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小蒋不在，问你们一件事。”饭店包间里的那个人顿了顿，“你们听说小蒋是个……那个英文怎么说来着？”“Gay！”有人接上。大家哈哈笑起来。此刻，蒋壮正在门外，他恰好上厕所回来。谈话者怎么可能不知道Gay这个词，这可是一家合资公司的马拉松爱好者聚会，英文是必备的技能。只是蒋壮纳闷，大家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联合跑队
2018年，蒋壮以年薪24万，从一家日资企业签入这家合资公司，工作仍以研发为主，主要是医疗设备。和日企严肃的氛围不同，在合资企业，经理以上的领导都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爱好。
蒋壮还没摸清楚公司内部的各个站队时，就已经知道，现在公司最流行的是跑马拉松。不仅领导喜欢，很多普通职工也在周末一起沿河慢跑，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这么一支马拉松慢跑队，大家都称之为“跑队”。
31岁的蒋壮算跑得还可以的，配速在五分半到六分，对新手来说，算是不错的。但蒋壮不知何时暴露了自己的性取向，难道是那次在河边跑完，自己一时大意，直接和一位距离不远的网友面基，被跑队里的同事看到了？或者是那次和基友趁着夜色在河边散心，被人目击……
之所以会这样，一方面和蒋壮这人的性格有关，他虽算不上大大咧咧，但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他早就决定了不结婚，甚至有点乐天地想，“这种事总是越描越黑。”索性也不理会，照常参加跑队的训练。
那段时间，这个省会城市就要举行马拉松比赛，这是新冠疫情后首次恢复马拉松比赛，报名人数很多。跑队里也不甘落后，纷纷报了名，很多人已经开始找比赛搭子。在蒋壮的理解中，比赛搭子就是一起参加比赛。“到时候整个跑队一起跑就行了！”他有些天真地想，毕竟他连一次完整的马拉松都没跑完。
“蒋哥，听说你也报马拉松了？你打算跟谁一起跑？”周末，跑队训练完，一个年轻的女孩随口问蒋壮。蒋壮回答，“没找呢！自己跑呗！”女孩笑了，“前五六公里自己跑还行，到了后面，一个人恐怕坚持不下来。两个人跑，还能彼此打气。”
听女孩提醒，蒋壮琢磨还真是这个道理。“老马，咱俩一起跑呗！”趁着跑队里二十几个个人拉伸的拉伸、喝水的喝水，蒋壮凑到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身边，这位被称为老马的男人忙咽下嘴里含着的水，“小蒋，我这次找了两个搭子了，不能再加了。你问问别人。”
蒋壮心里咯噔一下，隐隐预感不妙。果然问了三四个人，不是说有搭子了，就是说不想找搭子。男跑友不愿和他搭档，女跑友则跟他配速不合适，甚至有一个男跑友半开玩笑地说，“小蒋，你怎么专门找男的。你这样我会怕的哟……”话音刚落，大家都哄笑起来。
这之后，蒋壮赌气，索性加入了产业园区另一个马拉松队。这个号称新兴科技型中小企业聚集的产业园里，大家看到流行什么，会一窝蜂地参与进去，一些小公司本来员工就不多，能真跑马拉松的就更少，于是一些小公司很有默契地成立了联合跑队。
以前蒋壮看不上这样的跑队，各个公司的人都有，怎么能跑得好。现在他反倒认为，不同公司的员工自然对隐私没那么关注，参加了两次活动，蒋壮就交了队费，和大家共同练起来。
跑到第五次，蒋壮跟一个跑速合适的男生小赵成了搭子。两人还相互参谋着，研究买双轻便的跑鞋。“这要是你抽中了，我没抽中怎么办？”蒋壮半开玩笑地问小赵。小赵回答，“那我陪你，我也不跑了！”蒋壮心中竟然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蜜。
蒋壮的第一次半马训练，就是在小赵的陪伴下完成的，跑友还送了他一双训练鞋。
公司跑队里很快有人知道他加入了“产业园的跑队”。再次见到小赵已经是周末，蒋壮带了托人买的止痛贴送给他，这是不少跑友都用得上的。小赵竟然推辞了，“我最近家里有点事，还不知最后能不能参赛。你先留着用。”蒋壮忙关心道，“是遇到啥事了？”小赵没有回答。
那天两人跟着跑队一起训练完，浑身大汗。在去喝水的路上，蒋壮像往常一样，把手搭在小赵的肩膀上，以前小赵从不躲闪，可那天他忙地向旁边躲闪，“太热了”。蒋壮感觉有点受伤。
“这种人也配跑马拉松”
蒋壮按照跑队微信群里通知的时间和地点，到了延河公园，却发现那天小赵没来。蒋壮是等到最后一个才跑出去的。他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希望是跑步搭子真的有事……但蒋壮开始怕这一切的原因是自己的性取向。
蒋壮反复掂量，到底给小赵发了条信息。几个小时后，他收到回复，“接下来几周要出差，不能一起训练了。”蒋壮又发了信息，问什么时候结束出差，却没有再收到回复。
接下来的两周，小赵一直没来训练。一天加班结束，蒋壮感觉身心疲累无法消减，走出办公楼，看还不到夜里九点，他从车上拿出来跑鞋，打算趁着夜色，围着产业园跑上十圈再回家。
产业园绿化不错，有大片的草地，时不时还冒出几个错落有致的灌木造景。夜色下，景色被月光笼罩，愈发雅致。蒋壮戴着耳机，跑到第三圈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竟然就是小赵。
蒋壮心里一喜，加快了脚步。小赵似乎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快速地回了一下头，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跑向停车场。蒋壮没想到小赵脚力这么强，竟远远把自己抛在身后。蒋壮一开始还努力追几步，跑出几十米后，忽然明白是小赵不想和自己一起跑，便停下了脚步。
也就是那几天，蒋壮在小赵的朋友圈看到他发了一个男的，穿着彩色的裙子跑马拉松的照片，配上的文字是，“这种人也配跑马拉松。”
数日后，蒋壮才在纠结中发了信息给小赵，“我收到中签信息了，你呢？”过了几天，跑步搭子才回了信息，“哥们，我真不是那种人。你别误会。”蒋壮脸上一热。
没几天，蒋壮在跑队微信群里发现有人提起了小赵的家庭情况，说是他母亲得了严重的脑部血管畸形。家里人病了，这种事情在合资企业里最好不要对外说，家庭负担重也是逼人离职的理由之一，更何况如今的经济情况，方方面面都要小心。
蒋壮立刻明白了为何小赵会忧心忡忡。虽然明确地遭到了拒绝，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发了信息，“你妈妈病了？我能帮上什么忙么？”信息发出去后，小赵一直没回。蒋壮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跑步回来，他发现小赵回了信息，但只有一个字“嗯”。蒋壮有些欣喜，“我就是做医疗设备的，要是能帮上你什么，你就和我说。”这次小赵很快回复了，“我妈妈脑血管畸形，医生说手术风险也很大，建议我们做微创支架。可这家医院又做不了。”
蒋壮的确认识一些医生朋友，但脑血管畸形方面的医生并不多，蒋壮琢磨了一番，给一位医生朋友发了信息咨询。其实，医生和医疗设备的研发工程师之间，并不会有太密切的联系，而蒋壮之所以和这位医生关系不错，是因为两人都是同志。
朋友听完，让小赵先把病例拍照发过来，看了一眼，说病情有些复杂，在本地做手术的确不稳妥，建议去北京。蒋壮把原话转告了小赵，小赵很快回了过来，“医生也这么说。可去了北京，谁也不认识，我能找到合适的医生吗？再说，我妈现在这个情况，开车五六个小时，我也不放心啊！”
“你跟他啥关系啊？”同志医生看完回复，问蒋壮。蒋壮挠挠头，“就是跑步搭子。”朋友不太理解。蒋壮解释，“原来那个跑队的人都不愿意和我做搭子，他愿意，我还不珍惜？”
朋友同意帮忙联系在北京的同学，“我只能帮你打个招呼，你让他用救护车把人送北京去。我那个同学收不收，就看你们和他联系的情况了。”
“真是铁哥们”
蒋壮转达了朋友的话，小赵忙去联系。过了一个多星期，小赵回来了，他妈妈手术很顺利，张罗着要请蒋壮和医生朋友吃饭。
饭桌上，同志医生看似随便地问了一句，“我听老蒋说，你俩都抽中了马拉松比赛，不到一个月就比赛了，你还参加不？”蒋壮没想到医生会问这个问题，他此前问过两次，小赵都说没咋训练、不参加了，理由是要照顾家人。
还不等小赵回答，医生又说，“老蒋为了你这个事，挺上心的。说你俩一直一起跑了挺久，还挺合拍的。”小赵闻言，忙举起了酒杯，“家里这事，你俩帮了我不少忙。现在事情解决了，我也安心了。马拉松肯定要跑的。”
蒋壮很高兴。没想到，同志医生不肯善罢甘休，借着酒劲又问，“听说你觉得同性恋跑马拉松丢人？”这话可把小赵问愣了。同志医生又不等他回答，直接说开了，“我就是同性恋，但你妈妈这件事，是我帮你联系的。我不是让你感谢我，我就是想和你说，同性恋也是普通人。”
一时间，场面有点尴尬。蒋壮急忙打哈哈，“大家都是开玩笑的，不用那么当真。”小赵脸色有点挂不住，同志医生不急不忙说道，“我喝多了一点，不过你现在的状态我能理解。这个过程在医学上叫脱敏，我和老蒋也是把你当朋友才和你说这些。”
蒋壮感觉这顿饭吃完，小赵搞不好就不会再理他了。但让他意外的是，周末到了河边，他就看到小赵正在等着自己。看到蒋壮惊讶的样子，小赵先笑了，“你是怕我一直没锻炼，跟不上你？我可没停止训练，我就是没到河边跑。”蒋壮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小赵在产业园里拼命跑步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一共也没跑几次，马拉松就开赛了。跑步的路线包括了蒋壮熟悉的河边，及一部分城市线路，最初的八公里，两人跑得比较稳定，进入了十公里，小赵缺乏训练的表现越来越明显，体力不足导致他速度下降的同时，也让蒋壮的节奏被打乱了。
小赵示意蒋壮不用等自己，蒋壮有点不忍心抛下他。蒋壮降低了自己的速度又跑了不到三公里。这时，“关门兔”眼看着就要赶上蒋壮二人。（关门兔是指在马拉松比赛中代表最晚且有效到达终点的标杆跑者，多由大赛主办方安排。）
女生“关门兔”好心提醒，“你俩可要快点。再晚就赶不上了。”小赵急了，忙着提速，试图跟着蒋壮往前冲一冲。就是这么一着急，小赵的腿一软，差点摔倒了。蒋壮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人没摔倒，但脚却崴了，显然他没办法跑了。
见到此情此景，“关门兔”问蒋壮，“你的朋友不能跑了，你还可以跑，我们等你一下？”蒋壮有点迟疑。另一个“关门兔”也劝，“还有几公里就结束了，你现在放弃太可惜。前面都白跑了。”
小赵试着动了下脚踝，疼得倒吸一口气，“蒋哥，你去跑吧！你准备好久了。”蒋壮终于下定了决心，“我陪你。你要是跑不了，咱俩就下次再参赛。”说完这话，两个“关门兔”都竖起了大拇指，“真是铁哥们。”
“我喜欢男生”
蒋壮的马拉松比赛到底没有拿到奖牌，遗憾地结束了。本以为自己和小赵的关系也许就到此结束，没想到，2024年春季开始，产业园跑队恢复训练后，两人又心照不宣地开始了一起训练。
到了2024年中，产业园里不少公司开始裁员。蒋壮每天一上班，就能看到公司的情况一览，昨天还是1080名员工，今天就是1050名。不出所料，2024年9月的裁员中，蒋壮被裁掉了。其实他早有预感，那时公司已经减少到了七百人，跑队里的人也只剩下四分之一。后来大家似乎都没心思跑了。蒋壮所在的产业园跑队，也受到了影响，但他好面子，没有告诉别人。
一次跑完步，有跑友约大家吃晚饭，蒋壮试图推掉。小赵察觉了异样，蒋壮这才说了实话。下一次训练，小赵带了个女孩，说是才开始练习，让蒋壮指点下。蒋壮刚想拒绝，发现手机一震，小赵给他发来一条信息，“这是我们公司的人力招聘专员。也很喜欢跑步，但跑得一般，你和她多聊聊。”
蒋壮倒没指望女孩能帮自己多少，但看女孩的确跑得一般，蒋壮就热心指导了起来。几次后两人熟悉起来，女孩才知道，蒋壮已经失业快两个月了。女孩有点嗔怪，“蒋哥，你怎么不和我说？我们公司的研发岗最近还在招人。”蒋壮有点不好意思。
不到三天，女孩就通知蒋壮面试，顺利的话当天就可以办理入职。蒋壮还是有些迟疑，但到底去了。面试后已经十点多，蒋壮约了女孩吃午饭，他特意定了产业园内的一个公共食堂的小包间。
饭桌上，蒋壮吞吞吐吐地说，“我有些个人情况，怕入职以后，再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女孩示意蒋壮说下去。
一向爽朗的蒋壮鼓足勇气，“其实我喜欢男生。”女孩忍不住笑了，“跑队里好多人都知道。这又不会影响工作！”又说，“这是个人隐私。我们公司文化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那周，蒋壮顺利入职。试用期结束后，他张罗着几人一起吃了饭，还叫上了同志医生。看着本来不太会发生关系的几个人，蒋壮突然觉得这顿饭算是圆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