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才和疯狂之间有一道界限，但这道界限是犬牙交错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据辛奈加所引，亚里士多德说过：“天才总是带有几分疯狂。”柏拉图也说：“没有几分疯狂就成不了一个诗人。”
诗人波普说：“天才与疯狂如影相随，彼此难以区分。”在戏剧《托克多.达梭》中，歌德不但表现了一个天才的痛苦和献身精神，还表现了他是怎样走向疯狂的。
从卢梭等天才人物的传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天才与疯狂的亲邻关系。在参观精神病院时，我发现有的患者确实具有特殊天赋，其表现中有着天才的成分，只不过疯狂占据着他心灵的绝对地位而已。这种情况并非偶然。
一方面，疯狂的人是很少的；另一方面，天才人物的数量更少，是极为罕见的自然现象。要确信这一点，我们只要数一数自欧洲文明以来的天才人数就可以了。我们可以把这些人数同欧洲每30年换一代的两亿五千万人做一比较。
我还认识一些人，他们说不上是天才，但在精神上确实有某种优势，但与此同时他们都有点疯狂性。由此看来，似乎人的智力只要超出某种程度，就可能产生疯狂的现象。
下面我想简要地说一下天才和疯狂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因为这一问题的讨论有助于我们认清天才的本质。为此，我得先说一下疯狂本身的问题。
在我看来，迄今为止我们关于疯狂的本质还缺乏清楚的认识，对于疯者跟正常人的区别也缺乏正确的认识。实际上，我们不能说疯子没有理性，也不能说他没有领悟力，因为他既能正常说话，也能听懂别人的话，他的推理也往往是正确的。他通常也能妥善处理当前的事情，懂得因果关系。
产生类似发烧以后出现的那种幻觉，并不是疯狂的症状；这种幻觉只会破坏人们正确的直观，而疯狂破坏的是思想。在大多数情况下，一个疯者在直接认识当前的事情时没有任何问题，他出错的都是关于过去的事情以及过去和现在的关系。
因此，我认为他的症状主要跟记忆有关系；这并不是说他完全失去记忆了，实际上许多疯者都能记住很多东西，还能认识很久未见的人；他的问题在于记忆的线索中断了，过去和现在的联系没有了，无法连贯地回忆过去。
这样，在回忆过去时会留下缺口，于是他就拿自己的虚构来予以弥补，而这些虚构的总是同样的东西，成了一种妄想，这就是通常说的偏执狂或抑郁症；如果每次虚构的东西都不一样，是临时产生的妄念，这就是通常说的痴呆症或“心里犯糊涂”。
因此，在精神病院，要问清楚一个疯者过去的生活情况是很难的。他的记忆真真假假，真假莫辨。即便他能正确认清当前的情况，却立即联系上他所虚构的过去和当前的关系，于是把当前的情况也弄乱了。
这样，他会把自己、他人同他虚构的人物混同起来，有些很熟的人也认不出来了。他在对当前个别事情有着正确认识的同时，脑子里全是一些错误的关系。这种严重的疯狂可能导致记忆完全缺失，于是这个疯者无法思考任何不在当前的事情，脑子里充满了自己虚构的幻觉。
在遇到这样的疯者时，人们很容易遭受对方的攻击。疯者在这一点上跟动物很相似，他们都只能认识当前的事物。不过两者也有区别：动物对它的过去是一无所知。
例如一条狗过了许多年还能认出它以前的主人，这是因为主人的外形让它重新获得自己习惯的印象，但对于离开主人之后的所有时间，它是一点记忆都不会有的。
一个疯者的则不同，对他来说，过去还是存在的，尽管只是对他而言，而且还是虚构的。这种虚假的过去影响他正确地认识现在，而动物反而没有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强烈的精神痛苦、可怕的灾难会造成人的疯狂？我认为情况是这样的：如果这痛苦只是短时性的，那么他还可以忍受；如果这痛苦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关涉到思想方面，也就是与记忆有关，那么当这种痛苦折磨到他无法忍受时，他的本能就会把疯狂作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时疯狂将他记忆的链条扯断了，并用虚构的幻想填补上去，这样，他就由无法承受的痛苦逃进疯狂之中，这就像一个人把严重烧伤的手脚砍掉而换上没有感觉的假肢一样。
我们这些没有疯狂的人也有类似的体会：对当我们回想起某种令人痛苦的事情时，会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或做一个动作来驱除这个回忆，让自己避开它，去想或做一些其它事情。这个道理是一样的。
上面我们已经谈了疯者可以正确认识当前的个别事物，也能认识过去的个别事物，然而对于它们的关系却不能正确认识，从而造成错觉并乱说一通，这就是疯者和天才之间的契合点。
这是因为，一个天才也会抛开依照根据法则而结成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为的是从事物中寻找其理念或在直观中呈现出本质。由于他对直观的个别事物印象特别深刻，以至于让与之联系的其它事物完全被遮蔽了，这种现象与疯狂颇有几分相似。
由于天才从个别事物中看到了事物的理念本身，也从不完美的东西中看到了完美，因此它的看法和行为往往是极端的。他做事情不会把握分寸，头脑似乎有点不太清楚，看起来有些疯狂。
他能够完全把握理念，却不能看清楚某个实在的个体。因此，一个天才很容易受骗，那些奸狡之徒会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