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走了,要不要通知村里人一声?”丈夫周伟低头看着手机,声音低沉,像是还没从悲痛中缓过神来。
我正在厨房切菜,听到这话,手里的刀顿了一下,转过头看着他:“村里?爸都搬到省城这么多年了,村里人还能记得他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里有些复杂的情绪:“记得,他从来没忘记村里人,村里人也不会忘了他。”
我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公公去世了,这消息该不该告诉老家的人?可他已经在省城住了整整十五年,和村里似乎早就没了什么联系,这件事真的有必要吗?
“你看着办吧。”我低声回了一句,转过身继续切菜,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心里复杂得很,像一团乱麻,一时理不出头绪。
公公周老汉,今年七十九岁,十五年前搬到省城和我们一起生活。
那时候村里还没多少人进城养老,但公公却很干脆地跟着我们来了。他说这是为了给孙子孙女腾出学区房,也让孩子们能专心读书,不受老家的干扰。
“老家的房子留着得了,万一以后想回去住,还有个落脚的地儿。”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我心里明白,他这一搬过来,基本就不会再回那个小村庄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虽然人住在省城,公公却从没和村里断了联系。
每年春节,他都会早早地打电话到村里,问问谁家过年娶媳妇,谁家孩子办满月酒。只要听说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会托人捎上份子钱,有时候甚至让我和周伟亲自开车送回去。
“爸,人家都不一定记得你了,你这么折腾干啥?”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他。
他皱了皱眉,语气很认真:“你不懂,这礼随的是人情,不是距离。村里人记不记得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忘了村里。”
他的话让我无法反驳,但心里总觉得不值。一个远离村庄的人,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维系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人情往来?
这么多年,我和公公在这件事上没少争执。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五年前的一次。
那天,公公听说村里堂兄家的孙子结婚,硬是让我和周伟连夜开车回去送礼。可那天正好赶上孩子考试,我不想耽误时间,就劝他改天再寄过去。
“爸,这都什么年代了,直接转账多方便,干嘛非得开车回去?”我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谁知他一下子急了:“钱是小事,礼是大事!只要人情在,就得亲手送到。”
我被他这态度弄得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拗不过他,只能让周伟陪着他回了一趟村里。回来后,我忍不住嘀咕:“爸这人就是轴!村里人凭啥就会记得他?你们这么折腾,值吗?”
周伟叹了口气,没说话。
其实,我的抱怨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我们在省城生活,与村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公公每年花费在这些人情往来的钱,加起来也有好几万了,可却从没见他收到过一分钱的回礼。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在做无用功。他对村庄的执念,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种徒劳。
直到他去世后,我才终于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
那天,公公的遗体从殡仪馆运回老家。刚到村口,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村里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静静等着我们。
“二嫂,您辛苦了,老爷子一辈子厚道人,这一路走得安稳。”
“周叔是个好人啊,村里谁家红白喜事,他都挂念着,咱们不能不来。”
“他住省城这么多年,还惦记着村里,这样的人,村里人一辈子都记得。”
听着这些话,我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那些年,我以为公公的坚持是无用的付出,可现在我才明白,那些人情往来,早已经化作了一种深深的羁绊,连接着他与村庄之间的情感。
葬礼那天,村里来了上百人。灵堂里挤满了人,不少人一边磕头一边抹眼泪。
“当年我家孩子结婚,他还专门托人送了份子钱。这样的人,咱们村祖祖辈辈都不会忘。”
“周叔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记得他的情。”
听着这些话,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很多年前。公公刚搬来省城那会儿,总是念叨着村里谁家盖了新房,谁家收成不好。那时候,我不懂,觉得这些和我们毫无关系,可现在我知道,那是他对村庄的牵挂。
他的执着,换来的是村里人对他的敬重。那些年,他用一种看似简单却最真诚的方式,把自己和村庄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他或许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而这些人情,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归途。
葬礼结束后,周伟握着我的手,眼眶通红:“爸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的坚持没错。”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涩。是啊,公公的坚持没错。人这一生,最难得的,不是赚了多少钱,走了多远的路,而是始终记得自己从哪来,心里装着哪些人。
孔子曾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礼往礼来,本就是中国人传承千年的情感纽带。公公用他的一生,诠释了这个道理。
公公走了,可他的用意,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年,他随的不是礼,而是情;他送的不是钱,而是心。他用几十年的坚持,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个家,留住了最珍贵的人情与温暖。
公公去世后的那些天,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葬礼已经过去,灵堂撤了,村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可我的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一天的场景:那些村民夹着烟杆、拄着拐杖匆匆赶来吊唁的样子,那些人低声述说着公公点滴往事的样子,那些朴实的面容上流露出的真情,像一根无形的弦,拨动着我的心。
这天晚上,我翻了翻公公的遗物。衣柜里挂着他穿了多年的旧外套,袖口磨得起了毛边,兜里还放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便签纸。我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谁家孩子结婚,谁家老人过寿,谁家添了孙子……名字后面还标注着时间和金额,看得我眼眶湿润。
“妈,这是什么?”女儿凑过来看了一眼。
“是你爷爷记的人情账。”我轻声说道,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阵酸楚。
“人情账?”女儿疑惑地问,“爷爷为什么要记这个呢?他都不在村里住了呀。”
我摸了摸她的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些年来,我以为公公的坚持只是他自己的固执,但如今却开始明白,这份坚持里藏着一种深刻的责任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信仰。那是一种对故乡的眷恋,对人情的珍视,对人与人之间纽带的维护。
“爷爷记这个,是因为他觉得人情是一辈子的事。”我顿了顿,又说,“他不想忘了别人,也希望别人不要忘了他。”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跑去写作业了。可是这句话却在我心里盘旋了许久。是啊,人情是一辈子的事。我们总觉得随着时代的变化,人情会淡了,会散了,可公公却用他的行动证明,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人情依然可以如故。
两天后,我和周伟带着孩子回了一趟村子。村里的风景依然如故,冬日的田野上铺满了金黄的阳光,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里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和柴火的味道。村子里的人见了我们,总是热情地招呼,语气里带着几分亲切。
“周伟啊,家里还好吧?你爸走了,咱们村里也少了个热心人啊。”
“嫂子,你别太伤心了,你爸那样的人,村里人都记得他的好。”
“以后回来多住几天,村里就是你们的根。”
听着这些话,我心里一阵暖意。村民们没有华丽的语言,但句句真诚,透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现代城市生活里再也找不到的,也是公公这些年一直珍视的。
回到老家的老宅,我看到房檐下挂着的几串干玉米,屋檐边还晾着几件旧衣服。阳台的一角,公公种的那盆君子兰还在那里,叶片宽大,绿得发亮。我走过去,伸手轻轻摸了摸叶子,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踏实感。
“爸的坚持,其实是对这个家的守护。”我转头看向周伟,说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他知道,只有这些人情在,咱们这个家才不会和村子断了联系。”
周伟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感慨:“这些年,我一直觉得爸太累了。可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用自己的方式,把我们的根牢牢地扎在了这里。”
那天晚上,我和周伟在老宅住了一夜。夜里,我躺在炕上,听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声,闻着炕头烧柴的淡淡烟味,心里却觉得格外安宁。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包裹住了一样,让人踏实,也让人感动。
回到省城的第二天,我拿出了一本新的笔记本,郑重地在扉页写下了几个字:“家与人情的账本。”我心里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本账本,更是公公留给我们的一份传承。
从那以后,无论多忙,我和周伟都会抽时间回村里看看。每次逢年过节,只要听说村里有人办事,我们都会带着孩子回去,送上一份礼。孩子有时候会问:“妈妈,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要回去?”
我总是笑着告诉她:“因为这是爷爷教给我们的道理。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记得别人,也让别人记得你。”
有时候,我会想起公公的那句话:“礼随的是人情,不是距离。”他用一生诠释了这个道理,也让我明白了,人情往来,不是负担,而是一种心意的传递,一种连接的延续。
或许,这就是家族的意义。它不是一栋房子,也不是一张户口本,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牵挂和情感,是这份记得和被记得,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完整,也让家族的根脉得以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