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则来,不克遂往——晋楚‘邲之战’前的战和之争

伯虎 2023-04-18 12:03:24

周定王十年(前597年)六月,为与楚国争夺对郑国的控制权(此时楚庄王已经成功降服郑国,并驻军在郑国境内的郔地,等待晋军的到来),晋中军将荀林父在奏报国君晋景公同意后,率中军佐先觳、上军将士会、上军佐郤克、下军将赵朔、下军佐栾书等五卿一起领军出征,讨援郑伐楚。

而晋国卿士家族中的赵括、赵婴齐、巩朔、韩穿、荀首、赵同皆随军出征,各任三军大夫,韩厥则出任执掌军法的军司马;晋国精英尽出,卿士们的家族私兵也全部出动,随军征讨郑楚国。

当荀林父刚刚出兵、才率晋军主力抵达大河(黄河)的北岸、还没开始渡河之时,就已经接到了‘楚国已降服郑国、并与郑国订立新盟约’军事情报;出于维护军队实力、避免国家遭受不必要损失的目的,荀林父便准备暂时退兵回国,等楚军从郑国撤退后,再率军赶往郑国,收伏郑国(以前几次都是这样操作的)。

于是,荀林父在大河边召开了高级军事会议,对诸军将佐和军大夫们解释说——等楚军撤离郑国之后,再去收拾后续的局面,那也不算晚;何况还不要劳动国内的百姓们辛苦;郑国到时候还是会继续依附于晋国的。

上军将士会同意荀林父的意见,赞同暂时退兵以待来日,他请求荀林父暂时整顿军队、筹划武备,完成准备后再行收降郑国。

但荀林父的副手、中军佐先榖坚决反对撤军,并激烈地反驳、嘲讽荀林父和士会,说他们这样做不是大丈夫的所为,让人十分羞愧;你们要撤军就撤,我将单独率部分中军及先氏私兵渡河,与楚军作战!

军事会议结束后,气鼓鼓的先榖果然不和诸人商量,就带领着一部分中军士卒,及先氏家族的私兵,不顾一切地渡过了大河,准备单独发起对当面楚军的进攻作战。

先榖不顾大局、赌气率私兵过河的做法,让包括荀林父在内的晋军其余五卿以及各军的大夫们很是尴尬,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进行抉择(实话实说,先榖的话也没有错——要是主动避让楚军、不和楚国正面开战的话,那也太损晋国的威风、太长他人志气了)。

一片茫然之际,是荀林父的弟弟、时任下军大夫荀首出面来劝慰其兄:

“中军佐的这个做法,确实有些冒失了,而且也很危险;这个迹象在《周易》上有解,且卦象从《师》卦变成《临》卦,而爻辞中说:‘师出以律、否臧、凶’(出兵用法令治理,法令不严明,结果必凶);按军制指挥三军,如同指挥自己一样顺畅,叫做律;执行命令顺利成功是‘臧’,反之则是‘否’;而执行命令不顺当,阻塞军制且不整齐,军令不能流动叫做‘临’;对统帅下达的命令不服从,还有比这更严重的‘临’吗?这种情况,就是在说中军佐这个(违反军令的)行为。如果他真的和敌人遭遇的话,那么一定会面临失败,而一旦中军佐出兵失败,那么败阵的罪魁祸首,第一个自然就是中军佐本人,即使他能免于战死而安全回国,也会有大的灾祸。可是您身为三军的统帅,也会因此而承担罪责(指挥不利、统帅不顺);您可千万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啊。”

除了荀首之外,负责军纪的军司马韩厥也对荀林父进谏说:

“如果中军佐所率的军队真的失陷在南岸的话,那您作为三军统帅,身上的罪过可就大了。您是元帅、执政,(出征的)军队不听您的命令而擅自出战,如果失败了,国君会觉得这是谁的责任?我们刚刚出征,就已经失去了一个属国(郑国),要是再丢掉国家的精锐军队的话,您所造成的过失就太重了,国君一定不会轻易饶恕您;不如趁现在中军佐还没有和楚军开战,您下达命令,让三军都渡过大河,与中军佐的军队会合,一起继续进军。要是与楚军作战得胜了,那自然不必说,假如不能取得胜利,那么败阵的罪过也可以由六个人(晋国此次出征的六卿)来共同共分担,总比让您一个人来承担起所有的过错要好得多。”

在荀首和韩厥的支持和鼓动激励之下,原本犹豫不决的荀林父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发布命令,让尚在大河北岸的晋国三军全部渡过了大河,与先期渡河的中军佐先榖所率的军队会合于一处,准备和驻扎在不远处郔地的楚军进行正面接战。

当晋军主力开始渡河南下之时,楚庄王依旧率军驻扎在郔地,一边饮马河水、向中原诸侯展示楚军的强大,一边等待着晋军的到来。而得知晋军已全部渡过大河后,楚庄王立即召集诸卿士大夫,商议如何应对晋军的作战事宜。

当时,远征郑国的楚军已经离开国家、在外作战很久了,普通士卒们都疲惫不堪、体力消耗很大,而军队的后勤补给也消耗过多、补充不及时;鉴于这种实际情况,楚国令尹孙叔敖向楚庄王提议不与晋军展开直接对抗,而是就此班师回国,等来年再度北上、控制郑国(和荀林父以及士会的想法居然一模一样)。

接到孙叔敖的建议后,楚庄王犹豫再三,始终没有下定撤退的决心。

在这关键时刻,楚庄王的亲信宠臣、楚国上大夫伍参(伍子胥的曾祖父)向楚庄王提出建议,反对令尹孙叔敖的撤军意见,请求楚庄王下令继续进军、靠近晋军的大营,在正面作战中击败晋军,以完成楚国的称霸功业,和楚庄王本人的威望达成(又和先榖的想法一样)。

孙叔敖的撤军意见,是从维护国家元气的角度考虑,而伍参的出兵意见,则是从扩大国家威望的角度考虑,两个人都没有错;但孙叔敖是楚国令尹,决策权自然比士大夫伍参要大,因此他以令尹的身份斥责伍参说:

“去年攻陈,今年又伐郑,要是还和晋国开战的话,大夫是嫌我们楚国的战争还不够多么?将士们征战这么久,已经很疲劳了,物资粮秣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和晋军打这一仗,假如不能够取胜的话,即使吃了你的肉,也不能弥补国家所遭受的损失!”

面对令尹的责难,伍参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说:

“假如作战取得了胜利,那是我军将士们奋勇争先、君上指挥得力的结果,而令尹您谋略不足、见识短浅的弱点可就显露出来了;假如不能得胜的话,我伍参的肉也只会留在晋军那边(意思是已经在作战中阵亡了),您哪里还能吃得上!”

孙叔敖没想到伍参如此胆大无礼,一时间给顶撞得说不出话来,于是便不再和其白白地耗费口舌,随即以令尹的名义命属下将领将三军军旗都转往南方,各军兵车也头朝南方,准备撤军回国。

见令尹要强行下令撤军,伍参犹自不肯罢休,于是直接进入王帐,向楚庄王再次进言,要挽回撤军的局面;伍参慨然地对楚庄王说:

“晋国的执政(荀林父)不久前才刚刚上任,在军中的威望不足,因此所下达的命令贯彻起来也不很坚决;晋国的中军佐(先榖)则性格刚愎不仁、骄横跋扈,不愿听从执政的军令而擅自进军;晋军六卿将佐的军令都不能够统一,这还怎么能和上下齐心的我军相抗衡;晋军上层将领不齐心,开战后下层的士卒们将不知道应该听从谁的命令,进一定会退失据、左右两难;如果我军趁着这个时机,主动攻击混乱的晋军的话,晋军必败,我军必胜!王上您一定不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啊!”

听了伍参的这番鼓动出兵的话后,楚庄王果然被深深触动,想要命楚军回师与晋军开战;但楚庄王又考虑到要顾及令尹的面子,以免损耗孙叔敖在军中的威信(不要像荀林父一样被下属挑战权威),因此还在犹豫不决,没有立即表达肯定伍参谏言的意见。

见楚庄王态度已经有所松动,伍参立即趁热打铁,再次进言说:

“要是您下令就此撤军、以躲避晋军进攻的话,那可就太泄气了——您是国君,晋国六卿都是臣子,以君而避臣,王上您的颜面何在,我楚国的颜面何在!”

楚庄王本人对周礼中的‘礼乐制度、君臣等级’这一套中原诸侯礼仪制度非常地在意,也非常积极地在楚国国内去推行(意在快速融合进中原文明中)。

同时,他也很忌讳伍参所说的“以君避臣”的情形;要是真的因为消极避战、且是对一帮外臣退避,而被其他诸侯所耻笑的话,那么楚庄王的这一次出征努力,可就全白费力了。

于是,在伍参的不断激励(或者说鼓动)之下,楚庄王终于决定不再避让退缩,而是正面迎击南下的晋军,以维护楚国的声誉,和自己身为大国君王的尊严。

随后,楚庄王下达王命,让令尹孙叔敖率正在准备撤军回国的楚军“北辕、正旆”(车头转向北、旌旗调整回来),从郔地拔营北上,驻军于管地(河南郑州附近),准备迎接晋军的挑战。

另一边,晋军主力渡河之后,与先榖的军队会合,继续南下,并选择了离管地不远的敖、鄗二山之间(荥阳以北的三皇山)作为驻军的营地;晋楚两军的大营相距咫尺,双方战马的嘶吼声都可以听见;两军随即展开了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而两军驻军的营地,可都是郑国的疆土,在得知晋军已经渡河,并和依旧留驻在郑国的楚军展开对峙后,之前用谦卑顺服的言辞和‘肉袒牵羊’的举动向楚庄王投降、得以保存郑国社稷的郑国国君郑襄公,为了消除内心的屈辱感,以及报复楚国强加‘盟约’的压迫举动,于是不顾和楚国刚刚订立盟约、郑楚结盟的情形,暗地里派郑大夫皇戌做为使者,悄悄地从新郑赶赴晋军大营,向晋军统帅荀林父及晋国诸卿请求谅解,并说明了郑国无奈而改附楚国的原因。

皇戌在抵达晋军大营后,向晋军主帅荀林父和晋国统兵诸卿解释说:

“我们寡君之所以带着郑国不得已跟从楚国,只是为了保存国家社稷的缘故,郑国对晋国是没有二心的。楚军因为连续获胜,因而骄傲自大,防卫松懈;而且他们离开本土、在外作战已经几个月了,士卒们疲倦不已,士气也很是低迷;如果您(荀林父)能率晋军从正面对楚军展开攻击的话,我们郑国也愿意作为您的后援,从楚军的背后发起进攻,协同作战;在我们两军的两面夹攻之下,楚军必败无疑。”

皇戌的意思(其实是郑襄公的意思),是请求荀林父率晋军出动、击退强行留在郑国不走的楚军,使郑国能重归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之下(此战无论是晋胜还是楚胜,郑国都将择胜者而从;但郑襄公的心里,还是愿意附从于晋国,毕竟都是同宗嘛)。

皇戌刚刚说完,荀林父都还没开口,一心要与楚军开战的中军佐先榖就率先站出来,表态说:

“皇大夫说的好!打败楚国、恢复郑国(重新成为晋国的盟国),就在此一举;我们一定要答应皇大夫的请求!”

当时,晋国侈卿赵氏的重要成员——中军大夫赵括、下军大夫赵同(都是赵衰之子、赵盾的异母弟,时任下军将赵朔的叔父)也发言赞同先榖的意见:

“我们不远千里,率领大军来到郑国,就是要寻找并战胜敌人,恢复属国(指郑国)的地位,中军佐的话没有错!”

这个时候还是一个后辈的下军佐栾书(未来的晋国中军将、一代权臣),倒是看出了郑国使者的‘挑动晋楚开战、以择胜者而附’小心思,对郑国的这种‘挑唆’行为很是鄙夷。

同时,先榖、赵同、赵括这几个人一门心思地想要和楚军作战,不过是借机为自己、为家族攫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和权力地位,对他们的真实目的,栾书也是洞悉万分。

于是,栾书站出来发言反对说:

“自从灭庸以来,楚国的国君没有一天不在励精图治、教民整军中度过;他告诉百姓们生计的不易,让百姓知道警惕祸患、不能放松;他又告诫军队胜利不能永远保有,即使得到一百次胜利,也不能掉以轻心。楚国现在的状况是上下齐心、君臣不骄、军事有备,实在不是我们能轻易战胜的。而即便楚国如此强盛,楚国的国君仍旧以先君祖训“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来教导他的百姓臣民,让百姓们记住‘民生在勤,勤则不匮’的道理;这样的国君和臣民,很难说他们现在处在骄傲自大的地步。

我们晋国的先大夫子犯(狐偃)曾说过:‘师直为壮,曲为老’(出兵作战,理直就气壮,理亏就气衰),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既不合于德业,又和楚国结怨,我们是理曲,楚国是理直,这就更不能说他们已经士气低落了。而且,郑国已经和楚国结盟并交换人质,郑国质子公子去疾(子良),是郑国贤明杰出的人才;楚国质子大夫潘尪,是楚国位高权重的大臣,以他们为人质,这表示郑国和楚国现在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可现在郑国还是以‘重新归附晋国’为引诱,来劝我们和楚国开战,他们君臣一定是存了‘我克则来,不克遂往’的小心思,这是拿我们晋国当占卜的龟甲用啊!郑国使者的话,决不能听从!”

栾书这一番直截了当的话,点明了楚国目前的优势,和郑国君臣所打的小算盘,建议荀林父不要受郑国使者的怂恿,而是徐徐图之,与楚军进行接触,当时,栾书在军中的同僚、晋下军将赵朔对他的话就很赞同,也站出来对荀林父说:

“下军佐的话说得很好,您应该听从他的意见啊,我们晋国的霸业,就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持。”

就这样,在已经和楚军展开对峙之际,对于是否和楚军直接开战,晋国统兵的诸卿意见相左、僵持不下,各自表达了意见,并围绕着战和展开了激烈地辩论;面对此种状况,晋军最高统帅、中军将荀林父久久不能下定决心,在开战还是议和之间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久拖不决的状态下,晋军可就要吃大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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