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内瑞拉)奥斯卡·瓜拉马托:植物小姑娘

柯远说文学 2024-11-16 10:48:33
植物小姑娘

奥斯卡·瓜拉马托

朱景东译

1

  她的生命,她的小生命,睡在一片薄荷和番红花丛中。一个夜晚,雄蕊悄悄地张开,她便像一只绿色的蛇眼珠似的颤抖着露出来。

  天亮时,她已站在那里,站在泥土上,吃力地捧着她那吮吸阳光用的奶瓶。

  她旁边飘流着一股潮湿的烂树叶的酸味。附近有些蓝色的粗石头使她那颗蟋蟀般小的心房不住地颤抖。稍远的地方,一个个黄色的、深紫色的、棕褐色的大蘑菇从大地的怀抱里钻出来。

  蝗虫和青蛙看到贴着地面吹来的风在如何把她那孱弱的细茎弄弯,非让她脚上的平滑的玫瑰色须根固定在柔软的苔藓底下不可。

  由于她出生的情形是这样,再简单不过,所以她要把她那薄荷和番红花的襁褓保存整整一天。

  2

  一次,一只受惊的美洲豹差一点把她嚼了。她感觉到身上有一只爪子粗暴地压着,几乎被压扁了,于是她就在自己的叶子里缩成了一团,但是短短的衣服还是被绿色血液弄脏了。不过,她没有死。只是,日出日落过了很久她才恢复了垂直的体态,此外还过早地使她驼了背,几年后才长出了枝杈。

  后来便是同蜥蜴的贪吃做斗争,面对可能致死的、不可阻挡的雪崩胆战心惊,忍受石灰色的白天和吹拂她的肋部的热风。

  再后来,她的绿色长发长了出来……

  但是在此之前,她必须抵抗狂风的吹打和暴雨的摇撼。

  在此之前,她受到过干旱的煎熬,看到过它的叶子变黄,树枝干燥得变细。

  在此之前,她在近处还见了熊熊的大火,大火使其他树木的浆液在红色的噼啪声中沸腾,把百年大树变成了一块块黑木头。

  从前,早在感到自己像高傲的巨人一样站在自然风光中之前,她的命运总是面临着被肢解和变成钓鱼竿或被熏黑的屋顶支柱、或者变成钓鱼竿或被熏黑的屋顶支柱、或者变成火堆上的肉的危险。最后,一场大雨下过,她仅仅变成一条灰色的路。

  但是她没有死。

  难道树会死吗?

  慈善的寒冬之手把窝巢和花朵放在她的怀抱里。风儿——大片乌云的牧人——给她的根部送来生长的力量,土地为了她把脏腑中最浓厚最新鲜的养料挤了出来。

  现在她可以用自己的结实枝条抵抗风了,可以面对面遥望高山了,可以在她脚下的渺小的东西上面摇晃她的巨大树冠了。

  现在她的皮肤呈现着鹿角的颜色,她觉得她的心脏在胸膛里有力而痛苦地跳动。

  3

  有一个名叫胡安·马丁内斯的人来到她身边。他喜欢清爽的阴影和孤独。他在那里造了他的茅屋。后来,他找到一个泥土色的、散发着树木味的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后来,他的儿子们的儿子种了咖啡。另一代子孙盖起了现代化的房子,并在家族的姓上加了“德·莱翁”。有那么一本书写道;“从河边的萨曼朱樱花出发,向南走三里路……”

  马丁内斯·德·莱翁家的庄园和祖业就这样产生了。她的脉管里的混合血液愈来愈多,原始的血液愈来愈少,这就像在树皮上一样,各个时节混合在一起,每年一月的花纹交织在一块儿。

  但是,祖父堂塞巴斯蒂安喜爱田地和河流,在临终前,他的儿子和儿子们的儿子围着他,他用发颤的声音规劝他们说:

  “如果你们不得已卖掉庄园的话,一定要为你们的子孙留下这幢房子和这棵树……”

  随着暮色的降临,当远方的落日把一株深紫色的麝香石竹花变成灰色的时候,老人被抬走了。

  佛朗西斯利·马丁内斯·德·莱翁上校也执行了家族的规定。为了还债,他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庄园抵押出去。最后又卖掉了一家城市化的大公司。但是他保留下了房子和一块以那棵树为中心的宽敞地方。当他也要最后离开人世的时候,便把他唯有的两个儿子叫到面前,对他们做了同样的劝告。

  “你们将继续领取我的军人补贴。钱虽然不多,但使用这笔钱你们可以生活到能够靠自己的本领谋生。这钱和房子,是我留给你们的全部东西。”

  那一天,有多少只蝉儿在大树的鬓角上哭泣呢?

  4

  那仿佛是一座金色的大教堂。埃尔瓦站在她那伴随她的影子旁。为了使自己高兴,她用双手做了一些小旗儿和纸花,为她的萤火虫的睡梦做了树叶床,为她的蝴蝶的婚礼制做了花办和幼芽房子。

  许多次,她不得不为她的玩具房子而变成布篷。或者为她的房子而撕下她的鸟儿的最纯洁的色彩。或者为她的绿色穿上更新的衣服。或者在四月到来时在她的巨人般的胸前戴上一朵朵大白兰花。

  她曾受到三年的监禁,忍受了三年的黑暗。两年为了她的上校父亲,一年为了她的好色的、酗酒的弟弟,他弟弟用生命偿还了一笔赌注,不错,他是赢了,但是他是使用欺骗手段赢的。

  那三年,铁窗紧闭,不见天日,她忍受着无边无涯的大海般的孤独。

  在一个四月二十日的夜晚,她姑妈中断念珠的叮叮声,对她说:

  “埃尔瓦,我的孩子,你没想到结婚吗?你看,我愈来愈不行了,离人世愈来愈远了。如果不是为了你这个唯一让我舍不下这个家的人,我早就进修女们的养老院了。”

  “可是,姑妈,我连未婚夫都还没有呢?”

  “会有的,我的孩子,很快就会有的!”

  下一个星期天,在望完十点钟的弥撒出来时,她感觉到了他。那个男人身上散发着浆液味,从她身边走过时说:

  “黑人对你很合适,埃尔瓦·马丁内斯·德·莱翁!”

  又一个星期天:

  “我送送你好吗?”

  现在,那个男人的声音——他手上沾满了甜橙的蜜汁——同阳光、空气和他的微笑一起,总在石铺的街道上纠缠她。

  5

  那是蜜蜂做梦的时刻。

  夜色挤压着她那一串串深色的果实,阴影浓浓地滴在树上。

  没手没脚、发黏的、球状的鬼怪在昏暗中摇动着锁链和铃铛。

  三个巫婆在树枝上交谈。

  “现在,小姑娘在睡觉,我们把热苹果汁抹到她身上去。”

  “你们的苹果汁对她毫无作用。没看见她的眼睛是绿色的、是植物的吗?”

  “我们把公山羊毛撒在她的两个乳房间。”

  “我们把毒蛇汁淋在她的腿间,让她天亮的时候叫喊。”

  “我们在她的枕头上放一朵火红的郁金香……”

  “住口,树要醒了!”

  “……我们把一百只蜘蛛放在她的血液里,让它们吞掉她梦中的玫瑰!”

  “住口,月亮出来了!”

  三把绿扫把梳理着空中的鬃毛。

  这时传来第四个声音:

  “埃尔瓦,看在上帝份上,醒来吧!”

  姑妈帮着她从她所躺的树根上站起来。

  6

  又一个星期天,那个男人又说:

  “瞧你多白啊,多白啊,埃尔瓦·马丁内斯·德·莱翁!”

  男人走在她身边,这时他们绕过了街角。

  “每天下午我都到你家门前来,站在树底下,就是为了从远处看看你。每天下午……”

  她没有吭声。男人仍然走在她身边,直到她推开栅门走进去。

  可以料想,在草地上,夏天正在点燃它最后几盏油灯。

  7

  “住口,小姑娘在睡觉!”

  那是响尾蛇的时刻。

  夜晚已经鼓起它那 阴影的帆,昏暗的三桅帆船停泊在空中。

  树底下——猎犬在沉睡,百合已干枯——一片寂静。

  树上头,三把深蓝色扫把和三个巫婆在说话:

  “我给小姑娘拿来一朵苦石竹花。”

  “我拿来一颗像泪珠似的酸葡萄。”

  “我拿来一块晚香玉手帕,让她在叫喊时用。”

  “住口,那个青年来了!”

  带刺儿灌木的光环是绿的还是蓝的?

  这时传来第四个声音:

  “……每天下午我都在你家门前转游。”

  男人有一股浆液味,他甜蜜地吻着她。

  她几乎还只是他怀里的一朵柔嫩的郁金香。

  从蚂蚁王国的后面,传来树木的吱嘎声。

  8

  姑妈望着香炉,觉得那烟雾就像一只灰色的蜻蜓。

  “她身上浸透了血吗?”

  “是的,神甫。”

  “她和某人讲话,她的眼睛不能看见他吗?”

  “是的,神甫。”

  “我的教民遇到罕见的情况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你真的看见血了?”

   “是的,神甫。她的丝绸衬裙我留着呢,衬裙中央被血染红了。尽管我们望见了,还是得遮掩住由于难为情我不能说的部位。”

  “念七遍天主经、七遍万福玛丽亚,这是赎罪。哼!快把树砍倒,那是你家遭受的一切不幸的祸根。”

  银托盘里放着圣卢西的海神鳃。但是姑妈认为它们不是眼睛,而是睡觉的蝴蝶,或者是产生彩色玻璃光的小蜗牛。

  那个夜晚——就像从发生奇怪的现象的第一个夜晚算起的过去那些夜晚经常做的那样——她没有把燃着的大蜡烛放在树底下。罪赎过了,就差人手和斧头了。

  第二天早晨,砍树的人来到树下,他们把一捆捆绳索和沉重的工具丢在苔藓上,坐在阴影边上。其中一个人在嚼草茎,另一个人在用刀子尖剔牙。

  “我看见了光线,蓝蓝的,很强烈……”

  “这说明这里埋着东西,发蓝的东西是这里的金子。”

  “光在移动。”

  “是埋起来的金子:金币和珠宝!”

  “好了!”嚼草茎的人把嚼烂的草茎远远地一吐,望了望高处。“开始吧?我们得先砍掉粗树枝,然后下来,挖树根,锯树干……”

  另一个人收起刀子,微微一笑。

  “我们可以先挖土,寻找火光下的东西。”

  “如果老妇人问呢?”

  “我们就告诉她,这是我们的工作的一部分。”

  随着锋利的镐头往深处挖,新的松软的黑土不断地露出来。

  时光在白天的玻璃上跳动。

  挖土人察看着挖的大坑,拼命地踩了一阵,不停地流汗,接着又挖,结实的树根一条接一条离开了泥土。

  “什么也没有?”

  “没有。”

  又一条树根光秃秃地在他们眼前露出来。

  他们终于扫兴地走了。他们背着工具和一捆捆绳索。黄昏降临了。

  9

  那是雕鸮的温和时刻。

  夜晚带来它的黑棉絮和它那银罐的微风。

  树底下——苹果受伤,翅膀折断——是泥土。

  树顶上,三把深蓝色扫把和三个巫婆在哭泣。

  “等半夜月亮出来时,树将离开这里。”

  “明天,将开始她的水平的生命,它的第二次生命!”

  “到半夜,将刮来四种风:在海路上推动翻船的风,生活在树林里、长着苔藓脚的风,在荒野上磨快它的寒冷的距的风和在路上独自躲藏着准备向马儿夺取阳光的风……

  “……四种风将把她吹倒在地上!

  “住口,小姑娘来了!”

  “月亮将在半夜里到来,带着它的明亮的星和雨水的支流……”

  “……还有它那轻便罗勒凉鞋。”

  “住口,小姑娘在做梦!”

  黎明是灰色的还是蓝色的呢?

  这时传来第四个声音:

  “埃尔瓦,看在上帝份上,快醒来吧!”

  四种风沿着夜晚高高的小路横冲直闯地刮来了。

  10

  阳光在乞丐的胡须间安睡。冬天在路上拍打着翅膀。一头毛茸茸的牛离开了磨房。

  树没有死。

  燕子有了结水果的屋檐,雾中的鸽子房有了大米的桌布,海浪有了带盐的柑橘花。

  树没有死。

  陶器工人回到他的茅屋里,纺织女工回到她的织布机上,牲畜也回到它们那平静的牧场上吃草去了。

  树没有死。

  一天,晴朗的一天,她回到家里。日历使九个月亮成熟了。埃尔瓦·马丁内斯·德·莱翁——刚刚穿上薄荷和番红花——生了一个女孩。

  他怯生生地走进家庭的客厅。她看见他穿着玫瑰色的新衣服,不禁叫起来:

  “天哪,多漂亮的摇篮啊!”

作者简介

奥斯卡尔·瓜拉马托(Oscar Guaramato),1916年生于阿拉瓜州巴拉开市,是委内瑞拉最具抒情色彩的短篇小说家。他自学成才,长期在卡拉博博居住,在那里加入了由一群颇有名气的作家组成的《对诗》文学团体,从此跻身文坛。其作品有《一只金龟子的传记》(1949)、《沿着街河》(1953)、《植物小姑娘和其他故事》(1956)、《小调故事集》(1969)等。瓜拉马托创作态度十分严肃,座右铭是“一丝不苟”,以其风格优美、笔调细腻的短篇作品赢得好评。1943年获《翅膀》杂志奖,1950年以《植物小姑娘》获《国民报》短篇小说竞赛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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