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深秋一天晚上,大约晚八点左右,我家客厅隔断上放置的那盆绿萝里,发出唧唧唧唧的声音,妻正好在隔断附近沙发上读《中国人的心灵——三千年理智与情感》一书,她捧着书走到隔断下,听了一会,惊喜然而压低着声音说:“盆里有一只蛐蛐,没错,就是它在叫呢!”
我中断了我正在写的一篇文章,轻轻走到隔断下,听它那清脆、清新,也显得十分凄清的琴音。
它每次演奏约二分钟到五分钟不等,就停歇一会儿,有时停的时间较长,以为它休息了,然而却又演奏起来,而且音量比方才更高、更亮。
妻索性放下了书,放下了那三千年理智与情感,而把她的理智与情感,集中在这个秋夜,这只秋夜里鸣叫的蟋蟀。
我也停下了那篇写了不到一半的文字,心里隐约觉得,这孤独蟋蟀的鸣叫才是有感而发的,我那篇写得很不顺的文字,未免有点无病呻吟。
我们就议论和猜测这只蟋蟀的来历。养绿萝的盆子放得那么高,它怎么去的呢?它又怎么知道这儿有一盆绿萝呢?我猜想,一定是初夏那次我在花市买回的绿萝盆里,就藏着它,它那时还是儿童或少年,发育不成熟,胆子也小,还没有制作好自己的琴弦,也不懂演奏的艺术,它就怯怯地悄悄藏在土里。我们以为养着的就只是一盆草,谁也没想到那静静生长渐渐蓬勃的绿萝根下,藏着一个静修的歌手、古代的琴师。
此后连续几天里,它每天都依照大致相同的作息时间表,晚八点左右演奏,中间也有停歇,午夜(十二时)后,是长时间的停止,夜半三四点左右再演奏一两小时,天亮前后,则谢幕休息,天地一片静默。
这个夏天,每晚我都在书房凉席上睡觉。与隔断上的蟋蟀比邻而居,有它演奏的这一段日子,我的夜读时光,不仅愉快,而且读书也读得深入,我特意将《诗经》里“风”的部分,反复诵读并默想体会,力求还原数千年前先民们的生存情境和生态场景,那乔木、芣苢(车前草)、木瓜、椒聊、桃夭遍地生长的日子,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日子,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日子,那“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日子,那“蟋蟀在堂,岁聿其莫”的日子……我想,正是这笼罩着无边神秘,茂长着无尽草木的大地,灵光初降,文明开启,先民们睁开赤子的灵眼,敞开纯真的诗心,他们惊讶地看到和听到的,都是诗性的意象和声音,都是生命的美丽与忧伤。
当我诵读《唐风.蟋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蟋蟀在堂,岁聿其逝……”哦,隔断上那蟋蟀,它提高了音调,声音格外恳切而凄切,它把我拉回到几千年前的夜晚,它在努力再现公元前的神秘时光。时间流逝,万物代谢,世事变迁,但是,也有一些东西没有变,没有弃我而去。你听,此时,蟋蟀在堂,蟋蟀在我堂。还是那只蟋蟀,还是公元前那只蟋蟀。
午夜,蟋蟀休息,古琴静止,琴声回旋之后的静,是一种有深度的静,如同海潮过后的沙滩,它的寂静里沉淀着一种渊默、古老和苍茫的意境。被蟋蟀之声点化过的我的屋子,弥漫着的就是一种意味无穷的静。我觉得这屋子不是坐落在现代噪杂僵硬的城市,而是坐落在时间之外的某个深山幽谷。
蟋蟀在堂的那些日子,我睡眠沉酣,常常一觉到天亮。偶尔也在半夜醒来,听听隔断上安静岑寂,心想,它还在公元前睡着,睡在它地老天荒的混沌里,这样想着,就觉出“时间”概念的相对性和虚妄性,其实宇宙是没有时间的,只有无始无终的混混沌沌苍苍茫茫,所谓“时间”,只是人为了生存和记忆的便利而发明出来的方便尺度。请问,这蟋蟀是哪个时间里的蟋蟀?那些星斗是哪个年代里的星斗?那浩瀚银河是哪个世纪的银河?那无边宇宙是哪个纪年的宇宙?——噫吁嚱,茫乎渺哉!一切都是超时空的须臾幻象,混混沌沌茫茫渺渺似有实无刹生刹灭,万物与生命,只是这无际无涯混沌中似有若无的一痕像素、一丝叹息......
这样想着,心绪就渐渐滑进时空的背面,而抵达那没有时间的鸿蒙大荒,心,在梦境里沉潜,在无限里泅渡,抵达那无际无涯的茫远空阔。有时醒来,恰逢蟋蟀正在演奏,于是就和着它的韵律,吟几句诗经句子,继续恬然入梦。
终于,八月末的那天晚上,琴声静默,我想它也许累了,它该歇歇了。等一等,看明天它是否重新演奏。
第二天,依旧琴声静默。
第三天,依旧琴声静默。
我确信蟋蟀死了。
妻子捧着那本《中国人的心灵——三千年理智与情感》,许久不说话,我知道她是在默默悼念,默默送行。
一只蟋蟀从公元前一路走来,一路鸣叫,一路打听,穿越了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红楼梦、聊斋,它凄切的韵脚,穿过数千年夜晚,穿过连绵的梦境,终于抵达我们的夜晚,我们的梦境。
抵达我们时,它已经是一只孤独的蟋蟀。
此刻,我静默着,以三千年的理智与情感,我默默怀想……
(文/ 李汉荣)
欢迎走进“五色石文斋”。如果您喜欢,请点击关注,也欢迎您分享、评论。在这里随时有精彩的文章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