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定王十五年(前592年),晋景公为了缓和与齐国之间岌岌可危的盟友关系,经过与执政士会商议之后,特地派遣了中军佐郤克出使齐国,以巩固晋、齐之间的联盟稳定。而与郤克一同前往齐国出使的,还有应晋景公之邀,同时出行的鲁国上卿季孙行父、卫国大夫孙良夫、曹国大夫公子手(首)。四国使者结伴而行,共同前往齐都临淄,参拜齐国国君齐顷公。
而为了增加可笑性,在次日举行宴会之时,齐顷公还特地从齐国的引礼官中,精心挑选了四个外貌分别也是跛脚、秃头、驼背、单眼的官员,然后一一对应,引导着晋国郤克、鲁国季孙行父、卫国孙良夫、曹国公子手这四位外国使者入朝堂,参与宴会。
当暗中坐在殿内帷幕之后的萧同叔子看见了外堂中两个跛子、两个秃头、两个驼背、两个独眼之人两两相对,缓步地走上了正堂之后,顿时乐不可支,因丧夫(萧同叔子是齐惠公的小妾,齐惠公此时已经去世)而导致的长久郁闷寡欢之情也一扫而空;帷帐后妇人们欢快的笑声当即穿过了重重遮挡的帷幕,传到了外殿之中。
见母亲如此开心,一手策划了这场‘欢快宴会’的齐顷公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国君如此开心,朝堂上的齐国卿士们当然也要捧场,于是也纷纷大笑,一时间齐国朝堂之上的笑声不断。
被齐国君臣取笑的郤克当即面色铁青,勃然大怒——自己身为诸侯霸主晋国的次卿中军佐,个人尊严都不容外人侵犯,这不但关乎着晋国的颜面和霸主的权威,更关乎着郤克本人以及郤氏全族的尊严和形象。
郤克从宴会现场不辞而别之后,其余三国使者——季孙行父、孙良夫、公子手三人虽然没有一同退出现场,但他们对齐顷公的无礼举动同样痛恨不已,在勉强完成了外交宴会活动后,三人也同时离开临淄,启程回国,且没有和齐顷公当面辞行(按照诸侯外交礼仪,他国使者离开出使国时,一定要和出使国的国君辞行,以示谢意),三人对齐国的怨恨不满之情显露无疑。
而齐国上卿国佐得知晋、鲁、卫、曹四国使臣因为国君的轻浮无礼举动缘故,先后不辞而别、怒气冲冲地离开齐国后,不由得叹着气说:
“我们齐国的麻烦,就要来了!”
返回了晋国之后,震怒不已的郤克立即向国君晋景公请求发兵,以讨伐对晋国无礼的齐国,来震慑那些敢于挑衅、觊觎晋国霸主地位的轻狂骄纵之辈。而晋景公得知国家的次卿中军佐居然被外人如此侮辱(即使这人是齐侯的母亲,那也不行),这就相当于直接打自己这个国君的脸了,因此晋景公起初都做好了和齐国大打一架的心理准备。
但冷静下来之后,晋景公还是考虑到相比齐国而言,南方的楚国对晋国的威胁更大;而西边的秦国虽然屡次败于晋国,但也时刻准备跳出来,再撕咬晋国一番;这个时候,不宜再与尚维持着盟友关系的齐国彻底闹翻,那样晋国的外部环境将会进一步恶化。
于是,晋景公召见并安抚郤克说:
“私人之间的恩怨,是不能影响到国家的对外政策的;但寡人向你保证,将来终究有清洗你所遭受屈辱的时候。”
而当初郤克愤而离开齐国时,留下了副手栾京庐在临淄继续执行晋景公所交待的‘邀请齐侯参与会盟’的外交任务;栾京庐很好地完成了郤克临行前转交的任务,取得了齐顷公‘将要参会’的口头承诺。(齐顷公在宴会上激怒了郤克之后,心里确实也有些忐忑,他也并不想和晋国马上撕破脸,所以才在随后接受了栾京庐的邀请,答应出席稍后举行的会盟)。
阻止了郤克向齐国开战的企图后,晋景公按照原计划,于周定王十五年(前592年)春,召集盟友齐侯、鲁侯、卫侯、曹侯、邾子等国君在晋国的断道(山西沁县)举行会盟,商议如何应对楚国的威胁,以及讨伐叛盟附楚的郑国、陈国、蔡国等国;这是晋景公借此继续行使“征召诸侯会盟”的盟主权力,并向天下表明——晋国还是诸侯霸主。
对晋国在‘邲之战’败阵之后,还继续占据着诸侯霸主地位,齐顷公本来就很不以为然(要不然就不会公开地戏弄晋国使者郤克了),而暗中打击、削弱晋国的权威,由自己取而代之,早就是齐顷公的后续计划了。
所以,齐顷公并不愿意配合晋景公这次以霸主身份所召开的盟会,来协助晋国稳固霸权,那样对齐国的复霸行动会是很大的阻碍。不过,晋、齐两国目前到底还是盟友关系,自己也答应了栾京庐的‘参盟邀请’,要是对晋景公所召开的盟会毫不理会,那也是很无礼的。
于是,齐顷公决定自己不出席断道之盟,而是以齐国大夫高固、晏弱、蔡朝、南郭偃四人代表自己前去赴会。齐顷公认为,这样安排既不用和晋国马上翻脸,也在实际上不承认晋景公的诸侯霸主地位,又向天下表明——齐国和晋国是对等、并立的诸侯身份,自己也不是晋景公的‘小弟’。
可就在奉国君之命前赴断道的半路上,出使四人之一的高固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危险,于是在走到了敛盂(河南濮阳以东)之后,就借口身体不适,半途返回了齐国。而其他三人则没高固这么精明,老老实实地赶往断道,准备代替国君参与和晋国、鲁国、曹国、邾国的盟会。
当时,晋景公与诸位国君的‘断道会盟’已经结束,随后几位国君又在距断道不远的卷楚(也在沁县)再次结盟,而卷楚会盟的议题是‘讨伐对晋国联盟怀有二心的国家’,其实就是特指齐国(得知齐顷公没有亲自前来参盟时,晋景公就已经对齐国产生了警惕、提防之心了;而齐国使者参盟又迟到了,晋景公就更加心中有火)。
等齐国晏弱、蔡朝、南郭偃这三位参会代表闻讯从断道匆匆赶到卷楚后,因为晋景公之前的命令,他们不但被拒之门外、不允许进入会盟现场,还被晋国军队软禁于别处,时刻有人监视,不得随意出入。
晏弱、蔡朝、南郭偃三人不是傻瓜,见状自然知道这下恐怕不妙,于是立即从卷楚不辞而别,分头逃跑,想要逃回齐国。
得知齐国使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跑路后,盛怒之下的晋景公立即派出军队追赶,在野王逮捕了晏弱,在原地逮捕了蔡朝,在温地逮捕了南郭偃。按晋景公的想法,干脆趁着会盟的由头,将这几个齐国使者祭天得了(诛杀)。
苗贲皇自己也是晋国负责外交事务的行人,和这三位倒霉的齐国大夫是同行,因此很是同情他们,便寻找机会对晋景公谏言说:
“晏子(晏弱)这三位大夫有什么罪呢?从前,诸侯们侍奉我们晋国先君,参与会盟时急急忙忙赶路,慌得像赶不上时间的样子;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还不是惧怕我们晋国君臣,怕我们不讲信用(而迁怒他们);所以,诸侯即使侍奉我国,但心里不一定没有二心。
齐侯就是怕前来参会而不能得到应当的礼遇,所以不敢出国,而派这四个使者前来代替。高子(高固)精明,只到敛盂就逃回去了。而晏子这三人却说‘如果因为我们(半路逃回的缘故)而使得齐、晋断绝了友好,那么宁可回国被处死,也要前去参会。’为此,他们冒着危险而来,我们更应好好迎接他们,使各国的人对我们晋国产生怀念、尊崇;可您却偏偏逮捕了他们,这就证明齐侯的推测是对的,还证明是我们做错了!做错了而不加改正,抓错了又久久不肯释放,除了将来后悔,还有什么好处?让半途逃回去的人有了逃走的理由,让遵守职责的人前来而受到伤害,让诸侯们害怕,这对我们晋国有什么用处?如果还坚持这么做,最终受损的不是齐国,而是我们晋国的霸业啊!”
听完了苗贲皇的谏言后,晋景公觉得确实也是这么一回事,杀了这三个齐使并不能让齐国服软,反而会让其他诸侯更加畏惧、疏远晋国;但直接公开放了齐使的话,堂堂诸侯霸主的面子上又过不去。
得知晋景公在卷楚会盟时,一度要拘押并处死齐国使者的事情后,留在新绛的郤克感觉自己向齐国复仇、讨还公道这件事有了转机,于是再次寻机向晋景公提出出兵伐齐;但晋景公出于稳定大局、专心对付楚国的考虑,所以还是没同意郤克的请求;郤克对齐国和齐顷公的怒气、怨恨,又被晋景公暂时的压制下来。
这样,晋国的外部环境大致上没有出现激烈的变化,但郤克的怨恨之心却因此发泄不出去;因此,一向做事有条理、应对有大局观的晋国中军佐,在这种憋屈、气愤的情况下,性情突然大变,几次在国内故意制造事端,和别的卿士家族挑起矛盾,以此来表达郤氏的‘怨恨’和‘迁怒’之意;晋国,逐渐有了再一次出现贵族内讧的迹象。
而这些突发的情况,都被郤克的朝堂前辈、晋国执政士会统统看在眼里。
二十年前,士会从流亡地秦国返回了母国晋国,之后一直兢兢业业、忠诚勤奋,为历代晋侯效劳用命,文能修法典、理国政,武能缉盗贼、灭外敌,是晋国卿士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不逊色于先轸、赵盾等前辈。
前任执政荀林父退休之后,士会众望所归,顺利成为晋国第四任中军将兼执政大夫(第一任赵盾、第二任郤缺、第三任荀林父),成为了晋国朝堂第一人(晋国中军将兼任执政大夫的惯例从赵盾开始,而赵盾之前的晋国中军将并不兼任执政大夫)。
早年的流亡漂泊经历和后来的仕途沉浮,使得士会对晋国的政治局势、卿士家族间的利害冲突了如指掌,而自己的副手(中军佐郤克)曾遭遇的委屈,士会心知肚明,对他的反常举动,士会也是深有感触。
往事历历在目,卿士家族间的矛盾,使晋国数度发生内讧,国家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而为了避免内部的矛盾影响到晋国霸业的稳定,一生大公无私、忠君爱国的贤臣士会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提前退出朝堂,将执政之位让给郤克,消除他心中的愤恨,使郤克的伐齐夙愿得以实现;同时,也可以就此将郤克的怨气引到国外,而不至于发泄到国内其他卿族(包括范氏、即士会家族)的头上。
打定主意后,士会专门召自己的儿子士燮前来,嘱咐他说:
“我儿牢记——《诗经》说: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的喜怒可以制止祸端,不是君子,他的喜怒往往会制造祸端);人如果处在喜怒无常的情绪中时,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合乎礼法的行为少,离经叛道的行为多。中军佐(郤克)虽然是君子,但目前确实因在齐国遭受屈辱之事,处于大怒、怨恨的时候,他的一些做法很是让人担忧;我私下揣测,他的这种怒气,如果不发泄到齐国身上的话,就会祸及到我们晋国。而中军佐的怒气如果成功地发泄到齐国,自然对我们晋国有好处,可假如发泄在晋国内部的话,那不光是国家将受到损害,就连国君、乃至我们卿士之间,也不能避免受到牵连。
所以,我决定告老隐退,让中军佐来继承我的位置,使他拥有权力,能实现将怒火发泄到齐国身上的愿望;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在晋国内部以制造冲突的手段来转移心中的怒气,而是会转移目标、面向齐国发泄怒火。你要牢记我的话——等我告老之后,你就带着范氏(晋国范氏就是士会家族所在)侍奉国君,听从几位卿士的指挥,完成国家的命令,一定要恭敬从事。”
士燮俯首听命,表示完全听从父亲的安排,士会这才放下心来,准备按照原计划,向国君告老退休了。
士会将要退休,而郤克接任晋国中军将兼执政大夫后,接下来会怎样完成自己的‘伐齐复仇’计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