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昕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

导语：这个月底，曾策划2019滨口龙介电影展、2023三宅唱电影展的策展团队再一次带来重磅节目：2024西川美和电影展。西川美和导演将带着自己所有的作品，以及两部由她分别担任演出助手和副导演的是枝裕和早期影片，来中国的三座城市巡展，与观众做最深度的交流。北京站已于6月27日开票，大家可以前往淘票票APP搜索对应影片购票。今日分享一篇出自青年电影学者王昕的特约撰稿，以及西川美和电影展杭州站排片与购票信息。

西川美和电影展“河之彼岸”主视觉海报

西川美和电影展“屋檐之下”线索版海报

西川美和是日本当代最重要的女性电影人之一。迄今为止，她编剧并执导了《蛇草莓》（2003）、《摇摆》（2006）、《亲爱的医生》（2009）、《卖梦的两人》（2012）、《永远的托词》（2016）和《美好的世界》（2020）六部故事长片。从首部长片《蛇草莓》开始，西川的创作便受到日本评论界和电影爱好者的广泛关注，除了获得多个新人奖项的《蛇草莓》，后五部作品全部入选了《电影旬报》年度十佳影片。

能够在高手如云的当代日本导演中获得如此耀眼的成绩，西川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有着一种捕捉异变的能力，能够以不动声色的方式颠覆原有情境的含义。

她的影片开始时，总仿佛是家庭或社会日常生活的小品，当罪行与悬念出现，又显露出一点犯罪片、黑帮片、法庭片的色彩，但影片并不会循着类型片的模式展开，伴随故事的发展，总会打开以往日常叙事或类型模式精心隐藏的缝隙——父慈子孝、母贤女乖的家庭表象下是已然无以为继的父权家庭结构；乡村医生温情地方故事背后是偏乡医疗的系统性崩溃；硬汉黑帮神话遮蔽的是刑满释放人员无法融入社会、无法“再生”的冰冷现实……而让观众痴迷的正是西川影片中那些由真相与谎言、记忆与虚构交织出的人生况味，以及不同的真实从不同的假象中浮现出来的过程。

一、

作为一名家庭与社会生活的观察家，西川的影片大部分时候都对人物怀抱着同情之理解，其中的冷峻往往包裹在类型程式的有趣与安全之中，但当她直接剖析真实与假象，进行揭示的时候，却又有着异乎寻常的强度。这里不妨细读下《蛇草莓》开篇和《美好的世界》接近尾声的两个推镜头。

《蛇草莓》©️2003《蛇草莓》制作委员会

《蛇草莓》出片名后的第一个镜头展示了一个家庭内景，画面左侧是透过门框显露出的家族餐室，右侧是放着逝去亲人（奶奶）照片的佛坛。

伴随摄影机的缓慢前推，在框中框的不均衡构图中，观众先看到不断给面包抹酱的爷爷，继而听见有人翻动报纸的声音。在摄影机推进餐室的画面中显露为右侧穿着西装的父亲，在他的呼喊下后景厨房忙碌的母亲进入了画面，继而女儿从左侧前景入画，同样呼唤着母亲。

当母亲拿来抹布，观众意识到这是爷爷弄洒了酱汁。喝了一口饮料的女儿慌张地出门赶车，翻完报纸的父亲跟出去后，画面中终于只剩下爷爷和母亲两人，停留的摄影机继续拍摄着爷爷的狼吞虎咽，而母亲则发现丈夫遗忘了便当，拉下袖子靠着椅子扶住额头，露出无奈和疲惫的姿态。

这个从门框之外慢慢推进餐室展现早餐场景的镜头，和大多数日本家庭剧一样展示了一个忙碌而“温馨”的早晨，如同典型的传统日式家庭，爷爷、父亲、母亲、女儿各就其位。然而，当画面中只剩下爷爷和母亲两人时，摄影机继续驻留在餐室空间之中，影片的含义就发生了陡然变化，这一场景蕴含的结构性压迫与对人的长期损耗变得不言自明。

换句话说，西川仅通过一个推镜头就完成了对于一类家庭生活的诊断。而《蛇草莓》的故事正是在这份诊断说明书的基础上展开。

西川美和电影《蛇草莓》剧照

在最近一部《美好的世界》中，也有着颇具意味的推镜头。影片的主人公三上正夫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前黑帮成员，习惯了以暴制暴的他难以适应主流社会的逻辑，在艰难的社会化后，终于在一所老人看护中心找到了工作并交到了朋友阿部。

在一切都终于好起来的时刻，三上却目睹了同事对阿部的欺凌。当同事们和三上坐在一起谈论为何要教训残疾的阿部时，温馨的环境发生了突变，在摄影机向前推进的过程中原先看起来充满爱心的同事显露出了狰狞的一面，肆无忌惮地表述着对智力障碍者和前科犯的歧视与偏见。

摄影机画面持续向前推进，以逼视的方式挤压在了三上身上。在这里，影片还插入了一个三上看向剪刀的镜头，然而幻想中的暴力并未发生。作为“成熟”的社会人，面对同事对阿部的歧视性模仿，三上最终选择了假笑来附和。

西川美和电影《美好的世界》剧照

在这一颇为沉重的屈服后，摄影机才又重新向后拉开。也就是说，通过推拉镜头对于景别和空间的改变，西川形象地展示了三上内心原本坚硬的伦理准则碎裂的过程。成为一个社会人所需要遵循的趋利避害是这样的惊心动魄。

二、

如果说改变空间和景别是西川邀请观众进入她划定的世界和议题，进行诊断与揭示的技巧，改变时间的配比则是她打开常规叙事遮蔽的真实的另一方法。

以《卖梦的两人》为例，从情节概括上看，这部影片很像犯罪片的亚类型骗术片（caper film），但有别于之后拍摄的日剧《行骗天下JP》（2018）、韩剧《好久没做》（2024），影片并不意在通过一次次诈欺的成功给予观众快感，借助骗术片的结构，影片所要展示的是当代情感关系被金钱异化的深度。片中颇为重要的转折时刻，是通过对一沓万元大钞长时间的燃烧完成的。

《卖梦的两人》的主人公是因为意外火灾而失去一切的一对夫妇。妻子里子希望通过打工，积累资本重新开始，而陷入绝望的丈夫市泽却因为妻子毫不埋怨的姿态而迁怒于她。

当市泽拿着从女顾客那里因“一夜情”获得的意外之财，以日剧跑的姿态飞奔回家，里子敏锐发现了丈夫身上的怪异之处，从附带的信件中即刻获悉了真相。

旋即这沓崭新的万元大钞便被拿到了燃烧的炉灶旁，观众全程目睹了这些钞票在短暂的间隔后被点燃的过程，被迫久久地凝视里子被欺骗、背叛的愤怒表情，观看这笔巨款在火焰中逐渐烧焦的过程，凝视里子眼中闪烁的火苗。

影片有意让观众同时体会两种感受，一方面是里子付出千辛万苦却迎来背叛的幻灭，另一方面是对金钱燃烧消耗感到的焦虑。当这沓燃烧的钞票最后被扔进丈夫正在洗澡的浴缸，当水最终熄灭火，市泽将损毁淋湿的钞票从水中捞出，一张张铺在浴缸的边缘，里子蹲下身一张张清点，观众在感到两人原有关系被彻底摧毁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通过对金钱长时间的燃烧，观众成了这个异变时刻的同谋者，原本相濡以沫的理想夫妻关系被不择手段的金钱逻辑彻底俘获。

《卖梦的两人》©️2012《卖梦的两人》制作委员会

在这个的段落中，西川事实上也揭示了观众或者说当代人是怎样的内在于一种“资本主义现实主义”之中。我们对金钱有着身体性的痴迷，即使在虚假的影像中也不忍看到它损毁。骗术片的底层逻辑是以更快的效率去满足对金钱的渴望与痴迷，而《卖梦的两人》恰恰展现了这种单一价值逻辑对于人和人之间关系的摧毁。

三、

作为跟随是枝裕和学习拍摄经验，最终进入电影业的创作者，西川美和与是枝裕和同样采取一种编导合一的工作方式。然而，对于撰写了多本小说和随笔集的西川，文字工作并不只给影片提供了一个内容基础，更重要的是形塑了她进入和打开世界的视角。

西川曾经在访谈中谈到，日语中有一个专门的词“虚业”来形容小说家、电影导演这样的职业，这类工作是相对于给社会做出明确贡献的“实业”之外的职业。而这种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思考、写作，从事“虚业”的生命经验，奠定了西川非常强烈的旁观者、局外人意识。

在她的影片中大多有一个外来者、局外人，《蛇草莓》里是因盗窃离家多年的儿子/哥哥周治；《摇摆》中是在东京做摄影师的弟弟早川猛；《亲爱的医生》里既是从东京来实习的年轻医师相马启介，也是故事的主人公外来的冒牌医生伊野治；《永远的托词》中是小说家衣笠幸夫；《美好的世界》里则是叙事者电视制作人、小说家津乃田龙太郎，也是主人公三上正夫。这些影片都是关于以自己为中心的人生与“非己”的世界碰撞的过程。在这种碰撞中，裂隙得以显现。

《摇摆》©️2006《摇摆》制作委员会

《蛇草莓》《摇摆》中是回归的外来者摇晃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结构和家乡秩序。以《摇摆》为例，故事之所以会发展为兄弟二人间的“坠落的审判”，首先是因为早川猛的再度出现，改变了在家乡生活的旧情人智惠子对于未来的想象与期待。而在更近的作品中，西川进一步将作为编剧和小说家的经验融入了电影创作。

《永远的托词》的主人公衣笠幸夫就是一个完全活在自己世界的小说家，当妻子和闺蜜在旅行途中遭遇意外身亡时，他正在和情人出轨。影片的设定与几年后滨口龙介拍摄的《驾驶我的车》相似，突发的意外导致亲人猝然离世，两人间的问题再也没有机会修复。作为一种“后311”叙事，影片既冷峻地揭示了衣笠的自私与虚伪，也更为细致地表现了他在照顾妻子闺蜜留下的孩子（一对兄妹）的过程中，受到的影响。影片中衣笠和兄妹两人的第一次单独相处是一个近二十分钟的段落，在陪伴中一种新的关系和连接得以生成。

《永远的托词》©️2016《永远的托词》制作委员会

在《美好的世界》中西川进一步探讨了旁观者、叙事者产生的影响。影片中讲述三上故事的津乃田龙太郎经历了从电视节目制作人到小说作者的身份转换。这个对爆款电视节目含有的伦理问题深表怀疑的叙事者，决定采用更加传统的文字的方式。而影片则借助这一转换过程，在展开中将电视节目、小说和艺术电影连通了起来，既借用了日本黑帮片的程式，又包含纪录片、非虚构的严肃，小说式的想象，避免了单一形式的缺陷，以更丰富的方式呈现了这一关于个人与社会的故事。

四、

作为同时用文字和影像工作的创作者，西川美和有着一种独特的敏锐与宽容，透过属于女性的视差之见，她的影片总会有意无意偏离于相似主题影片的模式，每部影片都有着不同的节奏和轨迹。看西川美和的影片，有时会唤起观看杨德昌《恐怖分子》《独立时代》《麻将》时的奇妙感受，她对于现代人身处的困境有着极为深刻的洞察，既能够变换空间与时间的尺度捕捉异变的冷酷，又同时给予充满缺陷和问题的当代人足够的耐心与体谅，在旁观视角与生活世界的互动中，谎言与真相总是交替出现，虽然难免有绝望的时刻，但总体还是怀抱审慎的希望。

西川美和电影展杭州展排片图

西川美和电影展杭州站将于德信影城（杭州之翼巨幕店）开展，开票时间及购票方式如下：7月12日（周五）中午12点起，敬请锁定淘票票APP，搜索对应影片即可购票。

特别赠书

在杭州站《永远的托词》和《美好的世界》交流场次中，将分别送出由新经典文化和雅众文化提供的《永久的托词》《围绕电影的X》中文版图书，欢迎影迷们踊跃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