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刚过,青柳村飘起槐花香。
吴家院里的老槐树却秃得古怪,枝桠间挂着些灰扑扑的布条,风一吹像吊死鬼的舌头。
村东头赵大娘端着簸箕跟人嘀咕:“这都三个来月没见吴家人影了,昨儿我趴墙头瞧见灶房冒烟,可那烟泛着青灰色……”
“可不是!”货郎王五插话,“前日我去送灯油,分明听见院里水瓢响,可拍门半晌愣是没声儿。”
他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要说邪性,连他家那条看门狗都不叫唤了。”
暮色里,吴家青砖墙沁着水渍,渐渐洇成个人形。
几个顽童拿石子砸门板,里头突然传出“咚”的一声闷响,惊得老槐树上的乌鸦扑棱棱乱飞。
(二)
谷雨那天,村口来了顶青呢小轿。
轿帘掀开,钻出个面白无须的老者,正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孙虔。
这老太监左手戴着翠玉扳指,右手拄的紫檀杖雕着蟠龙,龙眼镶着两颗血红的珊瑚珠。
“吴老哥,故人来访。”孙太监的嗓子像砂纸磨锅底。
话音未落,门闩“咔嗒”滑开,吴老头探出半张脸——那脸上密密麻麻贴着榆树皮,皱得辨不清五官。
两日后,吴家人突然齐齐露面。
当家的吴有财扛着锄头下地,媳妇翠娘在溪边浣衣,两个半大娃娃追着花蝴蝶跑,闭门三月的日子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人人发间别着枯枝,吴老头耳后那截焦黑的桃枝还冒着烟,仿佛刚被雷劈过。
(三)
芒种前后,樵夫李三在山道旁发现口破缸。
这缸半埋黄土,釉色灰败,缸沿裂口处凝着褐色的垢,凑近却能听见水声潺潺。
晌午日头正毒时,李三凑近要舀水喝,缸面忽地现出张美妇人的脸——竟是他难产而亡的发妻!
“娘子……”李三伸手要摸,美妇突然张开血盆大口。
“娘诶!”李三连滚带爬逃下山,逢人就比划:“那脸皮会动!眼珠子跟着人转!”
几个胆大的后生举着火把去瞧,缸面竟映出不同的面容——赌鬼陈二凑近时,缸面映出个吊死鬼——舌头垂到胸口,正是他去年逼死的债户。瘸腿张看见自己死去的老娘,眼眶里钻出蛆虫哭道:“儿啊,娘在地下好冷……”
里正请来白云观的道长。
老道绕着缸走了三圈,桃木剑突然指向村西:“怨气冲天处,必是祸端起。”
(四)
众人举着火把闯进吴家时,翠娘正在剁槐花馅。
案板上的槐花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吴有财蹲在墙角磨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绿莹莹的光。
“得罪了。”孙太监拦在正屋前,紫檀杖上的蟠龙眼渗出血珠。
里正扒开茅草堆,赫然露出个地洞!腐臭味扑面而来,洞底蜷着五具尸首——正是吴家老小!
“活见鬼了!”赵大娘瘫坐在地,“那外头干活的……”
话音未落,院中吴家人突然僵住,枯枝“噼啪”炸响,竟钻出无数白蛆!蛆虫落地化作青烟,露出五张黄纸剪的人形。
(五)
地窖里的尸首抬到祠堂那天,山道上的人面缸突然炸裂。
缸片纷飞中,浮出段往事:去年寒冬,吴有财在城郊破庙避雪,撞见个化缘的尼姑。那尼姑怀揣金佛,佛肚里藏着前朝藏宝图。吴有财用腰带勒死尼姑,抢走了金佛。
那尼姑临死前咬破手指,在佛头上写下血咒。
“吴老哥拿着金佛找我辨宝。”孙太监摩挲着扳指,“金佛需活人精气养着,我教他们用雷击木镇魂,拿槐树精扮活人……”
话音未落,缸中腾起黑雾,凝成尼姑模样。雾中伸出枯手,将孙太监的天灵盖捏得粉碎。
(六)
七年后的中元节,更夫瞧见吴家废宅亮着灯。
透过破窗,见五口纸人围坐吃席,碗里盛着香灰,杯中是黄泉水。主位坐着个缺了头的泥像,脖颈断面爬出条白蛆,蛆身泛着金粉,引着贪心人往废宅去。
村西刘癞子偷揩了指甲盖点金粉,三日后暴毙家中,肚皮胀如鼓,剖开尽是镀金的卵。
山道旁重修的土地庙里,新塑的尼姑像突然开口:“善有善炉,恶有恶缸。”
庙祝掀开供桌布,底下赫然摆着片缸沿,每到子时便浮出孙太监扭曲的脸。
(七)
如今青柳村多了条规矩:谁家要是起了贪念,就得到土地庙擦缸片赎罪。
说来也怪,心术不正的人擦缸时,总能听见吴家人的惨叫声。
有次货郎王五偷藏香火钱,擦缸时突然怪叫——那缸片上映出的,分明是他去年克扣李寡妇药钱的模样。
白露时节,李三带着孙儿上山采药。
行至破缸处,见缸身已长满青苔。孙儿伸手要摸,缸面忽现李三亡妻的脸,这次却是温柔含笑。
“婆婆说缸里住着神仙。”孙儿掏出手绢包着的槐花糕放在缸沿。
山风拂过,缸中漾起清泉,糕点上凝出颗露珠。
李三老泪纵横——那露珠的味道,竟与亡妻当年酿的槐花蜜一般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