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放暑假，老公就把旅游攻略规划好了，这次准备先去青岛，然后下苏杭。

昨晚吃饭的时候我就把出游计划跟母亲做了汇报，母亲还是那句话：“大热天的又出去玩，多费钱啊！”

老公笑着说：“妈，钱不就是为人服务的嘛，要不挣钱就失去意义了！”

母亲这辈子总是这样，一直缺少安全感。也难怪，从苦日子走过来的人，有几个能想得开？

1979年冬月初六中午，在皖中丘陵地区一个小村庄的东南角，有一栋独门独院的三间土坯房。此刻院门口坐着一个50多岁模样的中年男人，只见他嘴里叼着旱烟，不住的大口大口吸着，一分神，被烟呛着了，不停的发出咳嗽声。

而在大门口的“马台”上，一个年轻的男人蹲在上面，只见他缩着脑袋，心不在焉的双手笼在袖筒里，眼睛还时不时的朝屋子里张望。

随着“哇”的一声啼哭，年轻男子像条件反射似的，“嗖”一下跨进屋，差点跟从房间里出来的中年妇女撞个满怀！

只听年轻男子小声问道：“妈，桂英生个啥？”

此刻中年妇女阴沉着脸，嘴撅得能挂2只油瓶！

只见她将手里的木盆重重的往地上一搁，没好气的嘟囔道：“不争气！又来个丫头片子！”

年轻男子听到这，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调转头就往外走。

而坐在院门口的中年男人，把手里还没抽完的烟往地上一扔，也来不及用脚踩灭，就急吼吼的问迎面而来的年轻男子道：“生了个啥？”

年轻男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又是个赔钱的玩意！”

“唉～咱老张家坟山没气力啊！”

中年男人仰天长叹。

那个从刚出生就被一家人嫌弃的女婴就是我。

我是张家第二个孙女，在我上面有一个姐姐。老一辈人在生男生女方面表现出鲜明的立场。正因为想来一个孙子，所以在我生母怀第二胎的那天起，他们就翘首以盼。

结果我跌跌撞撞的赶来，犹如寒冬里给他们泼了一盆凉水，给全家人添堵。本来坐月子的人要好吃好喝被伺候，但生母却每天眼泪泡饭吃，恨自己肚皮不争气。

我们那男孩和女孩“做酒”天数也有区别，女孩是9天，男孩是12天。但因为我是个“不该出生的人”，所以家里根本就没给亲戚朋友信，只有生母娘家妈妈、也就是我的亲外婆拎了十多个鸡蛋和一个老母鸡过来。但奶奶说：“鸡就留着养吧，过日子要细水长流。”

尽管外婆送来是给自己女儿补身子的，但“母凭子贵”，生了个丫头本身底气就不足，生母哪还敢跟婆婆争吃喝？

至于襁褓中的我，肯定也好不到哪去，除非饿的“嗷嗷”叫，吵着生父睡不好觉，他才不耐烦的对生母说：“你就不能堵住她的嘴，让她消停点？！”

其实大冬天的本来没啥农活，奶奶宁可到隔壁邻居家“蹲墙根”唠嗑，也不想给儿媳洗尿布。所以生母生下我第三天，就只好自己下床在锅灶下塞些柴火，做点热水洗。

即便这样，奶奶都嘟囔道：“真是‘三文不当二文的’！那柴火是留着过年熬糖丝用的！你倒是好，‘拉着黄牛当马骑’！”

于是，生母把所有的怨气都加到嗷嗷待哺的我身上。后来听说，有天她换完尿布，随手把我往床铺上一扔，就去忙别的事去了！要不是邻居去串门，估计我要冻死在那个寒冷的冬月。

直到我养母的出现，才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有天奶奶笑盈盈的打外面回来，语气温和的对我生母说：“桂英，陈庄有户人家想抱养一个孩子，我看把二丫头给他们吧，比在我们家肯定好！那家女人不会生养。”

别看我不被生母待见，可也是从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真要被送走，还是有几分舍不得。

奶奶看生母低头不语，就接着说：“听说往后孩子生多了也有人管了！还罚款呢，你掐掐自己腿肚子，罚得起不？到时候搞不好要倾家荡产！”

奶奶软硬兼施，生母最终妥协了！但生母有一个要求：忍几天等满月吧，要不大冷天的抱回去没有母乳喂养，怕养不活。

就这样，养母在介绍人的陪同下，在我满月的第二天过来了。

当然，养母不能空着手去，她给生母15块钱，还买了两桶麦乳精。

当养母连同小包被将我抱在怀里时，奶奶说话了：“小包被你不能带走，我家今后还有孙子呢。”

养母求助的看看众人，想着快进腊月天了，外面刮着刺骨寒风，孩子这么小，如何受得了？

于是介绍人用商量的语气对奶奶说：“要不这样吧，等孩子抱回去我再给您送回来？”

但奶奶坚决的摇摇头，表示不同意。而生母把脸扭向一边，保持沉默。

养母一看这阵势，分明是不同意啊，于是，养母二话不说，将我往床铺上轻轻一放，伸手从自己脖子下面开始解纽扣，一颗，两颗，一直将七弯八绕的大襟褂纽扣解完，露出自己身上一件补丁家织布褂和棉坎肩。

“你这是干嘛？那你回去不冷吗？”

介绍人关切的问道。

养母笑笑没吱声，而是将刚脱下来大襟棉袄展平放在一旁，然后迅速褪下裹在我身上的小包被，趁着热乎气，又麻利的把我用棉袄包的严严实实，只露一个小缝让我呼吸。

做完这一切，养母笑笑对屋子里说：“我们可以走不？”

得到的答复自然是肯定的，因为他们如释重负，我这个“多胞”（多余的意思）总算是出手了！

母亲是1955年出生，家中兄弟姐妹6个， 她大排行老三，女孩中是老二。

像母亲在家这样的尴尬位置，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所以她连学校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大字不识一个。自从她自己会走路，就肩负起照看弟弟妹妹的任务。

大姨比母亲大7岁，因为是外公外婆的长女，所以性格一贯比较强势。后来为了给大舅娶媳妇，外婆做主把大姨许配给距离10多里地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男主人去世的早，就留下孤儿寡母生活，外婆还在大姨面前吹嘘道：“就刘松（大姨父）娘俩过日子，你进门就当家，总比那些三兄四弟的家庭强！”

所以，外婆收下了大姨父家不菲的彩礼，把大姨嫁出去了。

不久，他们又把大舅妈娶进门。

可大姨婚后的生活远没有外婆想的那么乐观，正因为大姨父就哥一个，性格懦弱，在村里势单力薄，所以经常遭街坊邻居、甚至是本家堂兄弟的欺负。

大姨性格又强势，哪能忍受这些？所以经常在外吵架，吵输了就回来找婆婆和大姨父撒气，骂大姨父怂包，骂婆婆就知道“窝里横”。

所以只要大姨回娘家，就哭哭啼啼，埋怨都是外婆害了她，说要不是看着两个孩子可怜，这日子早就不想过了！

外婆内心确实也自责，所以只要大姨诉苦，她就陪着笑脸劝慰道：“忍忍、忍忍，等两个儿子大了，就好了！”

大姨回怼道：“还等儿子大的那天？关键是我能等到那一天吗？”

外婆被大姨怼得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抹眼泪。

大姨看到这，心也软了，于是她对外婆说：“我倒是有个办法，就看你能不能答应？”

外婆一听有补救措施，就赶紧擦擦眼泪，问道：“什么办法？你说说，我听听。”

大姨立马破涕为笑，然后对外婆说：“我们村有出了名的‘三条虎’，姓陈，老大、老二都结婚了，还剩个老三今年31岁，如果能把二妹（我母亲）说给陈老三做媳妇，那我在村子里肯定没人敢欺负！”

外婆一听陈老三31岁，比我母亲足足大一轮，就眉头紧锁，没吐话口。

大姨一看又号啕大哭，边哭边数落自己命苦，早晚要被别人欺负死，如今想到了万全之策，可连亲妈都不帮自己，等等。

被大姨这么一闹，外婆也没了主张，毕竟当初大女儿的婚事确实是自己一手包办的，总得对她负责任不是？

于是，外婆当晚就找母亲谈话，把陈老三夸的天花乱坠。担心母亲说两人岁数相差太多，外婆哄骗说，男人岁数大会心疼人，而且跟姐姐在一个村，今后相互有个照应，多好？

我母亲没读过书，自小在家也没有地位，所以属于听话型的，被外婆这么一说，就答应了！

就这样，母亲21岁那年嫁进陈家大门，大姨的愿望实现了，可母亲苦难的日子拉开序幕……

陈家弟兄三个，其中陈老大是生产队队长，跟妻子育有4个儿子；陈老二读过几年书，是大队电工，跟妻子也有两男一女。只有陈老三迟迟没有结婚。

原来，陈老三小时候放牛，从牛背山摔下来，把腿摔断了，虽然也经过手术，但那时候医学不发达，留下后遗症，走路有些跛腿，只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只可惜大姨当年掩瞒这些，母亲跟陈老三见面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即便起身，也是退后走。

那时候男女订亲直到结婚，总共也见不了几次面，母亲又属于闪婚，等发现后为时已晚，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按说陈老三比母亲大那么多，应该懂得心疼才是，但陈老三性格暴躁，母亲刚进门不久，就因为有次把洗脸盆当洗菜盆用，被陈老三狠狠的骂了一顿，要不是邻居劝架，陈老三一个“扫堂腿”就过去了！

但陈老三是个“笑面虎”，每次陪母亲回娘家时，他在众人面前表现的特别知冷知热，连外婆一度都认为母亲有福气。

尤其是母亲嫁进门后，肚子迟迟不见动静，陈家一家人都对母亲说话阴阳怪气的，连她婆婆追打一只鸡，嘴里都骂“不下蛋的老母鸡”。

陈老三更是如此，从谩骂到毒打，尤其是酒喝多了人来疯，母亲吃尽了苦头。期间外婆领着母亲到处求医问药，药汤喝了几水桶，仍然不奏效。

后来村里有个在市医院工作的人提示道，不孕不育不一定是女方的问题，也有男人的原因。

但陈老三的犟劲，怎么可能配合治疗？所以直到两人婚后第9个年头，母亲冲破层层阻力，才将我抱养回家扶养。

在我抱养来的第二年秋天，我们那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我还分得1亩2分地的口粮田。

对此，我母亲高兴的说我是“财女”，后来上户口的时候，村干部让父亲给我取个名字，他白了一眼，连头都没回抬屁股走人，还是母亲对来人说：“丫头名字我想好了，就叫她‘陈燕飞’吧。”

由此可见母亲对我寄予厚望，她希望我像燕子一样，将来能展翅高飞。

其实当初母亲跟父亲商量想抱养我的时候，父亲是坚决不答应的，他明确表示，别人家的孩子“养不家”，狗肉贴不到羊身上。

后来在母亲苦苦哀求下，大姨也来做思想工作。大姨说，过去有“抱子压子”之说，很多原来不生的夫妻，因为抱养孩子，最后都“开怀”了！

可能是这句话起到作用，父亲总算默许了！

但极度自私的父亲并没有因此滋生出父爱，反而嫌我哭闹吵他不能睡觉。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因为我浑身长痱子，又没有电风扇，热得哭闹不止时，被他一脚踹下床！

为了不让父亲歇斯底里，母亲只好一手抱着我，一手拿着大蒲扇替我扇风，一直在院子里捱到天亮……

父亲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暴躁，一生气连风都误他事，母亲只要顶撞，又是一番拳脚相加，后来连我一块打。

这种状态一直到我长到7、8岁，可以帮着家里做些家务活，帮着父亲去牵牛绳后，才有所改善。

当然，我的到来并没有替父母引来一男半女，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慢慢也就死心了。

母亲经常流着泪对我说：“燕飞，妈妈这辈子就看你能不能翻身了！你一定要争气啊！”

我一开始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来还是母亲主动告诉我的。

好在我头脑聪明，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在初三下学期，父亲就对我说：“女孩子能念个初中毕业就很好了！你看你大伯二伯家几个孩子，全只有小学毕业，但也没耽误他们学手艺挣钱啊！”

一向性格软弱的母亲那天霸气的回怼道：“别人家孩子咋样我不管！我家丫头我一直要供她读大学！”

就为我读高中这件事，父母呕气好长时间不说话。当然，这要是以前，估计父亲又要对母亲用拳头说话，但自从我长大后，父亲收敛了不少，最多骂骂咧咧。

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一中，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校门。

三年高中生涯母亲也是“牙齿上省、舌头上刮”，每次当着父亲的面，她给我点生活费，但在送我去车站时，她又偷偷塞给我一卷纸币，都是些1块、2块和一些毛票，肯定是她偷偷藏的私房钱。

因为父亲心眼小，他总是怀疑母亲贴补娘家，当年两个舅舅孩子多，家境不好。于他们而言，我们家就我一个，负担轻多了。

我带着母亲的嘱托，三年高中卧薪尝胆，后来被一所重点师范大学录取。

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和母亲相拥而泣，我们娘俩相互给对方擦眼泪，我笑中带泪跟母亲说：“妈，你苦日子熬到头了！等我毕业分配后，我接你到身边生活！咱不受气了！咱不种地了！”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父亲“嘿嘿”笑着，说：“你这丫头没良心，好像你长这么大，我没管你似的。”

其实父亲后来脾气改了不少，此时再看看他，也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了，我笑着补充道：“那当然连你一块接到身边享福去！”

四年大学毕业，我被留校工作，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老公。

老公宋涛是某工业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在一家研究所工作，他父母都是在体制内。我们婚后第二年儿子出生。

我公婆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有了孩子后，他们主动提出让我母亲过来照看孩子，他们从经济上贴补。

这一决定正合我意，本来跟公婆就不在一个城市生活，所以我连同父亲一起接过来。

我知道两代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免有摩擦，再说我父亲是怎样的人，我自然心中有数。

为了防患于未然，我在同一所小区给父母租了一套房，这样保持“一碗汤”的距离，各自有空间。

怕父亲闲着着急，我给他找了个门卫工作，只上白天班，其实就是为了打发时间。

那些年应该是父亲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每次我们开车带他们老两口回老家，父亲都要端着茶杯，将一个村溜达好几圈，跟乡亲们谈笑风生。

当然，他更多的是显摆和吹牛。

每次大家都说他和母亲好福气，父亲都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丫头女婿都好，想不到我这辈子能过上这幸福的日子。”

宋涛很有魄力，后来他辞职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校友合伙开了公司，我们家的日子更上一层楼。

后来我们又买了几套房，其中一套特意买的是一楼带院子的，让父母在院子里养花、种菜，在城市享受着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

父亲三年前因病医治无效去世，弥留之际，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的嘱咐我，让我要好好照顾母亲。

父亲忏悔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母亲，他年轻时脾气太暴躁，让我们母女俩跟着他吃苦了。

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的话把一旁的母亲感动的泣不成声，母亲说她早就原谅他了！

我们这个家，终于见到了最真诚的和谐。

尊重父亲生前的遗愿，我们将他安葬在老家，跟爷爷奶奶和大伯毗邻。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带着母亲回去扫墓。

如今就剩母亲一个，我当然会加倍的孝顺她，我和老公只要有空，都要带着母亲出去旅游，让她老人家看看祖国的山山水水。

母亲经常自豪的说：“我现在是在‘龙宫’里过日子，我是在享女儿女婿的福！”

我则对母亲说：“妈，我永远念着您当年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袄，将我抱回家，您给了我一个家，我必然要加倍奉还，给您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