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常州特工站
敌人是十分狡猾的,对外宣称把我转押丹阳,实际上敌人把我转押常州。我只知押到丹阳去,到了丹阳又要我上火车,我才恍然大悟。到常州下车,押到兴隆巷六号。夜晚,大街小巷黑黝黝,唯这儿电灯亮着。半夜把我带进一个精心布置的房子。我是小市镇出身的人,似乎还很少见到这么阔绰的地方。我估计此地主人大概是与日本鬼子田中一类的货色,但我还弄不清是个什么敌伪机关。这儿的主人坐在一张很大的写字台旁,穿着入时,三十多岁。我一进屋就招呼我坐下,似乎要与我长谈。他先告诉我:这是"常州政治保卫局",外界人称"特工站"。我心一沉,我想我是从地狱又到火坑,不死在日本宪兵队也死在日伪军特工站,完了。这个人装着毫无顾忌的样子说,这儿没有东洋人。他自我介绍叫葛圣文,原是新四军茅山地区镇江县的一个区长,现在在这儿。我想这是一个叛徒,不过我不认识他,他也不了解我,这一点是肯定的。葛圣文接着说,日本人是肯定要失败了,局势摆着,而且从目前看,罗斯福把延安的地位看得与重庆同样重要。但目前你只能在这儿等着,知道你是被日本人在金坛逮捕来的。现在要走当然不可能,你在这儿先当几个月"见习生"再说。我说东洋人把我关押在金坛城一年多,我连小学教师、职员、店员都不干,你们这儿的事我是不会干的。
我被关在楼梯下面的一个小房子内,坐在床上一抬头楼梯背斜罩在我头上,仿佛压着块大石头。隔壁住着俩夫妻,带个女儿。男的五十来岁,是这儿的勤杂工。女的四十来岁,跑单帮的。女儿是帮葛圣文洗衣服搞卫生的勤务员。他们说话我这边听得见,我这边的动静那边知道。把我关押在这么个地方自然要他们监视我。开头两天吃饭是像送牢饭一样送来的,以后就叫我到饭堂吃饭。普通饭菜,吃饭的人约四、五桌,大部分是家属、小孩、保姆,也有十几个小特务。
葛圣文第一天谈话以后,有两三天没有人理我。我明白暴风雨还在后面。不出所料,过了几天押我去审问,是个年纪虽轻却十分狡猾的特务。我想,这回葛圣文不出面,大概葛是白脸,田中一类人物,这个审我的特务是红脸,斋藤一类人物。我的口供与金坛一样。特务却说,你一定是共产党员,你们这些人骗得过日本人,骗不过我们(我想你们比日本人还坏)。他说,你们在一个小屋里,偷偷宣誓,忘了吗?
特工站特务是地头蛇,对我连续审讯,甚至两个特务一起审,重点还是问是不是共产党员。到第三次时,那第一次审问我的特务说,你如果不承认,那好,我老实告诉你,你的情况我们全知道,就是日本人不知道。你是无锡人,无锡人参加抗战的都是共产党员。我老婆就是其中之一,你不信,我叫她出来与你对质。当时这个特务还未叫他老婆出来。审完回房我心里直嘀咕,这个特务的老婆是谁?入党时与我一起宣誓的女同志里谁叛变了?
过不了两天,有个女的叫开了锁,到我房里来。一看认识,她叫顾颖,无锡人。1937年8、9月间我们一起在无锡周新镇伤兵医院待过,一起做抗敌后援服务工作的,事隔七年,想不到成了敌人啦。不过我当时与她不是一个班一个队。无锡撤退时没有她,她没有走,详细情况互不了解。她一见我倒是很亲热的样子,说:"哟,程,原来是你,你换了名字,我想来想去,要么是你,没有别人。"我心里想,叛徒比日本人还厉害,一年来日本人还没有弄清我的真姓名,叛徒几天就对上号了。我说,我是犯人,你来没有什么好处,你走。她说,别这么说,听我丈夫何维彬讲,有这么个人,开始还不相信,原来真是你。她给我解释她也是没办法。她碰了个软钉子,走了。
隔了一天,顾颖又来,抱了个小孩大约一岁左右。我想她脸皮真厚,来吧,也不知道最后是她做我的工作,还是我做她的工作。但共产党总不会输给汉奸特务。顾颖先诉苦说,无锡沦陷,你们都走啦,我们留下的倒霉,半夜三更给人翻墙抓走。我说,那你就投降了?她说,说来话长,以后嫁给何维彬。何是南京人,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全靠顾家供给,现在还是每星期回无锡顾家。顾颖当然要问我参加共产党没有,她们留无锡的后来都参加党了,还问流亡出去的现在不知都在何处,她还问小兰上何处去了。
我给她摊牌,我说我后来没流亡,没走,我回家了,小兰嫁出去了。至于参加党,我在周新镇参加工作时还没有条件。而无锡人参加抗战工作的那些人,你们何维彬逼着要我讲,这些人我认识你也认识,不过你得想想,这些人将来回来,你还想见他们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们心里明白。我又说:"我第一天来,你们的头子葛圣文就说日本人肯定要失败的,局势摆着,而且目前看,罗斯福把延安的地位看得与重庆同样重要。这是葛圣文的原话,你不信可以去对证。"我说:"你们的头子还估计到东洋人将失败,可是你的何维彬比葛圣文还忠于东洋人,逼着我一定要承认是共产党员,逼着我讲出'锡流'的人,那样死心塌地为东洋人办事有什么好处。老实讲,我看这座楼里大概你家何维彬是真正忠于东洋人的,将来你抱着孩子与他们共存亡,或一起去日本吧。不过,我看东洋人还未必看得上何维彬,东洋人连汪精卫都不放在眼里,汪精卫怎么死的谁不知道?特务李士群是怎么下场?你们干这一行的心里该明白。"
顾颖似乎有所触动,而且很惊讶,她说:"葛局长是这么说的?要是下面人这么说,那是犯纪律要挨打的。"顾颖接着说,我那何维彬是个死心眼儿,着实犯不着。我说:"本来何苦呢?日本人把我押了一年,我什么也不愿干。这儿别人也都在找出路,只有何维彬在往牛角尖里钻。我参加不参加共产党要他来逼我查我?向东洋人汇报会奖他什么?将来'锡流'人回来,你们多一条罪状,你们比东洋人还要狠。"最后,顾颖讲,这儿情况不是那么简单,她说上面要他负责审讯,上面自己又那么讲,我要告诉何维彬不必那么认真。
我关在兴隆巷,敌人对我第一个回合来势很凶,但击退了。审讯几次没有什么结果。虽然我曾连续多少天闭不上眼,但敌人也没有捞到什么。此后,我可以走出房子,在院子里走走,门也不上锁了。到吃饭时自己去饭堂吃,吃完就走。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走,后面有人直呼"小程"。我想这两年还未有人如此叫我,回头一看,一个青年人笑嘻嘻地看着我。这人中等身材,普通人打扮,他环顾四周无人就对我说,小程,我认识你,你可能没留意,不认识我。我想,天哪,冤家路窄,又是何方人士认识我耶?这个人直截了当告诉我,他叫叶刚,过去在茅山句容工作,茅山几次大会上都见到过我,我唱什么歌他都记得起来。他说,我被捕后在金坛情况及到此地后审讯情况,他全了解,所以他相信我。我目前的情况他也都了解,他说我做得很对:第一,没有承认党员,以后坚持;第二,不愿干伪职务,以后也是千万不能同意担任任何伪职务。他说,敌人对你我吃不准是不是党员。他告诉我,他是与根据地有联系的人。过去是彭炎派人来联系,以后可以帮助我。他告诉我,何维彬原是国民党蓝衣社的特务,十分反动,专门对付新四军、共产党的。另一个审我的人叫何慕贤,也是国民党特务。不过他们两人不是一个系统,也有矛盾,可以利用。我问他葛圣文是叛徒还是与地下工作有关系的人?叶刚讲此人在镇江任过新四军区长。现在表面上他也不喜欢日本人,是否与地下工作有关系看不准。有时讲一些漂亮话。此人可以利用。叶刚说,他的话葛圣文有时采纳。我表示:要我相信你,你最重要的是不要把我身份暴露,敌人不知道我是党员,也不知道我的历史。其次,要设法不让何维彬来审讯我。还有在葛圣文面前做工作,要他不要强迫我担任什么事。否则,我怎么相信你,你也怎么相信我。正谈着,有人来了。我们约好,他以后把情况告诉我,并上上下下都帮我忙,取得无条件释放。
夜里躺着,我来回琢磨叶刚的身份。我想,如果他是坏人,既认识我,那我一进这个大门他就会揭发我了。还有,他当然得看我的表现才决定是否与我联系。所以在我审讯告一段落后,相信我才与我联系,没有错,是好人。我好像夜时走路遇到了月亮。
有一天吃中饭,对面坐个彪形大汉。一抬头,他愣了。我匆匆吃完就走,他跟出来,到食堂门口,他对我说,想不到在这儿见面。我说你别理我,我是犯人,你不要与我啰嗦。他说,你不要以为这儿是铁板一块,也不要以为这儿每一个人都是坏人,你要这么分析估计那就错了。他说,我们不是都学过辩证法吗?我说,现在的人学了没用,管不得这许多了。可是,一连三天吃饭都遇到,他又偏偏要与我说话,真叫我为难。这个人叫蒋士良,1937年一起在周新镇伤兵医院做救亡工作,记得他是个运动员。
我抽机会问叶刚,叶刚说这人又名蒋世钦,不是死心塌地帮鬼子的,整天打球,什么事也不愿管。但现在各人都在找关系,找出路,他是否有什么关系,他也不会暴露的。表面看来似乎装得像玩世不恭的样子。叶刚也说,在这儿吃饭的都是一些小特务,跑单帮搞钱。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们都在找出路,当然也有人找叶刚,叶刚说争取他们做一点好事。
吃饭时大家叽叽喳喳,有人说昨夜中国飞机来了,也有人说昨晚什么地方仓库烧了,空气不像初来时那么静寂。有人谈跑单帮赚多少钱,都说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快积点钱走吧。有一天饭后,叶刚在饭堂,几个小特务围着他,叶刚正与他们讲什么。叶刚看我走去就说,像这个程小姐,我们就不要难为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啦,将来谁还不知谁怎么着。我站在旁边,其中有个小特务就说,这一次他去金坛,人家告诉他程小姐怎么到常州来的,据说葛圣文与金坛宪兵队长等一些人开会,宪兵队长说有这么个女人,想杀了,又顾虑金坛城里人反对,不杀放走不甘心也不放心,长期押着没有办法,后来是葛圣文提出,要么放到常州试试看。这个小特务说,程小姐,我们真想不到东洋人要杀你的,好险!
看样子,叶刚在常州特工站下层里争取了一些人。我与叶刚商量,形势似乎对我们一天天有利,日本人真快垮台了,但是组织上目前没有人来,得想办法联系上,否则如何应变?如何在底下工作?叶刚说对,过去是彭炎派人来接头,最近,好久不来人了。于是我们商量去找丹北地委。丹北管寒涛、陈光等同志过去都见过,去找他们或找政府机关,要他们指示。特别是我,怎样争取无条件释放,最好组织上有人来指点。于是叶刚借口办事,就出城找组织去了。走以前,叶刚找了一张地图,在他房里摊开来,研究如何找法,还不知丹北地委现在何处?政府机关又在哪儿?
我问叶刚,走后有事与谁商量,蒋世钦靠得住吗?叶刚认为可以与他谈谈,重要的是不要暴露自己,特别是在茅山地区的一段历史。现在何维彬他们也只知你抗战后回家了。还有,顾颖也可与她谈谈家常,争取何维彬不再参加审问。葛圣文虽是在镇江做过一段时间新四军区长,但对整个茅山情况不知,葛圣文不了解你。叶刚说他也做葛圣文工作,要他无条件释放我。
蒋世钦有一次饭后邀我去他房里坐,我去了。像他们这样的"地位",在特工站一人一小间房子。我坐下,他叹了口气说,想当年多好,现在落在这么个地方。我说,你们来去还是自由的,又不关着,拴着,自己愿意怎样就怎样,路是自己选择的。后来他告诉我,葛圣文要把那个女公务员嫁给他,实际是要束住他的手脚。他说他不要那个"傻丫头",他倒看中一个擦皮鞋的姑娘,今天下午他约了要去看她。他说,这个姑娘别看她擦皮鞋,倒是纯洁无邪。他说,如果我看得起他,与他一起上街去瞧瞧。他还恭维我,过去你像大姐姐一样很有主见的,这次也帮着参谋参谋。
兴隆巷常州特工站的食堂,是外界政治气候的晴雨表。许多情况在这儿反映出来。有一天,食堂又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商人打扮,蓝呢长袍,黄皮鞋。坐下来与大家一起吃饭,匆匆吃饭,匆匆出去。于是大家议论开了,说是个做生意的,但不知是真商人还是另有什么别的事。吃饭时众目睽睽,此人走出后议论纷纷,好在这儿吃饭的就是保姆、家属、孩子及下层自己做不起饭的一些小特务。我心里自然嘀咕,是不是给我们运送物资的什么人,还是一般商人,特工站抓他敲竹杠。
这个人扣押了好几天。我们互不说话。可能他也知道我是扣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说话少生是非,也可能他是与新四军有关系的人,他的事情才开始,为避嫌疑互不交往好。几天后,我冷眼看他常与一个十几岁的小翻译在一起,又说又笑。有时与小翻译一起出去吃饭,同进同出。看样子他在挥霍钱财,贿赂一些人,似乎又不像新四军的做法。何维彬不审问我,别的人的审问也算告一段落。可何维彬要我写一写"被捕后的感想",我想这个好对付,我的感想就来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被捕一年多,尽想回家乡……"像蹩脚学生写作文一样,写个"八股"交卷。
几天后,叶刚回来了。叶刚说他走了许多地方,找不到丹北地委,只能等待城工部来联系。目前,他帮我设法在葛圣文那里争取释放。有一天中午,吃饭时开头寂静,后来有人发牢骚说:这碗饭早就不想吃了,天天吃豆芽菜也腻了,该换换地方,换换口味了。我估计发生了什么事,事后我知道,原来星期一那天上午"纪念周"上葛圣文训话,还打了小翻译的手心。葛圣文训责部下,大意说,自从这儿押了两个新四军,我们这儿就闹得乱哄哄,矛盾百出,快要到分崩离析的程度了。葛圣文说小翻译给新四军商人"收买"、"腐蚀",所以打了他手心。我估计说的新四军一个是指那个"商人",还有一个指的是我。可是我也看不出对我有什么变化。
有一天,快十二月了,葛圣文叫我去。他坐在写字台旁,恶狠狠地,与第一次见我时完全不同,不叫我坐。我站着,他低着头,眼睛像没有见到人,生硬地说,现在决定放你走,你通知家属来领,在城里看看有无亲戚朋友,找一个店保。我与叶刚商量,叫我弟弟中民和妹夫士雄两人来常州。我关押常州后,中民曾单枪匹马来常州送衣送被。这次接到信,立即赶到常州,可是店保却不大容易找。我想到我有个高中的同学叫程杏英。她家经营汇源钱庄,我想请她家帮个忙。谁知我与兄弟碰了个钉子。这个店铺在常州城内气派不小,可是程杏英不在家,她的弟弟与我们敷衍,-味推辞,我也不愿人家为难。士雄、中民与叶刚反复商量怎么脱身,叶刚说,这保单的事,你们不熟不好办,他负责帮忙办理。那天中饭后,叶刚找了几个人说话,我听叶刚在对那几个人说,今天下午局里要你们几位把一张保单去"对保",希望各位帮个忙,这保单是不起作用的,因这个保单图章已过时,这家商店早已倒闭关门了。那几个说,有数有数,照办照办。于是这张所谓保单,就这样由叶刚帮忙办妥了。
第二天早上,葛圣文放我走。临走时叫我去,冲着我说,你今天可以离开这儿回无锡。可是我得告诉你,如果你又去新四军,我们再抓到你,那就不是这个情况了。我不答复,不吭声,一句话也没说。他又叫我家属去拿了一张释放犯人的领条。隔夜,士雄、中民、叶刚和我在特工站前面马路旁一个小屋内,商量明天走的事。叶刚说,葛圣文已同意放你走,估计何维彬也阻挡不了,如果他还要在下面搞什么"小动作",有意刁难,那不理他,你们走你们的,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出面。
这是1944年12月12日,押到兴隆巷特工站整两个月。早上,士雄帮助我捆行李,中民与我先走。我吐了口肮脏气,我要与这个魔窟再见了,鬼子、汉奸关押我实足一年五个月,两个年头,在这些日子里,我想着外面的同志们、朋友们、根据地的老乡们……可是快到门口,刚要跨出门去,后面追来两个小丑,说,程小姐留步。我瞪着他们说,干什么?他们说,上面吩咐,还要程小姐写一个纸条。我说,什么纸条?他们说,写一个"中国的前途"。我说什么?他们说,对中国前途的看法,即希望中国将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我说,写作文也来不及了,简单的,这个好办。他们拿出铅笔和一张白纸,我就在走道上写着:"我希望中国将来是个民主、自由、独立的国家。"
找党
无锡崇安寺、公花园是热闹的市中心,南阳里是一条离这些地方不远的巷子,都是住家。南阳里七号是个大杂院,房东姓过,主人常年在外地做事,只有其师娘及女儿在家,女儿是个中学生。我妹夫须士雄叔叔须煜泉,是做买卖的,士雄的哥哥也做生意,在这个杂院租了两个大房间,进城就在这里落脚。
我从常州兴隆巷放出来,因忠救军包汉生的部队在锡北一带猖獗,不能立刻回严家桥家里,暂时在南阳里七号住下来。鸟儿飞出了牢笼,但还得找到树林栖息。我的父亲、娘娘为了我,几乎倾家荡产,店门也快关了,所以虽然我已脱离虎口,父母也不能进城来看我。一是进城要花费,二是进城不安全,城内有鬼子,镇上有忠救军,虎视眈眈注意着我们一家的行动。但思女心切,当我在南阳里住下后,父亲、娘娘要人捎来三斗米,一大块生羊肉,略表父母心意。要我暂时先休息调养,等待时机。
1944年12月25日,小兰、士雄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从严家桥进城来探望我。小兰是锡北地下工作负责人之一,她轻易不进城,我也不愿她来,怕万一出个什么岔子。不过,见到她来我当然是特别高兴。士雄俨然是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夜里,我们在南阳里七号商量我今后去向,分析家乡情况。自新四军严安区区长沙鸥被忠救军杀害,士雄的三哥(做民运工作的)士英被鬼子抓去在苏州活埋后,新四军工作在严家桥转入地下。小兰以须家的媳妇出面,团结了不少进步青年。可是忠救军在严家桥与我争夺青年。目前他们有武装,以金钱名利收买了一些人。小兰告诉我,过年前后,可能有些青年人进城,来此落脚,要我注意。她告诉了我一些名字,哪些是倾向进步的,哪些是倾向国民党的。
讲到我去根据地,现在看来从锡北走有困难,与苏北"交通"已断,只有从锡南设法。锡南我政权,长荡湖、隔湖周围都是新四军。我们又商量找城区地下组织,商量找老关系试试。记得1941年皖南事变后,撤退到无锡城里的,有原新四军军部服务团回来养病的徐雪映,有皖南事变突围的朱祖武的妹妹朱凤娟,还有罗朴(张惠英),还有陈辛、王婉珍夫妇,但各人情况不明。我们分析后分头去找。小兰找到了徐雪映,徐已出嫁,与丈夫开了爿文具店,可是没有关系。我去找朱凤娟,她家住熙春街74号。她很热情地接待我,我在那里住了一夜,可是祖武没有信。当街74号。她很热情地接待我,我在那里住了一夜,可是祖武没有信。当时,我也想就我自己往锡南地区去找,但路上没有"通行证",遇到鬼子搜查怎么办?朱凤娟想给我偷一个日本人的公用信纸写个证明。我一来因为她年轻经验少,二来想这个办法不妥,万一鬼子查问我,答不上这个信纸图章从哪儿来怎么办?于是我只能说再考虑。我住在她那里,两人睡一张小床,讲了半夜话。她也想快去解放区,可是祖武又不来信。凤娟在抗战初期,就在无锡梅村抗战服务团的,因年龄小身体不好回家。哥哥朱祖武原在皖南教导队,皖南事变后突围,他们都比我年纪小好多。我离开她时,她还给我钱帮助我,要我到了解放区找她哥哥,大家联系。还有,我从她那里知道罗朴1941年被捕,以后往根据地去了。陈辛、王婉珍夫妇动摇,逃跑回无锡,听说帮伪政府办事了。我想真危险,我幸亏没有去找他们俩。老的关系找不到,我想找过去进步的同学试试看。我找了竞志高中时的同学吴蔚兰,看她忙着为她妹妹办嫁妆,佣人在缝花被子。她妹妹有病躺着,估计是怀孕。她进进出出忙家务,自己还未结婚,也无工作,看不出有什么与新四军的关系。找了苏州中学的同学向顶,向顶满口客套,似乎也在家无事,更不像与新四军有关的人家。还找了几家在中学当老师的,也看不出进步的迹象。不过,大家有一点是共同的,都对东洋人不满,不愿为东洋人做事,还都感到我过去在学校里功课不错,现在生活困难,得想法帮助。
严家桥的周近韬是我的小学同学,家乡建立民主政权时曾与沙鸥老师等共同工作。家乡被顽伪控制,他进了城里协新厂工作。他知道我出狱,来南阳里七号探望我。我想,近韬工作的协新厂,准有我们的党组织,便问周近韬工厂有无工会,他说有。我说如果我什么事也找不到,你给我在工厂想法子。他说,你愿意可以先去看看工厂。我说好,我们饭后就去。可是这么大的工厂,目前在日本人、资本家统治下,找党组织谈何容易?我参观了一下,临走时我说,你先帮我问起来,看有什么工作好做,我自己也想想别的办法。我也不好问他是否是党员,他也不好问我被捕有没有问题。不过,他是很相信我的,否则他也不敢把严家桥一些青年人的情况介绍给我听了。
快过春节了,吴佩煦从严家桥来。她是我表弟顾乃昌的妻子。我上初中时姑妈家是大力帮助我的,对他们家很有感情,不过分离多年详细情况不清楚。她告诉我,乃昌弟及姑妈老生病,表姐顾亚倩已几个孩子了,表妹顾曼倩也已出嫁。当我离严家桥时,佩煦与乃昌尚未结婚。佩煦是来办点年货的,我们谈得很亲切。第一天她出去忙了半天。第二天中午,我们俩正一起摘黄豆芽,忽然大门一推开,闯进了几个穿黄军装的日本鬼子。一进院子就往我们这间地板房里来。这时隔壁老汉夫妇、大嫂都不在。佩煦是个小学教员,有社会经验,虽然比我小一些,但由于父亲早死,我姑妈是寡妇,乃昌弟有肺病,家里没有个顶事的男人,里里外外靠她一个人,她是很聪明很机灵的。她把黄豆芽交给我,叫我去厨房烧饭,她在这儿顶着。鬼子进门我拿着篮子去厨房,鬼子似乎不在意。我在厨房烧火,从灶门洞看见这些鬼子,翻翻桌上的书。佩煦与这些魔鬼打交道,我看她镇静自若,好像与熟人说话一样。正说着,隔壁老汉打酒回来了,大嫂也抱着孩子回家了,一手还提着一篮黄豆芽。大嫂说,程先生你先烧饭吧,我后烧,你们家喜欢吃炒黄豆芽吗?我们家也爱吃,放点酱油才鲜,别舍不得。大嫂说着进厨房,两家在一个灶做饭了。日本鬼子走出地板房,过院子,出门去了。实际上佩煦是知道我从哪儿来,准备上哪儿去,她怕鬼子盘问我,一下没有思想准备,答不上,出岔子,所以由她来招架。事后,我们一块吃饭,嚼着豆芽。她提醒我,不要老在房子里整天待着,出去走走,到街上、公园里走走。目前形势下,鬼子不敢白天在公共地方抓人。她说,这个南阳里是市中心,鬼子可能隔一段时间挨家闯,像巡逻似的。佩煦住了两天回严家桥了。
过春节没有多久,我家里给我送来了"通行证"。不过我还发愁,出来一个月了,现在是1945年了,可是还没有找到去解放区的路,拿了"证"还通行不了。有一天,我正坐着气闷,忽然来了我高中时同学龚瑞芝。自从在竞志女校分别后,还未见过面。我们不是一个班,但曾经住过一个宿舍。这是个痛快人,黄头发,大眼睛,高个儿,像个西洋人。我们参加学生救亡运动时,她还是只管勤奋学功课的人。她来看我真想不到,她直截了当告诉我说,她在同学那里知道我在找工作,知道我处境困难,所以来找我。她自我介绍并告诉我这些情况:丈夫叫胡锡琪,共产党员,原在浙西工作。谭启龙同志领导的部队在那边时,她丈夫曾任县委书记。后因环境不好,前年精兵简政回无锡。将来环境好一些再去。她说,他们在锡西钱桥办了一个中、小学,教员都是同学,我都认识的。那里离新四军锡南县政府也不太远,可以接通,如我愿意先去钱桥与他们一起教书,等新四军关系通了就走。她是在同学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与她丈夫商量后要我去的。她说那里环境好,鬼子管不了,离鬼子据点远,国民党也不敢惹他们,因为她父亲是有声望有门第的乡绅人家,有家产,家又在城里,所以别人想不到他们会与新四军有什么瓜葛。他们都是大学生,她说,她不是党员,高中毕业后上大学,大学毕业后结婚。她很干脆,和盘托出,那么真挚热情。她说她相信我,我在学校里的为人她是知道的。我特别高兴,我说,这一回我可真的有希望了,我们走吧。我收拾行李,跟了她就走,钥匙交给隔壁老汉,说:"老须先生进城,说我教书去了,快开学了。"
我们先到城里龚瑞芝娘家,约略休息后去钱桥。钱桥中小学也在田野里。校长胡锡琪诚恳、稳重。我们一起谈起谭启龙同志及过去大家认识的熟悉的同志们。他介绍了这儿的环境条件,告诉我,这个学校受锡南县政府领导,要我放心,他们不久才联系过,至迟清明又可联系上,等交通员一来,把我送往解放区。目前要开学,先上课,要我教高小的语文、历史、地理等课程。我改了名字,姓王。我到钱桥中小学时的心情比出兴隆巷到南阳里时的心情还好。因为那时还是从敌人地狱里出来,还在敌人的巷到南阳里时的心情还好。因为那时还是从敌人地狱里出来,还在敌人的城墙里面。现在是从敌人的城墙里面出来,快奔向根据地了。
我细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学校,除了政治条件好以外,教学质量也高。胡锡琪、龚瑞芝、陆惠珍都是老牌大学生。龚瑞芝教英语,陆惠珍教数学,学生提高快,家长很欢迎。还有两位姓陈的先生是兄妹俩,教体育、绘画。别的教师也不错。由此,我这位王先生,当然也得好好备课。我认真读起书来,这个学校没有校工,一切勤杂工作大家动手,买菜做饭,也是老师轮流。
二月份开学,孩子们夹着书包来校,学校整理得焕然一新。我是王先生,上课后学生们对我又尊敬又亲切,说王先生备课讲学很认真。在教师、同事、学生的和蔼亲切的气氛中,这一年多来,我还是第一次过着这么受人尊敬的生活。
我扳着手指头过日子。快到清明节的时候,要开个家长会,征求家长意见。学校里新学期开学稳定后都这样。开家长会照例布置个会场,准备一些茶水,把孩子们的学习作业本摆一摆。家长中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姐。那天我正与胡校长忙着摆成绩本,家长也陆续来了。一个青年见了我,他笑了,我也好奇。他是一个学生的哥哥,他笑着对我们俩说:"噢哟,胡校长,你们这儿来了个什么王先生?明明是小程,不是王先生。"我们也笑起来,他说,他听他小弟弟说,这学期新来了个王先生,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于是这个家长会由胡校长去挡门面,我与这个青年找地方谈话去了。他说他家住钱桥,1943年在溧水与邹毅同志一起做青年工作。邹毅同志后来被捕,不幸牺牲了。溧水牺牲的还有李贯一同志。他告诉我1943年环境不好,区党委后来精兵简政,溧水、溧阳一带不少干部精简,他是精简回来的,等环境好一些就走。他也说,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他还告诉我,这学校虽好,钱桥镇上别去,那里还是很复杂的。晚上,我立刻找胡锡琪、龚瑞芝,告诉他们遇到这个青年人的事。胡、龚认识他,知道他也是从根据地精简回来,不过详细情况不明白。我们计算"清明"只有几天了,大家要我耐着性子等。
清明节这一天,我怀着兴奋与惆怅的心情在宿舍内坐着。我只想一桩事,就是我校的同志,借着清明节上山接头的事。这个头一接上,就通向光明大道,我就可以飞向远方,飞往自由的天地。深夜,那个不修边幅的青年来了。他给我带来了佳音,他们游山时相互接上了头,路通啦!我向胡锡琪校长提出,我第二天就走,怕坐失良机又出岔子。他同意。龚瑞芝给我收拾行装,陆惠珍送我像片,忙了半夜。天还蒙蒙胧胧,我跟了这个青年人就走,从一个学校连着另一学校传送,许多老师像接力赛跑送我到终点,这条地下工作的渠道一直通到太湖边。

【程桂芬(1918-2000),生于1918年7月1日,江苏无锡羊尖镇严家桥人。1936 年加入无锡学社,参加革命,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参加新四军,任中共中央东南局妇女部秘书,1940年3月奉命到苏南敌后,在丹(阳)、句(容)、溧(阳)一带开展妇女工作,同年10月任苏皖区党委特务营文化教员,1941年9月参加江(都)高(邮)宝(应)地区民运工作,1942 年10月任新四军第六师调查研究室秘书,1943年7月在金坛被捕,经营救1944年年底被释放。被捕后对党忠诚,1945 年夏恢复党籍,并被调往苏浙区党委调研室工作。解放战争时期曾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秘书、大众日报社编辑、中共山东分局妇女部资料室秘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先后在华东邮政总局、华东军政委员会、华东局宣传部工作。1952年10月被派往中国人民大学档案专修班学习,1954年毕业后留校,历任档案中教研室主任、历史档案系副主任,后调往中央档案馆明清部副主任,1980 年任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党组成员、顾问。著有《中国近代档案史稿》(教材)、《鸦片战争档案史料》等。2000年7月逝世,享年8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