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鑫洁:从《胡文忠公遗集》的刊刻论曾国藩对个人遗集的隐忧

陆逊看历史 2023-07-02 23:41:00

摘要:同治六年(1867)武昌书局版《胡文忠公遗集》,由先后继任湖北巡抚的郑敦谨、曾国荃负责发刻,而最早负责编纂胡氏遗集的是汪士铎。汪士铎在编纂之初,便得到了曾国藩的大力支持,但所编同治三年(1864)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却未得到曾国荃的认可。曾国荃主持刊刻的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让曾国藩对个人遗集的刊刻产生了极大的隐忧。曾国藩的刻书理念在于一个“精”字:内容之“精”与数量之“精”。由此来看,光绪二年(1876)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让曾国藩的隐忧“一语成谶”。

《胡文忠公遗集》是晚清名臣胡林翼的个人遗集。胡林翼(1812—1861),字贶生,亦字咏芝,号润芝,湖南益阳人。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改庶吉士,道光十八年(1838)散馆,授编修。历任四川按察使、湖北按察使、湖北布政使等职,参与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是湘军重要首领之一。咸丰十一年(1861)去世,赐谥文忠。胡林翼的军事才干,深得曾国藩推崇:“安庆之克,臣推林翼首功也。”

同治六年(1867)武昌书局版《胡文忠公遗集》,扉页有双行牌记云:“同治六年季夏镌于黄鹤楼。”后附时任湖广总督官文、江苏巡抚李瀚章所作序文。卷首为《本传》《行状》。全书共86卷,其中奏疏52卷、书牍31卷、批札3卷。由先后继任湖北巡抚的郑敦谨、曾国荃负责刊刻。

曩岁尝裒公文牍之存者刊成若干卷。乙丑、丙寅之交,长沙郑公、湘乡曾公先后抚鄂,复取官私所藏庋者,勒为遗集八十六卷,为文若干首。

实际上,在胡氏遗集编纂之初,此工作是由胡林翼生前的幕僚汪士铎负责。曾国藩在得知此消息后,数次与汪士铎书信往来,对胡氏遗集的编纂提出若干建议,其建议得到了汪士铎的认可。但汪士铎所编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却未得到曾国荃的认可。同治六年曾国荃主持刊刻的八十六卷本《胡文忠公遗集》,让曾国藩产生了“身后亦不免此一劫”的隐忧。

本文拟以同治三年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的编纂过程为切入点,以曾国藩在汪士铎主持编纂胡氏遗集时给出的建议为线索,结合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刊刻成书,探讨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让曾国藩产生了怎样的“隐忧”,进而深究曾国藩“隐忧”的背后,折射出其个人怎样的文集编刊理念。

图丨胡林翼

曾国藩与《胡文忠公遗集》的刊刻

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胡林翼卒后,负责胡氏遗集编纂的是汪士铎:“九月胡林翼卒于武昌节署,先生为删定遗集□卷刊行。”

汪士铎(1802—1889),江苏江宁人,字振庵,别字梅村,号悔翁,晚号无不悔翁。精于三《礼》,工于舆地,被誉为“江宁一大儒宗”。著有《水经注图》《南北史补志》《汪梅村先生集》《汪悔翁(士铎)乙丙日记》等。汪士铎的学识与人品,深受胡林翼赏识:“雅性好学,藏书二万六千馀卷,闭户绝庆吊,莳花木、读书为乐。国朝学人率自经史秦汉诸子外,天官、历算、舆地、职官、苍雅、典礼之属,靡不综核。”咸丰八年(1858)冬,应座师胡林翼之召赴鄂,入胡氏幕府。

汪士铎入幕后,在胡林翼的指派下,负责《读史兵略》《大清一统舆图》的编纂与刊刻。胡林翼去世后,受继任巡抚严树森的委派,负责胡林翼遗集的编纂。

胡文忠公延先生辑《读史兵略》成,复属为《大清中外一统舆地全图》,垂成,而胡公薨于位。楚督官文恭公及继胡公抚军新繁严公树森,复延先生续成之。

汪士铎入胡幕后不久,便与曾国藩相识,据曾国藩日记所载,咸丰九年(1859)八月廿五日,两人在武昌府城首次会面:

饭后会汪梅村,名士铎,绩学士也,江宁人,庚子举人,出胡中丞门下。江宁城破,陷贼中年余。后逃出,至绩溪山中。去年,胡中丞请之来鄂督,修《读史兵略》一书。其学精于舆地,曾补画《水经注》图,又精于小学,又曾作《南北史补注》。

得知汪士铎编纂胡氏遗集后,曾国藩多次致书汪士铎,对胡氏遗集的选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二,曾国藩致书汪士铎,对胡林翼遗集的编纂提出了两点意见:第一,奏议、批牍、尺牍等应为急刊之书;第二,选录文章数量贵“精”不贵“多”。

胡宫保著述闳富,现在编集,闻专取其奏议、批答、尺牍诸种,自应急为刊刻,以餍海内庆云先睹之情。其批牍曾蒙抄出二册,惠寄敝处,实为希世之珍;尺牍、奏议二者,计亦美不胜收。然吾辈爱人以德,要贵精选,不贵多取。尝一勺而江水可知,睹片毛而凤德已具,似无庸求益而取盈也。

曾国藩认为,个人著作的选编应以政论文为重,胡林翼奏议、批牍、尺牍等文章,与时务紧密相关,应先行刊刻:

文章之可传者,惟道政事,较为实际。董江都《春秋》断狱,胡文定经义治事,皆不尚词华。浅儒谓案牍之文为不古,见有登诸集者,辄鄙俗视之,不知经传固多简牍之文。近人会稽章氏尝谓古无私门著述,《六经》皆官守之书,官先其职而后书,师弟子传之以为学业,论者韪之。

曾氏的编纂理念与汪士铎不谋而合:“文以记政事,讲道德,载人物为质,徒文虽工,无益也。”这说明,曾国藩与汪士铎在胡氏遗集编纂之初,是达成了共识的。

余裒胡文忠公之遗集,凡公之它文率弗录,亦此意也。使后之览者知公当日经画危疆,转贫弱而富强之政斯足矣。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三,曾国藩再次致书汪士铎,反复强调胡氏批牍最具价值,应给予足够的重视。

今足下拳拳于益阳胡公搜辑遗文,谊古情深。甚盛!甚盛!惟胡公近著,批牍感人最深,尺牍次之,奏疏又次之。若刻其遗文,批牍自可贻则方来,何得摈之不登?

不仅如此,曾国藩非常关注胡林翼遗集的刊刻进展,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曾国藩致书湖北按察使阎敬铭,询问胡氏遗集稿本是否已搜集完成:“润帅遗集稿本已就绪否?此事端赖梅村兄为主,敝处事繁,恐编校不审也。”同治元年(1862)五月十一日,曾国藩致书汪士铎,询问编纂进展:“文忠遗集编纂想已就绪,蠡测无术,先睹为快。”为加快此遗集的刊刻进程,当曾国藩听闻汪士铎生计艰难时,特意致书严树森,请其解决汪士铎的后顾之忧:

汪梅村兄为胡文忠公编集遗文,不知已就绪否?闻其景况甚窘,求阁下代谋月脩若干金。感祷感祷。

可以说,汪士铎虽然是受湖广巡抚严树森的委任,但在编纂过程中,离不开曾国藩的大力支持。直至同治二年(1863),汪士铎还在湖北负责胡氏遗集的编纂:“汪士铎本约今春来营,因为胡文忠公校刊遗集,尚留鄂省。”同治三年(1864)九月,因官文参劾,严树森降为道员,同年十月,汪士铎重返金陵,后在曾国藩的指派下任职于金陵书局:“汪梅村来,商校刊《四书》事。”

而严树森主持、汪士铎编纂的十卷本的《胡文忠公遗集》,已于同治三年在湖北武昌书局刊刻。同治四年(1865)五月,曾国藩的幕僚张文虎收到曾国藩赠送的同治三年版《胡文忠公遗集》,此集共有十卷,分为《奏疏》《守黔书牍》《抚鄂书牍》《抚鄂批牍》四部分。

节相送《益阳胡文忠遗集》来,凡奏疏一卷、守黔书牍二卷、抚鄂书牍四卷、抚鄂批牍三卷,其首卷则国史本传及年谱也。朝邑阎中丞敬铭所编,刊于武昌书局。文忠忠勇沈毅,干济多方,为节相所推服,读此集可见其概已。

在汪士铎返回金陵不久,郑敦谨、曾国荃先后继任湖北巡抚,但二人对同治三年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并不满意,认为内容太少,故进行了扩充,选刻内容多了将近两倍。

曩严渭春中丞有胡文忠公集之刻,删汰过多,人以不见全豹为恨。余去年抚湘,公哲弟钰轩拟蒐罗增益之,嘉其意贻以序,今年权督湖广同官示新镌公集,则并寻常章奏笺启尽录无去取,较严刻几三倍。

这表明,曾国荃主持编纂的扩充版《胡文忠公遗集》,才是曾国藩发出“身后亦不免此一劫”之叹的原因。那么,曾国藩为何会有此感叹,曾国藩对个人著作的刊刻又有哪些要求呢?

曾国藩的刻书理念

曾国藩对同治六年武昌书局版《胡文忠公遗集》的不满,体现在“选”“刻”两大方面。简言之,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收录重点与文本数量与曾国藩的设想完全相反。首先,从“选”的内容来看,此遗集的文章收录,与曾国藩提出的“批牍感人最深,尺牍次之,奏疏又次之”的选编重心完全相反:《奏疏》占大部头,有52卷,《书牍》31卷,而曾国藩认为最有价值的《批牍》只有3卷,在全书中所占比例最低。其次,“刻”的数量,打破了曾国藩在编纂之初提出的贵“精”不贵“多”刊刻理念(此集多达86卷)。从曾国藩对胡氏遗集的两大不满中可以看出,曾国藩在刊刻个人著作上,有着自己一贯的要求,既重视文章的内容,又重视文章刊刻的数量,是“内容”与“形式”的双重标准。

第一,内容之“精”,首先要求文章言之有物,故曾国藩最重政论文:“文章之可传者,惟道政事,较有实际。”这不仅是曾国藩评判胡林翼遗作的标尺,亦是曾国藩评判他人著作的标准。曾国藩对政论文的喜爱,尤为表现在对冯桂芬著作的欣赏,及对潘世恩、彭蕴章著作的不满上。

曾国藩非常欣赏冯桂芬的经世之作。同治元年(1862)三月,曾国藩看到冯桂芬有关吏治与治夷之策的文章时,便大为赞赏:“近传冯敬亭《驭吏当议夷情议》一方,实为洞见垣方,附抄一览。”同年九月,冯桂芬向曾国藩投寄所作《校邠庐初稿》二册,曾国藩对此评价颇高:

冯敬亭,名桂芬,寄投《邠庐初稿》二册,共“议”四十二篇。粗读十数篇,虽多难见之施行,然是自名儒之论。

尽管曾国藩承认冯桂芬的治世之策在实际中难以践行,曾国藩的诸多幕僚亦指出这一点,如赵烈文:“总论全书,精当处皆师夷法;而参用中国前人之说,然凑数而已,不如法夷之为得。其论驭夷尤善。”张文虎:“阅冯敬亭宫允所论时务诸篇,皆中窾要,至其救弊之术则有万不能行者。即使其得位行道,权自我操,恐未必一一能酬,故立言难。”但对曾国藩而言,此类文章已属难得,对治世而言亦多有裨益。与此相反,身处大位,对时事麻木不仁,所刻文集无关治世,曾国藩尤为不满此类著作。潘世恩《思补斋笔记》、彭蕴章《彭文敬公自订年谱》便因此受到曾国藩的鄙夷。

潘世恩(1770—1854),字槐堂,号芝轩,江苏省苏州人,乾隆五十八年(1793)状元。历任礼部、兵部、户部侍郎等职,道光时擢军机大臣。曾国藩对潘世恩的不满,源起于潘世恩在林则徐禁烟前后的态度。在林则徐禁烟伊始,潘世恩极为赞同:“世恩等疏言:‘……该督等所议定章程五长,或为变通旧例,或循守成规。通商所以裕民,贵兴利而除弊;远近即以柔远,在因时而制宜。应如所请,行之以实,持之以恒,则夷情悦服而海防肃清矣。’”但当道光二十年(1840)林则徐因禁烟遭部议时,时为军机大臣的潘世恩,不置一词。道光二十一年(1841)五月,林则徐发配伊犁时,潘世恩仍未有一词。查道光二十一年五月潘世恩日记,内容无外乎新科进士引进、个人赏赐、派查仓大臣等。而在道光皇帝驾崩后,潘世恩又带头举荐林则徐,在曾国藩看来,潘世恩极善于钻营,做事的目的在于博得赞誉,其个人著作中无治世之言,更加证明潘世恩无治世之心。

犹记在都时,道光三十年,宣宗宾驭,潘忽上荐贤之疏,首林少穆,次姚石甫,朝论翕然归之。夫林、姚以夷务触圣怒,远戍锢狱,祸皆不测。其时潘正主撰席,得君之际,不稍匡救,大行骨肉未冷,遂翘君失以自文,其用心尚可言邪!顾以此转得盛誉,是非之不明也久矣。

彭蕴章(1792—1862),字咏莪,谥文敬,江苏长洲人,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由举人入赀为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彭蕴章与潘世恩交好:“十五年乙未,四十四岁,会试出场后即赴海子随扈,潘芝轩相国世恩在行幄中阅考作首艺,击节叹赏,决为抡元。”咸丰十年(1860),在咸丰皇帝出逃承德避暑山庄后,彭蕴章因关心家人的家人谈及儿子彭祖寿的来信:“接祖寿由上海来书,知嘉兴失陷,时受伤七处,晕绝坠马。乡民救受村庄得生,并往杭州验明伤处,一目几盲。巡抚令赴枫泾招郑勇,进剿嘉兴,因募勇未集,改令赴上海筹饷济浙。”而对江南形势不作一言评价。在曾国藩看来,个人著作若仅是生活日常与为官往来的记述,无涉时事,无关治道,此类书籍是不值一提的:

师曰:止此犹不足异,尝见彭文敬《自撰年谱》,于庚申大祸之时,但书云“苏州失守”,下不系一字之感伤,斯谓之无人心焉可也。

而曾国藩一正一反的态度,体现出的正是他对政论文的重视。

其次,刊刻个人著作,追求内容之精,曾国藩提倡“著书不是抄书”的刊刻理念:

著书须成片段,否则一知半解,终不能为大成。然说经又只能就己见之奇创者存之,若章解句说必蹈前人牙慧,是抄胥耳。

曾国藩便因此拒绝刊刻唐鉴遗作《朱子学案》:

其间有不满人意者,既已分门别目,为紫阳另开生面,即不能无所取舍于其间。乃如论撰案中尽抄墓碑、行状、祭文等篇,兴观群怨案中尺抄诗词,篇第皆仍其旧,则于为学之津途并非另有阐发高深之处,不过寻常抄写全书之例,恐未足以餍笃古好道者之心。

这便也解释了曾国藩生前为何屡次拒绝刊刻其所选编的《经史百家杂钞》。曾国藩十分清楚,自己所辑《经史百家杂钞》,只是在姚鼐《古文辞类纂》的基础上辑入史传文章,是选编书,而非个人著述之作。曾国藩的刊刻理念得到了莫友芝的认可:

朋好索涤老所钞《古文目录》甚众,时请以付梓,决不肯应。且力戒将来不许为刻文集、奏稿,且言:“明文家博大至荆川亦可矣,吾辈爱读荆川否乎?固知《史》、《汉》、韩、欧乃真不可废。古人集部存于今者,不过数十家,外皆若有若无之数耳。”言殊有见。

第二,从选编数量上看,文章不必求“多”。《胡文忠公遗集》多达86卷,其中《批札》只有3卷,《奏疏》多达52卷,不符合曾国藩精选文章的标准。在曾国藩的理念中,大部头书目实用性太低,既浪费钱财,又徒增虚名:

凡贵人巨室专求大部宏编,庋阁华屋,与金玉玩器杂陈,饰为观美。而书贾精装巨册,亦专拟之一二贵人,取索巨等之价。

简言之,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编纂,无论是选录文章的内容,还是选录文章的数量,均不符合曾国藩对个人著作刊刻的要求。

而负责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刊刻的,正是自己的弟弟曾国荃,这也让一向不轻易将自己论著示人的曾国藩产生了极大的触动。

曾国藩在刊刻个人著作一事上,不止一次拒绝过幕友的建议。同治元年(1862)闰八月,莫友芝向曾国藩建议刊刻其所选编的《经史百家杂钞》时遭拒:“谒谢节相,呈二诗,因怂恿刻其昔抄文目,不应,且属他日不得听故旧门生刻其集,谓集如《研经室》,亦止盛年专力考证者,可存不过十之二三,馀皆决其不传。”同治六年(1867)六月,赵烈文以“师曷不以平生所撰示人,俾如余辈早为结集,否则千载以形迹相求,失公之神矣”为由,建议曾国藩刊刻个人著作亦被婉拒。但看到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成书后,一向在个人撰述刊刻上十分坚决的曾国藩有了动摇。

他日见《胡文忠集》,选刻多不当,且多代笔,吾身后亦不免此一劫。

面对此部胡氏遗作,曾国藩开始担忧身后遗集的编纂之事,故而有意指定幕僚赵烈文作为其遗集编纂的负责人:

余曰:请及师身论定,烈愿任编纂之役。师曰:吾无所有,不足编纂,惟望足下他日持正论耳。

赵烈文(1832—1893),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常州阳湖人。同治元年(1862)入曾国藩幕府。入幕之后,主要办洋务、军务、盐务等事宜,后遂成为曾国藩幕府中最核心的幕僚之一,多次参与曾国藩重要事务的决策:“先生在两曾公幕所赞画,往往关天下大计。”

图丨赵烈文

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曾国藩去世。光绪二年(1876),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刊刻成书。

《曾文正公全集》的刊刻

光绪二年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由清政府颁旨下谕,李瀚章编次,李鸿章校勘,共164卷,包括《首卷》(1卷)、《奏稿》(30卷)、《十八家诗钞》(28卷)、《经史百家杂钞》(26卷)、《经史百家简编》(2卷)、《鸣原堂论文》(2卷)、《诗集》(4卷)、《文集》(4卷)、《书札》(33卷)、《批牍》(6卷)、《杂著》(4卷)、《求阙斋读书录》(10卷)、《求阙斋日记类钞》(2卷)、《年谱》(12卷)。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是否符合曾国藩生前对个人著作的刊刻要求呢?

图丨曾国藩

从刊刻卷数而言,曾国藩“贵精不贵多”的选编理念未能完全落实。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有164卷,其卷数已超过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86卷之数。这164卷中,《书札》最多,《奏稿》次之。曾国藩选编《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简编》加起来有56卷,已占全部卷数的三分之一。

从文章内容上看,曾国藩所编《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简编》均刊刻成书,这是曾国藩生前一直拒绝的事情,亦与曾国藩“重政论文”“著书不是抄书”的刻书理念相悖。

不仅如此,同治九年(1870)六月初四,曾国藩在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一封带有遗书性质的书信中,特意交代个人所作古文亦不许刊刻成书:

余所作古文,黎莼斋抄录颇多,顷渠已照抄一分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抄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

这并非曾国藩沽名之举,亦是在同治九年,当汪士铎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曾氏刊刻个人古文之作以实现“立言”之不朽,遭到了曾国藩的明确拒绝。这说明,曾国藩在拒绝刊刻个人古文之作上,是相当坚决的:

南邦士庶,则皆愿副墨雒诵于公之文,公则谦抑固闭,秘不示人以端倪。士铎邦之小民也,向固戴公之功德于无量,尤愿公出其文章,寿诸贞木而使万民承之。

除此之外,曾国藩有心委派之人赵烈文并未主持或深入参与遗集的编纂工作。曾国藩去世时,赵烈文正任职易州。

惊悉涤师于二月初四日在江督官署薨逝之信,五内崩摧,顷刻迷闷,奋力一号,始能出声。师于烈恩逾骨肉,非复寻常知遇。烈自问不肖,无一事足以报称,从此有生皆栽颜之日,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根据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记载,除李瀚章、李鸿章外,负责参校的人员有33位:李宗羲、沈葆桢、何璟、丁日昌、张树声、涂宗瀛、刘秉璋、彭玉麟、刘长佑、俞樾、钱应溥、梅启照、李文敏、孙衣言、李鸿裔、程桓生、王必达、洪汝奎、陈济清、李元度、郭崑焘、吴汝纶、赵烈文、薛福成、张裕钊、李士棻、黎庶昌、王定安、王闿运、贺宏勋、杨书霖、黄维申、杨文会。虽然其中列有赵烈文之名,但赵烈文同治十一年(1872)正官易州知州,光绪元年(1875),因无法忍受官场的尔虞我诈,赵烈文辞官回乡,此后便致力于金石考证及搜访书籍。查证赵烈文同治十一年至光绪二年的日记,并未有参与编纂曾氏遗集的记载。仅有同治十二年(1873)正月得知黎庶昌“已奉委至保定采访曾文正遗稿”的消息。

赵烈文收到《曾文正公全集》,是在光绪四年(1878)十一月,他对《曾文正公全集》中《日记》的选编尤为不满:

公日记甚多,固无全刻之理,去取殊不易。此二卷中精粹虽有,芜累亦众。选家无识,足以贻累,如公曩日之虑矣。日记余曾见十馀册,如“品藻”一门,当十倍之,此之去取,不知以何为准。

传忠书局版《求阙斋日记类钞》二卷,是曾国藩日记最早的版本。该版本扉页有双行牌记云“光绪二年丙子冬传忠书局刊”。行款为竖排,繁体,黑口,上下单边,左右双边,页十行二十四字,传文行字大小一致,刻写整齐。首目录,分上下二卷十个目类:上卷为问学、省克、治道、军谋、伦理;下卷为文艺、鉴赏、颐养、品藻、游览。所辑条目均以曾国藩的原本日记为蓝本,辑录体例为先抄录日记内容,后标注日期,日期仅列年月,部分条目仅列年份。王启原序中称“此编所钞,谬讬于《朱子语类》之义,而一句一字悉出于公之自记,不敢于中有所增损”。

赵烈文指出,《求阙斋日记类钞》虽保存有曾国藩日记的精华,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选编之人能力有限,导致选录的内容并不能真正彰显曾国藩日记的价值。《求阙斋日记类钞》中所涉十大类中,条目分别为:问学(142条)、省克(123条)、治道(34条)、军谋(20条)、伦理(13条)、文艺(181条)、鉴赏(24条)、颐养(34条)、品藻(64条)、游览(109条)。从数量可以看出,“文艺”类内容最多,“问学”“游览”次之,且“游览”条目竟有109条,但关于人物评品的“品藻”类只有64条。据赵烈文的记述,曾国藩多次评价当时权臣,如恭亲王弈葤“貌非厚重,聪明则过人”;李鸿章“才则甚好,然实处多而虚处少,讲求只在形迹”;刘蓉“非能作事者也,其过亦在自命太高”;左宗棠“喜出格恭维,凡人能屈体已甚者,多蒙不次之赏,此中素叵测而又善受人欺如此”;官文“城府甚深”;沈宝桢“其人大抵窄狭”;等等。甚至对当时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曾国藩也表达了对统治者执政能力的怀疑:

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文、宝数人,权过人主。

基于对王启原个人能力及选编标准的怀疑,赵烈文认为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曾国藩思想精华的缺失。这也是赵烈文最不满的地方。据笔者考证,传忠书局版《求阙斋日记类钞》还存在着条目所注日期部分有误的问题,如:

倭艮峰前辈先生言:“研几地夫是要紧,颜子之有不善,未尝不知是研几也!”……(壬寅正月)

经校,此条出自壬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月初一的日记,并非“正月”。

图丨郭嵩焘

郭嵩焘虽不怀疑王启原的个人能力,但他指出,在编纂《曾文正公全集》的过程中,校编人员之间不仅能力参差,且人事矛盾重重,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的不尽人意:“鼎丞编辑《曾文正公读书记》《弟子记》,于文正公生平著录搜括无遗,而皆能撷其精英,足资后人搜讨。曹镜初才力百倍不逮鼎丞,而一味负气,所刻《文正公文集》,已多不惬人意矣。”

结 语

从同治三年十卷本的《胡文忠公遗集》,到同治六年八十六卷本的《胡文忠公遗集》,曾国藩“身后不免一劫”的隐忧并非空穴来风。结合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的成书来看,编纂负责人并没有重视曾国藩在个人著作刊刻上“求精”的理念。光绪二年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按曾国藩对个人著作的刊刻要求来看,可以说是事与愿违。

而无论是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还是光绪二年版《曾文正公全集》,都可以看出,人事矛盾对于书籍刊刻的影响。在胡氏遗集的编纂过程中,汪士铎最初是在严树森的指派下参与编纂胡氏遗集。同治三年,严树森被官文弹劾后,汪士铎则重返金陵,而其所编的十卷本《胡文忠遗集》没有得到郑敦谨、曾国荃的认可。曾国荃正是在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的基础上进行扩充,刻出八十六卷本《胡文忠公遗集》。而曾国荃刊刻的八十六卷本《胡文忠公遗集》,没有得到曾国藩的认可,反而导致曾国藩担心个人遗集的编纂。曾国藩的担心不无道理。参与编纂《曾文正公全集》的人员不仅能力有高低,编纂人员之间更是矛盾重重,曾国藩生前有心委派的赵烈文在此文集的编纂过程中,更是成为“边缘人”。曾国藩生前所期待的赵烈文主持编纂下的“持正之论”的愿景亦落空。这是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的遗憾,但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为后世研究者提供的研究材料与研究空间,却是不容忽视的。

张鑫洁,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本文刊发于《中国出版史研究》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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