在院中,至今已四百余年,而今年年底的赴美展览,将是自七个世纪前它们从中国东渡日本后,再一次远渡重洋。

·《六柿图》与《栗子图》即将前往的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

值得一提的是,龙光院中来自中国的至宝不仅只有《六柿图》与《栗子图》,它还收藏有全世界仅存的三件“曜变天目茶碗”之一,并且由于极少展出,更被称作最“神秘的天目茶碗”。

南宋 曜变天目茶碗

京都大德寺龙光院藏

「4.风月余音」

牧溪的绘画深刻影响了日本画史,为了追随宗师的步伐,早在14世纪初期,就有日本画僧默庵灵渊来到中国寻访牧溪的足迹。

镰仓时期·默庵灵渊《四睡图》

前田育德会藏

但其时牧溪早已辞世,默庵一直追寻到牧溪曾经生活的杭州六通寺,由于他对牧溪画风的纯熟再现,被誉为“牧溪再来”,并授予了牧溪留下的钤印。

与默庵同时的僧人可翁也是牧溪的追随者,他同样锻炼出与牧溪极其相似的画风——

镰仓时期·可翁《牧童图》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此后牧溪画风在日本的广泛且深彻地流传,从镰仓、室町到桃山、江户,各时期的名手们,例如雪舟等杨、狩野探幽、长谷川等伯等人,无不以深入学习牧溪的风格作为不二法门。桃山时期·长谷川等伯《松林图》东京国立博物馆藏艺术是为数不多能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东西。它们的生命是令惊叹的,尽管我们早已远离它的作者,甚至不知道他是谁,有过什么样的生活,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创造了这件作品。几百年来,许许多多的人想接近牧溪,想象他的生活和心灵,试图编造一个关于他的神话,但始终没有多大的进展。不过这又如何呢?在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中日之间,牧溪流传到了现在,它们在历史的长河中给无数的人带去灵感,并激励着他们前进。今天的我们终于具有足够的眼力与宽广的视野,因此能够突破“粗恶无古法”的局限。在牧溪的绘画中,既有冲淡的笔墨、幽玄的美感,又有朴素的日常感、以及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寂寞,是它们共同构成了那一股扑面而来的禅意,成就了“禅的最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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