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简王十一年(前575年)爆发的晋楚两国之间的‘鄢陵之战’,最终以楚军主动撤走、晋军驻扎于楚军原有的军营中、大吃了三天楚军来不及带走的军粮而结束,可以说晋国获得了这第三次与楚军进行大规模野外会战的胜利。
也就在晋国君臣上下一片欢腾、庆祝胜利之时,开战之前就对此次出征有着不同意见的晋中军佐士燮,还是继续保持着相当清醒的头脑,他依旧在担心自己曾经预言过的情况会变成现实(外患被平定之后、晋国内部必将因为利益分配不均而发生内讧);于是,士燮在大战获胜之后,立即再次觐见还在喜不自禁、欢庆伟大胜利的国君晋厉公,苦口婆心地规劝他说:
“君上您还年幼,下臣们也不才,侥幸得到了这个结果(指击败楚军获得胜利),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沾沾自喜的,希望君上您还是要常常保持警惕之心;《周书》上说,‘天命不能常在不变’,有德之人才可以享有天命,希望君上您能够以此勉励自己,常怀谦逊之心,勉之戒之。”
(《左传.成公十六年》......曰:“君幼,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有德之谓。”)
虽然战胜楚军的‘赫赫功业’让晋厉公有些飘飘而然、志得意满,但士燮这股肱老臣的面子,晋厉公还是要给的,而且士燮的话也不能说不对(就是有些让人扫兴);因此,晋厉公在饱饱地吃了三天楚军留下的军粮后,便趁机宣布从鄢陵撤军,返回国内进行休整,以恢复因这场大战而损耗过重的国力及军力。
可即使是听从士燮的劝告、撤军回国了,但晋厉公在心中还是对士燮这个老头子的谨慎小心态度颇不以为然,认为当初开战前就是士燮你几次劝寡人不要主动出击,要保持和楚国的均势,以稳定国内形势;而你的这个馊主意,就连你儿子(士匄)都看不过,才会在战前会议时主动站出来向寡人献计(填井塞灶),以利我军向楚军发起进攻(士匄因此还被你暴打了一顿)。
现在,寡人好不容易打了胜仗了,你这老家伙又不识时务地跳出来再次给寡人泼冷水、装深沉,真是倚老卖老、糊涂透顶!以后寡人一定找个好机会,让你这个老顽固滚出朝堂、回家养老算了。
晋国的事情先放到一边,这里说一说连夜撤退后的楚军内部的情况——下达了撤军命令的楚共王在率楚军撤兵回国途中,行至瑕地(安徽亳州蒙城县)时,为了不让因无意中醉酒而犯下大错的司马子反由于内心的愧疚和懊悔而想不开、导致引咎自杀谢罪,于是特地派出使者去安慰酒醒后仍在悔恨不已的子反:
“当年城濮之战时,先大夫子玉因为指挥失误,导致所率的军队几乎覆灭,因此才不得不承担责任(自尽以赎己罪);可那时候先王(楚成王)并没有在军中,子玉作为全军的最高主帅,必须如此才能谢罪。可此次出兵受挫,寡人才是全军的主帅,大夫你只是副将而已;所以,你不要认为这次败阵的责任都是自己的过错,这是寡人的过失,希望大夫你不要在意。”
楚共王之所以派出使者去劝慰、安抚子反,并将鄢陵之战败阵的责任都揽到自己的头上,就是想减轻子反内心中的负罪感,而不至于因此愧疚自杀,从而让楚国失去一位难得的军政双优人才。
但子反心性实诚、且有着那个时候诸国贵族成员中所普遍拥有的极高自尊和荣誉感,并不认为楚共王这样做(将败阵责任都揽到君王头上,而让自己可以摆脱罪责)是正确的,也不想因此而愧对国君的恩德。于是,子反向楚共王派来的使者叩首(代表向国君叩首),哭着谢罪说:
“此次败阵的责任,确实都在下臣的身上,实在难辞其咎;即使王上以此来赐下臣死,下臣死了也能不朽;况且,下臣的所属的士卒确实在战斗中败退逃亡了,下臣不敢逃罪、也不敢推卸罪责。”
面对子反的哭求承认罪责,使者不敢自专,于是辞别子反,立即返回大营去向楚共王汇报,请国君予以定夺。而使者前脚刚走,和子反一直关系不睦、彼此之间矛盾重重的的楚令尹子重也趁机派人过来挖苦嘲讽老对手(以逼迫子反自尽谢罪):
“当年丧师之人(指子玉)是个什么结局,想必司马你也听说过,现在你该做怎么样的打算啊?”
对子重此举的用意,子反再明白不过,同时他也很鄙视子重这种落井下石的卑劣行径;于是,内心中依旧保持着矜持与傲气的子反对子重派来的使者沉稳地回答说:
“即使没有先大夫(指子玉)当年丧师后自杀谢罪的旧事,侧(子反名‘侧’,在这里用自称,以显示傲气)也知道该怎么做,令尹您的命令,侧哪里敢因为贪生而陷自己于不义境地;侧损失了国君的军队,岂敢忘死!”
于是,当着子重派来的的使者的面,子反平静地进行着自尽前的准备,将以死来向国君谢罪。而他的仆从毂阳竖(就是之前给子反进献美酒、导致子反喝醉的人)听到了主人与令尹使者的对话后十分害怕,立即跑往大营去给楚共王报信。
楚共王刚刚接到使者回来后奏报的‘子反要自尽谢罪’消息,还准备再次派人去劝说子反不要自杀,这里又立马接到子反在子重的讽刺逼迫下要自杀的急报,于是赶紧再派使者前去劝阻,命令子反不许自杀。
晋国方面,在鄢陵之战获胜后,消除了(暂时的)外患威胁的晋厉公,携先后大胜秦、狄、楚三家之威,成功地将晋国的霸业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他自己在晋国内部的威望也达到了顶点,威震天下诸侯。
志得意满之下,晋厉公将关注的目标转向国内,准备整顿、限制、削弱那些实力过于强大的卿士家族,增强公室的实力,以“去群大夫、权归公室”(士燮的担忧也不幸言中了)。
但面对晋厉公的强势压制(夺权)手段,晋国诸侈卿家族并没有轻易放弃费劲心血才得到的朝堂权力和利益,晋国公室与卿族之间的矛盾开始显露,并逐渐不可调和;最终,士燮当初所预言的“外部安定、必有内忧”的情况陡然而至,晋公室和郤氏、栾氏、荀氏(中行氏)都被牵扯其中,卿士和国君都先后因此丧命;而这就是下一个故事的内容了。
再把叙事线转到郑国这边,并将时间往回稍稍退半年——就在鄢陵之战爆发的这一年,也就是周简王十一年(前575年)的春天,郑国在改附楚国之后,为了向新盟主楚国交纳‘投名状’,因此郑国国君郑成公主动出兵攻宋(宋国是晋国的铁杆盟友),并一鼓作气将宋军给打到了躲进了商丘、不敢出城野战的狼狈地步。
被郑国军队屡次打败后,在无计可施之下,宋国国君宋平公只得让宋右师华元派出使者,向盟主(老大)晋国求援,请晋军赶快南下施以援手;宋平公还特地强调——要是晋军出兵再晚一点的话,商丘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当宋国求援使者抵达晋都新田,向晋厉公递交了由华元亲笔所书写的求援信后,晋厉公原本并不想接连出征,都已经决定暂时休兵,先着重进行农耕之事,待备足粮秣、做好军事后勤准备后,再出兵与楚国一争高下。
可晋厉公从宋国使者口中听到——原本的盟友郑国居然被死敌楚国重利所引诱(楚国应允郑国可以占据旧许地、并获取楚国赠送的汶阴之田),不但已经背弃信义叛盟投楚,并且还为了向新归附的盟友(老大、就是楚国)表忠心、纳诚意,还悍然发兵攻击了原本的同一阵营盟友——宋国!
得知郑国背叛盟约后,晋厉公气得七窍生烟、怒火万丈,因此马上改变了原先‘休养生息’的计划,而是先派人去卫国,‘请’卫国国君卫献公出兵攻伐郑国,以促使还在围攻宋都商丘的郑军回师救援,从而解除宋国的危机;而对盟主老大的‘请求’,卫献公没有拒绝的理由,受命后马上发兵攻打郑国,并一直打到了郑国的鸣雁(地名)。
让卫国先出兵后,晋厉公也立即行动起来,召集了晋国的诸卿士举行军事会议,以商讨如何执行落实出兵攻郑、伐楚的事宜;而这个时候,晋国卿士中的中军佐荀庚、新军将赵旃已经于前一年先后病逝,荀庚之子荀偃、上军将郤锜族叔郤犫顺利地递补了卿位,分别担任上军佐和新军将。
在晋厉公召开军事会议、商讨出兵伐郑之时,晋国朝堂八卿的最新排名是——中军将兼执政大夫栾书、中军佐士燮、上军将郤锜、上军佐荀偃、下军将韩厥、下军佐荀罃、新军将郤犫、新军佐郤至。
这里,把士燮对攻郑、伐楚之事的态度再叙述一遍,以利大家深入阅读、探究。
在这次军事朝会上,晋厉公向诸卿询问对出兵攻郑、伐楚之事的看法,以及具体的对策,好集中全国的力量打好这一仗;但在朝议之中,当其他卿士都赞同出兵、并积极提出建议时,晋中军佐士燮却反对出兵,还忧心忡忡地对晋厉公说:
“如果按照臣的愿望,那就是希望诸侯们都有背叛晋国(的想法),只有那样,我们国家内部的危机才有可以得到缓解。而如果这一次只是郑国背叛、其他诸侯并没有联合起来的动静的话,那我们晋国的忧患,很有可能马上就会到来了。”
士燮这么这扫兴的话,当然被晋厉公所无视,且中军将栾书也看不过去,出面加以反驳,并说:
“晋国的霸业,是先君们开创、继承、并发扬光大的;煊赫的功业不能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失去!一定要伐不义(郑国)、以震慑二心(其他有小心思的盟友,比如齐国)!”
当晋厉公率晋国四军、六卿(晋国八卿中,下军佐荀罃奉命留守新田、监督国内农耕;新军将郤犨则做为使者出使卫、齐两国,请两国出兵助战)于周简王十一年(前575年)四月出征、并于五月渡过了大河(黄河),进入郑国境内时,一同出征的中军佐士燮再次就出兵之事劝说晋厉公:
“楚军已经北上前来,我们还是不要和楚军接战,假装做出逃避他们的样子,这样就能集中力量整顿国内、缓和已经存在的巨大内患。晋国现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来统领诸侯盟友,我们应当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处理国内利害、矛盾冲突上;如果晋国能够做到上下一心、群臣和睦,卿士们尽心尽力地侍奉国君,这就足够了。”
大战在即,士燮又提出这个不合时宜的建议,晋厉公是个什么反应史书中没说,但中军将栾书的回答则记载了——只有简单地两个字:“不可!”士燮之外的晋国君臣对此事的态度,可见一斑。
六月,晋楚两军的前锋在鄢陵遭遇,即将交战;而在马上就要开战的关键时刻,士燮依旧想要制止战争,他向晋厉公提出由自己做为使者,前往楚军大营进行谈判,以稳住楚军的行动,等郤犫、栾魇带领齐、鲁、卫三国盟友的军队抵达郑国后,再以强大的军事实力逼迫楚国进行和谈;用最小的代价来获取最大的利益。士燮据此再次规劝晋厉公说:
“晋国的外部如果安定下来,那么国内就必定会有内患(指卿士家族间的内讧,这已经是士燮第三次提到内患了),君上不如暂时留下楚国这个威胁,以此来时刻警醒、告诫我们晋国,这才是治理国家的正确平衡内外之道啊。”
这种保存实力、暂且避战、留下外部威胁来警醒内部得利者的想法,对晋国的霸业稳固确实比较有利(也就是表面上不好看、不长威风);可士燮这种表面‘忍让、认怂’的做法,有损于晋国在诸侯盟友中的威信和号召力,负面影响自然也存在;因此,不但晋厉公对此不能容忍、就是其他卿士,也愤愤不平、怨声载道。
士燮‘留强敌以警醒内部’的想法出发点非常正确,但过程很是难堪,晋厉公乃至其他卿士对此不理解、乃至反驳、责难,士燮早有预料;虽然心里无奈,但士燮还是觉得要耐心地再予以说明,于是他对郤至解释说:
“晋国目前的大敌只剩下楚国,国家内部则因为外患的减少,已经发生了很多不安定的情况;如果楚国这最后的强敌也被晋国打垮的话,那么晋国的内患(为争权夺力而再次发生内乱)恐怕将很快到来;因此,不如留下楚国这个外部的威胁,以时刻警醒晋国君臣,保持国家一致对外的警惕性,大家通力合作、一致对外,将打击的对象始终放在国外;这样,我们内部再次发生内讧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国家的利益和元气也都可以继续保存并壮大。”
士燮这么建议的良苦用心,晋厉公其实都明白,但他更想要的是在战场上正面击败楚国、用破楚的功业来稳固自己在国内尚不完全稳固的君权,并提升自己在诸侯盟友中的威信,并以赫赫君威来压制越来越具有独立自主性,势力庞大、尾大不掉的诸卿士家族(晋厉公的终极目标,就是——‘尽去群大夫,而立己左右’)。
另外,晋国的栾氏、荀氏、郤氏等卿士家族,对这一仗的前景也是怀着彻底战胜楚国、获取卓越军功的结果,并以此来提升家族在晋国内部的权力、势力范围,获取朝堂上的更高地位,将来也更好地去获取更大利益;因此,栾书、郤锜、荀偃等侈卿家族的家主们也全力支持国君的决定——与楚军直接开战,不接受士燮的避战议和建议。
鄢陵之战的过程和结果,上一篇的文章中已经详细为大家加以介绍,这里就不再复述了;总之,晋楚两军在正面对战中互有胜负,而晋军稍稍占有上风;最终,楚军在阴差阳错中无奈地撤军回国,晋军则意外获胜,并获取了楚军留下的军粮,算是取得了‘鄢陵之战’的最后胜利。
可胜利之后的晋国,又会经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