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受访者提供
“单位面向全体员工推出‘员工援助计划’,又叫‘EAP项目’。为任何有需要的员工,提供情绪疏导,解决在工作、生活中遇到的压力、焦虑等情况。”这天一上班,勋哥刚登录单位内部的办公系统,就弹出了来自人力部的邮件。这封邮件是面向整个单位数千人群发的。
单位时常有这种所谓的员工福利,前一阵子搞了购手机优惠,说是联系到了华为一款卖断货的手机,比市面价格低一百元。很多职工都报名,并交了预付,哪里想到拿到手的不是黑色的,也不是白色的,是一款绿了吧唧的配色。大家又都纷纷要求退款。这种所谓的福利真的很坑!所以这一次,勋哥不屑一顾。
隔了一周,勋哥又收到了一封来自人力部的群发邮件。这一次邮件详细介绍了什么叫做EAP,重点是一句,“心理咨询师一次心理疏导的市面价格为400至600元/小时,而这一切将由单位买单。”
那两天,职工都在议论这件事。勋哥也有点好奇了。
“只要不谈性取向”
如今的事业单位,和以前可不一样。以前的事业单位像一个小社会,从学校、超市到澡堂子,样样俱全。随着越来越多95后、00后进入职场,事业单位这种曾经封闭的环境,早被打破,特别是对于个人隐私的关注,削减了不少。但勋哥明白,看起来不再那么关注隐私,实际上用隐私来划分站队的事情,并不会停止。
以前探究的隐私,诸如结婚没有、孩子多大了?现在探究的隐私,则是某个职工的父母做什么、家世如何、家里开的什么车、房子买在哪里……林林总总,让勋哥很烦。靠着小镇做题家才走出农村的他,一度因为进入这家事业单位,让家里父母倍感荣耀,但这份荣耀没有持续多久,一表人才的勋哥在婉拒了领导安排的相亲后,在单位里成了货真价实的牛马。
好在勋哥一直小心地掩饰着自己喜欢男的这件事。虽然在仕途上没什么起色,但也眼见着向着专家的定位去发展,勉强称得上顺利。
这天午饭结束,勋哥正要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会,同办公室那位四十二三岁的大姐扯着嗓子走了进来,“太灵了!”勋哥不免也竖起了耳朵。原来,是大姐的孩子上初三,又到了叛逆期,自从前几天大姐偷看了孩子的日记,发现了孩子早恋,就把孩子一顿教育,结果孩子跟早恋的男生约好离家出走,又被大姐阻止。孩子拒绝和大姐沟通,直到见了心理咨询师,“就跟见到久违的亲妈一样,哭的稀里哗啦。把我这个正牌老母亲,甩在一边。”大姐听起来是抱怨,实际上松了口气,“现在回家也开始好好学习了,但还没怎么跟我和好。我打算再带孩子去两次。”
大姐的活广告激起了勋哥的好奇。当时勋哥被家里逼婚特别严重,父亲甚至亲自从老家过来,安排了一个女老乡。那不是勋哥第一次相亲,但这次真把勋哥吓到了。那个女老乡据说是医生,人高马大,见到勋哥,谈的都是房子和子女教育。勋哥的父亲在一旁乐得合不上嘴。
勋哥和父亲为此大吵了一架。父亲在勋哥印象中是相当刚强的一个人,可这么吵过后,勋哥愤愤地转身回自己的房间时,只听扑通一声,一扭头,父亲竟然跪下了。勋哥以为父亲不舒服,急忙上去搀扶。哪想到父亲竟然说,“求求你。趁着你现在还年轻,结了婚,有了孩子,生活也算落地了。我们也就放心了。”勋哥又一次被吓到了。
一表人材的勋哥在工作上还算顺利,被调入了招标部。招标部的工作压力特别大,除了日常的管理流程外,还需要审核投标公司的资质,同时也需要到投标公司的实地进行考察。勋哥整个人在工作和家庭的夹缝中挣扎,快要透不过气。
“我也去和心理咨询师聊一聊。也许会轻松些。”勋哥看了下之前邮件里的咨询电话,打了过去。这才知道原来咨询需要提前预约,地点是在单位内部一处很偏僻的楼,那栋楼勋哥甚至都没去过。
预约时间在一天后。勋哥小心地选了午休时间,那时大家应该都在午睡。勋哥走上那条通往心理咨询楼的小路时,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逼婚这个事儿,总是可以谈一谈。只要不谈性取向。”
其实勋哥没期待心理咨询师真能起什么作用,那段日子他觉得难熬的地方是,父亲的一跪刺激到了他。这导致每天凌晨一点他才能睡着,凌晨五点左右就醒了,整日昏沉沉的。
前几天,因为睡眠不足,在对外发标的过程中,勋哥把标书预算额多写了数百万。幸亏领导在浏览标书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错误,把勋哥叫去一顿臭骂。
到了咨询室,勋哥迟疑着,轻轻敲了敲门。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勋哥以为咨询室会是像领导办公室一样:深棕色的大班台,皮质沙发,以及一张茶几。但咨询室里却是绿色的,草绿色的窗帘、黄绿色的小地毯、深绿色的沙发。沙发也不是办公那种硬朗的款式,而是家居的柔软风格。
“坐吧,挑你自己喜欢的地方坐。”咨询师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站在门的一侧迎接他。勋哥有点紧张,坐进了靠窗的沙发里。
“看起来你有些疲倦,今天是想和我聊点什么?”女咨询师声音温柔,目光亲和,但实际上面无表情。似乎等下的表情是喜还是悲,取决于勋哥要聊的内容。
“我想咨询的是怎么面对家里人的逼婚。”勋哥已经想好了问题。他没想到的是,咨询师反问他,“你认为自己被逼婚,是你不想结婚,还是你想再等一等?”勋哥一时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才说,“我还没有谈恋爱。”
咨询师又问,“是没遇到合适的人吗?还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所以没什么时间呢?”勋哥说,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但更主要的是,自己还没想好。
“你是不是对自己哪里不满意?所以才会抗拒婚姻?”咨询师问的问题和普通人不一样,搞得勋哥一愣一愣的。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勋哥小心地回避着性取向的问题。然而咨询师却沿着“对自己哪里不满意”这个话题,开始频繁地问勋哥。从相貌到内心,从工作到收入,勋哥不明白咨询师为什么要纠结于他到底哪里不满意。
但勋哥被咨询师引导着,开始在各个不同的标签上画圈。谈到父母对他的态度是不是过于苛刻时,勋哥忽然涌起委屈。他想起父母偷看自己的日记后发现了自己喜欢男生的事,想起父母嘲笑他喜欢的男生学习不好,想起父亲不久前跪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咨询师趁势递上面巾纸。勋哥到底没忍住,开始哭起来。
哭了七八分钟,咨询师安抚勋哥,“情绪发泄出来就好。”然后咨询师告诉勋哥,这次咨询的时间到了,后面还有其他的职工,让他从另外一个门出去,这样就可以避免前来咨询的职工和已经咨询完的职工见面。
就是这看似不起眼的话,让勋哥觉得这个咨询师挺靠谱的。因此在次日接到安排下一次心理咨询的电话时,勋哥痛快地答应了。
一直咨询了第三次,咨询师还没有告诉勋哥怎么面对逼婚这件事,但已经挖掘了勋哥在工作中的不顺心、在家庭生活里的不如意,以及勋哥从小到大都被父母一直严格管理着的种种情况。
勋哥在第三次时放松了警惕。他甚至在想,还有什么单位可以让职工在上班时间、花着单位的钱找专门人倾诉。咨询师和勋哥说过,“就算是在咨询室里说哪个领导的坏话,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也就是在第三次,勋哥和咨询师提到了自己之前的感情经历。勋哥说自己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其实一共有过两段感情,都是在大学毕业后。咨询师让他从第一段说起。勋哥说自己一开始是和对象在篮球队认识的。咨询师听到这句话,挑起了眉毛。勋哥以为咨询师只是很感兴趣罢了。所以也没太在意,便继续讲了下去。
“当时我们俩的身材差不多,加上刚毕业,也没什么钱买衣服,就互相换着穿。有一次他的同事就挺惊讶的,问他怎么有这么多衣服?我对象就说哥哥和自己身材差不多,最近也到这边工作了,所以两个人换着穿衣服。”讲完这么长长的一段话,勋哥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喜欢男生,并且跟男生一起谈恋爱的事情已经说了出去。
勋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下了心理咨询师。她面无表情,声音依旧温柔,“你继续讲。你讲这个东西,我不会跟任何人讲。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勋哥的目光落在了咨询师一直拿着手里的记录本夹子上。咨询师告诉过他,这种记录本夹子是按着每一个前来咨询的人准备的。当咨询结束后,可以把记录送给咨询者作为礼物。
咨询师也迅速察觉到勋哥的敏感,她依旧没什么表情,“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知道你是谁。”勋哥一想,自己从开始咨询到现在,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这让他放下心来。
“所以你喜欢男生,这才让你感觉结婚是一种痛苦,对嘛?”勋哥犹豫了一会,点了点头。咨询师像日剧女主角那样自言自语,“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勋哥再次局促,咨询师反而宽慰他,“这又不是不正常,只是有一些人不接受。”
那天,勋哥的咨询是在焦虑中结束的。咨询师在告别时再次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看你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联系过了。”
自从勋哥说漏嘴之后,咨询师又联系了他两次,说可以把咨询继续下去,勋哥却没有同意。逼婚这件事情没有解决,又把自己的性取向说了出去,简直自寻烦恼。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勋哥在工作上并没有什么变化,大家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什么变化。他有些天真地想,“咨询师果然没有说出我的秘密!现在没有什么秘密了,和咨询师聊起来就会更容易吧!”
“勋哥,部长说你最近对接的那个客户,分给新来的小张。”勋哥一上班,组长就通知他。勋哥纳闷,第一反应反问道,“凭什么?我都跟了好久了。”组长拍了拍勋哥的肩膀,“她是新人,你是老人,肯定是照顾一下新人。”
勋哥想了想,觉得组长说的也有些道理,于是好心跟组长说,“我跟这个客户对接的过程中积累了一些材料,一起交给小张吧,省的她再后续自己整理了。”组长喜出望外,再一次重重拍了拍勋哥的肩膀,“到底是老员工!只要安心工作,不管别人说什么,你仍然是我组里最棒的。”
可在组长接二连三地将勋哥负责对接的项目转给其他人后,组长对他的态度终似乎变了。组长和勋哥商量,现在组里需要处理的项目很多,新人也很多,竞争激烈,在保证勋哥基本收入不变的情况下,是不是有意愿偏向于项目材料的管理和归档。
勋哥当然不肯。以前在部门里负责具体的项目,不管是跟上游的设计单位,还是跟下游的生产单位,勋哥都是相当有话语权的。而且他有一定的项目资金使用权,可以安排相应的人员出差,同时批准标准件和通用件的报销。如果项目管理频繁地被人取代,意味着他将失去这些权利。
勋哥找到了领导,领导跟他的解释是,打交道的客户多半是属于老牌企业,这样的企业多由男性主导,所以单位研究决定,选聘一帮活泼靓丽的女孩子去做项目负责人,像勋哥这样的老员工后续会开始向二线的岗位调整。
勋哥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太对劲。在部门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另外三四个年龄相仿的男性项目负责人,他们的项目依然在持续开展,并没有出现任何的调整。
反而是生产部的一个同事发现勋哥的项目频繁被其他人接手后,约了他出来吃饭。勋哥借着酒劲,一顿诉苦。生产部的同事说,既然问过领导,领导也给了答复,就不要多想了。先按照领导的意思,把能做的工作做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胳膊拧不过大腿。勋哥只能暂时交出一部分项目,从事一部分相应的材料归档工作,好在剩下四个项目进入收尾,还是由他负责,勋哥还有一定的话语权。但之前项目被更换给其他人负责,勋哥的薪资自然受到了影响。
勋哥心中苦闷。于是又约了一次心理咨询。没想到走进咨询室,发现换了一位男咨询师。男咨询师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看到勋哥,问了句,“如果之前咨询过,直接告诉我工作证号就行,我可以查到。”
勋哥说完职工证号,男咨询师看完资料愣了一下,对勋哥说,“这一次来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我看你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联系过了。”
直觉告诉勋哥,这个男咨询师话里有话。为什么看完咨询记录后会愣一下?如果只是因为记录上写了逼婚,不至于此。还是说看到了有关自己性取向的部分?勋哥越想心里越犯嘀咕,于是草草结束了咨询。
勋哥回家后,开始联想是不是因为性取向,导致在项目上频繁地被调整?但按照之前咨询师跟他说的,这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想到这里,勋哥又想起刚才男咨询师的表情,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唯一能保护好自己的,就是闭嘴。”
勋哥终于等到了可以解答自己疑惑的时刻。单位组织中层竞聘,勋哥仔细研究了在办公网上发布的竞聘通知,按照通知,竞聘演讲和笔试环节。勋哥作为掌握过多个项目操作的主管,从项目的成本运营把控到执行风险分析,再到组织架构优化,无论理论还是实际操作,都剖析得头头是道,在演讲和笔试环节得分很高。
甚至勋哥的演讲,被很多前来旁听的职工越传越厉害,说他挥斥方遒,未来的规划很得人心,现场简直就不像是在竞聘演讲,而是就职演说了,还有人忍不住鼓掌。就连勋哥的组长都恭喜他,可能要去到其他部门当领导了。
勋哥很开心,不仅是因为在竞聘过程中取得了好的成绩,还通过这件事情得到了很多称赞。
但本该公布竞聘结果的那周,组织竞聘的人力部发通知,进入候选环节的候选人均要增加一轮心理测试和评估,说是为了测验候选人的抗压能力和心理素质。
心理测试一共两个半小时,题目一共是180道,全都是选择。有一些是或者否;有一些是分为五个选项,从100%到10%,符合性依次降低;有一些则是选择出现的概率。
“题目一点都不难,但成绩出来了,我却是倒数第一。”勋哥难以接受,“没有公布分数,只是电话通知,说我得分非常低。如果有疑惑,人力资源部还提供一个咨询电话,可以询问那个电话自己的具体情况,以及是不是有心理问题。”
勋哥一开始没有拨打那个咨询电话,他怀疑自己真的是能力不行吗?当时部门安排勋哥出差,勋哥由于工作注意力不集中,遗落了一个环节,导致部门不得不额外安排另一个负责人去完成这个环节。领导借机问勋哥,是不是竞聘时在心理评估的环节发现了心理上、情绪上的问题,“领导直接提出,我可以考虑换个岗位。”
勋哥纳闷,事情怎么走到了这个程度?人力部的一位胖女孩找到了勋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有一件事情,你问问之前的心理咨询师为什么不干了?我只能说到这,我把她的电话给你。”
勋哥有些疑惑,拨通了咨询师的电话。女咨询师没有料到是勋哥,接起电话后很惊讶。勋哥也不想绕弯子,“你为啥不干了?是不是你把我的事说出去了?”
咨询师在电话那端,先是沉默,最后说,“不光是你自己。你们单位要求我们在每一次咨询之后,都要把求助者的情况整理成文档,按照工作证编号,发给人力部。不然你们单位不会给我们结算费用。”
“你的意思是单位知道我们每一个咨询者的情况?”勋哥难以置信。“真的很对不起。我也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所以选择了辞职。”女咨询师的声音里透着歉意,“我当时每次都拼命压抑自己想告诉你们的冲动,所以表情也很奇怪。现在离开了那个环境,反而觉得轻松了。就是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同事。”
勋哥沉默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埋怨咨询师违背了职业道德,还是埋怨自己过于单纯。勋哥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除了伏低做小,忍下这口气,还有什么办法。
这件事过去了一段时间,人力部偷偷告诉勋哥咨询师手机号的那个胖女孩,跟人力部的领导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争吵的过程中,胖女孩爆了不少料,包括探究职工的情绪秘密和隐私,还有优待家世好的职工等。女孩发泄之后,竟然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处罚,只是被调到了相对次要的职工福利办公室。
告诉勋哥这件事的,是之前约他吃饭、劝慰他的生产部的同事。“咱们这种单位,连心理咨询都成了单位了解职工隐私的渠道。你说还有啥秘密!”
其实这种单位不过就是吃准了自己是事业单位,职工不愿意轻易辞职罢了。但勋哥发现单位里一些95后已经开始辞职了,他们不喜欢这种封闭的管理方式。
但对于勋哥这样三十七八岁的人来说,还能去哪里呢?他没有勇气探索更大的世界。更大的世界对他来说未必就是安全的。“唯一能保护好自己的,就是闭嘴。”勋哥有些怅然但又释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