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昊阳

《基督最后的诱惑》早于《沉默》十一年出版，斯科塞斯先后读到这两本书的时间大约相差十七年，前者上映时，看完电影的一位圣公会主教交给他《沉默》原作，他在应黑泽明邀请赴日时读完此书，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基督最后的诱惑》

如果斯科塞斯先于《基督最后的诱惑》遇到《沉默》，是会坚持拍摄前者，或是身为虔诚的天主教徒直接「沉默」下去？

《沉默》探索的宗教主题，远较《基督最后的诱惑》更为深刻，若按角色重要度对应，费雷拉神父应是施洗的约翰，吉次郎是彼得和犹大的合二为一，结局约等于道成肉身的圣子拒绝履约，真的与抹大拉的玛利亚共度一生，但因为他不去死就无法完成最重要的复活，这是何等离经叛道的故事。

相比之下，《基督最后的诱惑》让耶稣黄粱一梦后彻悟的结局明明要温和太多。

给犹大翻案并不是电影遭攻讦的重点，安德鲁•韦伯在1970年就创作了摇滚音乐剧《耶稣基督万世巨星》，颠覆经典地从犹大的视角出发，描绘了基督在受难前最后7天的心理转变。

耶稣在剧中同样彷徨犹疑，诘问上帝「Why should I die?」告密者犹大倒是心明眼亮，他向该亚法告密，是为了犹太人的安危着想，目睹耶稣残酷受刑后，他意图反抗命运而自杀，灵魂还能摇身一变为意见领袖向十字架上的耶稣发问哲学命题。

《耶稣基督万世巨星》不是韦伯最著名的作品，但也是舞台上常演常新的经典剧目之一。

就影片前两小时的剧情而言，并未太过背离正典的记载。四福音书虽在细节上有所出入，都以神迹、寓言和传道为主。耶稣的生平经历极其简单，其主要事迹均在电影中得到展示，诸般神迹只需演出最关键的几桩，因电影的主题不在此。

后世要解读基督生平，四福音是唯一凭据，对观福音书有三本，只谈作者托名，马可是彼得的门徒，记录下彼得的口授，路加是保罗的追随者，他是安提阿人，也就是异邦基督徒，马太确为十二门徒之一，但马太福音成书尤晚于马可福音，因此作者真实身份未知。

几位信史作者尚且未亲身见证过耶稣的行事，按照常理，只要不是蓄意抹黑，创作者自然有充分自由去诠释一位历史人物——然基督并非能以「灵肉」冲突简而言之的寻常「人类」，他不但是「中保」，他还兼有神格。

耶稣在荒原上接受化身火与蛇的撒旦的考验，在电影里，他仍然会感到痛楚万分。

《基督最后的诱惑》以公认成书最晚的《约翰福音》为蓝本，婚宴上水变酒、拉撒路复生，以及众人惩罚妓女的剧情都来自《约翰福音》，耶稣率人冲进神殿，赶出买卖人的段落虽然来自《马太福音》，但耶稣同时也高呼「上帝不是以色列人」，他指责把控神殿的撒都该人实际上在利用锡克尔币兑换第那尔的过程中牟利。

片中处处针对耶稣，意欲置他于死地的都是犹太人中的复国主义者，犹大正是奋锐党派来的刺客。这是连篇首列举耶稣家谱，直言耶稣为大卫子孙的《马太福音》都难以回避的问题。

大卫•鲍伊饰演的彼拉多面貌和蔼，神情忧伤，与受刑前的耶稣有一番意味深长的交谈，耶稣言「我的国度不在这里，不在地上」，与当时犹太人推翻罗马帝国的意图恰好相悖。

影片上映后，基督徒愤怒于电影亵渎圣子，剔除了他的神格，将其贬斥为普通人类，一个与以赛亚一样被上帝择中的先知型人物，这确实是斯科塞斯的本意，但在原教旨主义者看来不可接受。

因为电影同时又将犹大塑造为意志坚定的英雄，部分激进教徒无视卡赞察斯基是希腊人，斯科塞斯也是天主教徒的事实，认定这是被犹太人操控的好莱坞在为犹太教张目。而在犹太教徒看来，既然他们根本无视新约的存在，本片就更谈不上有何意义。

斯科塞斯强调他未曾料到《基督最后的诱惑》会引起如此大的争议，若他只拍摄出基督的犹豫不决，这种期待或许还有一定可信度，但是，他毫无保留地，在银幕上清楚明白地展现了耶稣与玛利亚的性关系，无数针对电影的谩骂和批评中，这一点才最为关键。

何为基督最后的「诱惑」——是彻底从职责中解放出来，也是玛利亚所代表的Eros。

斯科塞斯把约翰给追随者施洗的场景描绘得如同原始部落在进行某种生殖崇拜的仪式，衣衫不整的男女尽情狂舞，色欲横流，他是故意为之。

《沉默》中折磨教徒的片段比《基督最后的诱惑》更为残酷，但电影中的神职人员是「无性」的，所以洁净。

在《基督最后的诱惑》里，不仅充斥了血与火，还有谵妄一般的爱欲，耶稣接受的神启，也从爱到暴力，再回到爱，最后是自己的死而复活——这最最重要的一步，电影却在此之前就落下帷幕，犹大的自杀由此成为秘而不宣的悬念。

既然此处的犹大遵照计划行事，是否就可以不必因背叛而负罪？耶稣称犹大为他门徒中最有勇气者，虽然说「千古艰难惟一死」，对他本人而言，神启不过是时时聆听的声音，死反而是比较容易的任务。而听不到神的意旨，对命运一无所知的犹大能够坚信耶稣，甘心背负无赦的罪恶，的确是相当伟大的人物。

当基督在十字架上喃喃「功德圆满」时，犹大早已如罗德里哥一样「踏了下去」。当年的斯科塞斯执迷于勾画耶稣的精神痛苦，对犹大的心理活动略过不表，说电影在为犹大歌功颂德，实在是很没有道理的说法。

后来斯科塞斯自己也承认电影里要表现的内容可能更适合他那些「街头」电影，不过他没有就此放弃。《基督最后的诱惑》中未探索完的主题，最终会交由《沉默》来完成——也就是那句简单的「踏下去吧」，到底有多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