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阳滩里那一汪碧水,带着祝福,也带着希望

五色石文斋 2021-11-04 10:49:21

伊银河之澄景,映天汉之灵波。

托涓涓于嶓冢,汇森森于江沱。

趋东海而朝宗,广南国而兴歌。

——这是清康熙年间,洋州知州邹溶笔下的《黄金峡赋》开篇之吟。

黄金峡是三千里汉江第一峡,西起龙亭镇镇江村大龙滩,东至黄金峡镇渭门村关沟口。全长约53公里。黄金峡有大峡和小峡之分,从龙亭镇江村大龙滩至新铺村环珠庙称小峡,它全长约23公里。从环珠庙至渭门村关沟口称大峡,大峡全长约30公里。

浩浩汤汤的汉江自西向东穿越大半个汉中盆地的“盆底”后,在洋县东部开始闯进秦巴山脉摆成的奇阵之中。至环珠庙为群山所阻,不得不沿着山的走势,折向东北进入大峡。从此水走弓背,人走弓弦,暂时分道扬镳。可是,在山路上行走的人,好多人不知道船家走的那24道滩,滩滩都是鬼门关!

这二十四滩从环珠庙附近的大母地滩开始,依次是高、低羊角滩,十佛地滩,梢气坑滩,九斗米滩,拘滩,大、小林滩,金溜子滩,鳖滩,泷滩,新滩,大、小瓦滩,广滩,锅滩,代阳滩,懒人床滩,荞麦滩,高白沙滩,长形滩,四浪滩,位于关沟口附近的黄龙滩是24滩的最后一滩。汉江过了黄龙滩,就进入了西乡县境内。

明代诗人王任诗云:“九十余里黄金峡,二十四处白云滩。雷向汉中驱乱石,水从天上倒狂澜。铁崖碍日千山险,玉井生风六月寒。信宿龙潭幸蚤出,片帆回首抵长安。”

史书记载,自秦汉以来,汉江就成为连接鄂陕的重要水道。清代至民国期间,是汉江航运的高峰时期。船队将本地特产如毛皮、生漆、木耳、药材、竹材等运到汉口。返程时再将商家从汉口采购的煤油、纸张、染料、铜铁器、瓷器等商品运至洋县、汉中。除货运外,还开展有客运业务。直到解放,汉江航运还红火了很长时间。

那时在汉江中航行的船按载重量的大小依次称之为鸭梢船、梭子船和三块瓦。鸭梢船长约20至30米,宽5米,载重量约20吨。梭子船长约10至12米,宽3至4米,载重量约8吨。三块瓦长约6米,宽2米,载重量约3吨。通常的情况,船老大会根据货物的多少和航运路线,选择所用的船只类型,以提高效率。

若说24滩中哪个滩最为凶险,船工们公认是代阳滩。代阳滩是黄金峡24滩中的第18条滩,它的上游是锅滩,下游是懒人床滩。

代阳滩以其凶、险、雄、奇著称。凶:连续漩涡,激流飞溅,恶浪翻滚。险:落差大,滩距长,水流速大。雄:青山夹峙,巨大的礁石此起彼伏。奇:早晚阳光斜照江面,金龙跃动,目不能视,船不可行,上水船顺水船不走一个洪口。

原生态的代阳滩,山黛水碧,江青沙白,沙滩上卵石和白沙相间,早上雾气蒸腾,晚上星光闪闪,即使冬天,代阳滩口总有肥胖的野鸭,机敏的黄鸭在游弋、戏水,生机盎然。

晴天,代阳滩主航道里的江水像摇摆的碧龙,深不可测。雨天,江水又会幻化为无数条咆哮缠斗在一起的黄龙,意欲撕裂和吞噬所有靠近它们的万物。

人常说“黄河九曲十八弯”,汉江也不遑多让。汉江在黄金峡一带拐了一个巨大的近乎“几”字形的弯道,致使数次改变流向。汉江走到代阳滩这里,水的流向变成由北向南。其入口处,水势虽则变得稍微平缓一些,却也暗藏杀机。

行船到代阳滩,这第一道难关,就在滩的入口。水面不深,但江的东西两边水深都差不多。江面看起来有100多米宽,但能过船的主航道只有6至7米。江的正中有一块宽约10米,长约200米的乱石滩,西边的主航道蜿蜒曲折,乱石林立,东边的副航道水浅只能通行空船。重载船必须紧靠乱石滩边缘走西边航道。若是走错了航道,船只会搁浅。搁浅的船只在水流的作用下,会慢慢打横,打横之后,船的受力面积会迅速增大,很容易发生翻船、倒货的险情。

代阳滩行船不易。据说,有甲乙两个年轻船工互相调侃,甲对乙说:“你开船开得好啊!船过代阳滩,有头没屁股(船尾被礁石撞烂)!”乙对甲说:“你驾船驾得好呀!刚进代阳滩,船头打窜窜(船就搁浅,船头被水流冲得摆来摆去)!”

代阳滩的最凶险之处,在它的西航道中部转弯处,那里有一排礁石群,其中元宝石是最突出的一块礁石,有房子大小,形似元宝。元宝石的尖部切入主航道里,是行船必经之处。涛声隆隆,湍急的水流,推着顺水行驶的船像箭一样朝元宝石扑上去。只要碰上,立刻会把船撞得粉碎。

精心选材制作出来的竹篙,顶部安装有钢制矛头,船工称其为篙钻。一代又一代的船工稳站船头,在箭一般前行中凭多年练就的绝技,准时且分毫不差地一篙扎在元宝石尖上,再拼尽力气双手一撑,使船头左摆,让船身和元宝石擦身而过。天长日久,居然把元宝石的尖部扎了一约有10公分深的小窝窝。船工们便把元宝石又叫“点篙石”,把过元宝石的招式叫“扎一篙”“扳一棹”和“摆一舵”。

“扎一篙”,就是站在船头的船工要把篙的矛头攒了劲,准确无误地扎进元宝石尖部的窝窝里。

“扳一棹”,就是站在船前部的船工要用棹猛然向元宝石方向拨水,形成的反作用力与“扎一篙”形成的反作用力双管齐下,让船身继续左摆,朝江心方向摆去。

“摆一舵”,就是站在船尾的太公等船头和船身刚刚过了元宝石之后,操舵狠狠地向元宝石方向摆一下,也是利用水的反作用力将船尾向左摆,让船尾避开元宝石。

“扎一篙”“扳一棹”和“摆一舵”这三人不但要眼疾手快,而且互相之间的配合要像精密机器的运转一样丝毫不差。动作要环环相扣,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稍有差池,就会船毁人亡。于是,他们利用这样精到娴熟的招式,让船身与元宝石恰好错开一二十公分距离,安全通过。

实际上除了这些标准动作之外,能驾驶船安全过代阳滩的船工们还有很多秘不外传的技巧。例如,他们开顺水船时,在装货之前,会把船的桅杆卸下来,大头向后,绑在船的右舷,距离船面约50厘米之下的地方,也就是吃水线的位置。船的桅杆一般都取材杉木,结实而富有弹性。这样做的好处是万一有一点误差,桅杆会在元宝石上轻轻一磕,缓冲一下,不至于让船身受损。

外地的一些闯过大江大河,经过大风大浪的船工,自持技艺高超。在看过很多次本地船工过元宝石那“三板斧”之后,竟小瞧说“不过如此”。觉得这滩自己也能过,这笔钱自己也能挣。结果,每每失之毫厘,祸从天降。

见识了代阳滩凶险的外地船主,往往就不得不请当地太公代驾过代阳滩。太公,指当地指经验丰富,技术精湛,被大家公认的艄公。说到太公,就不能不说说代阳滩上方史家村一位叫史洪贤的人。

史洪贤是史家村最有威望的太公,住在代阳滩西岸当家沟出口处,紧邻代阳滩的窝子沟口,他家门前有一大片竹林,是船工为做竹篙选材的好地方。

当年,六十多岁中等身材的史洪贤,耳不聋,眼不花,依然精神矍铄,十分干练,不过最醒目的标志是满头银发,有一种仙翁的感觉,村里的晚辈都叫他“白毛爷”。史洪贤的驾船技术是家传的。他从小就在江边、船上玩耍,对代阳滩的地形水势了如指掌。

外地船主见了史洪贤,会拱手道:“史太公,请您帮我们过代阳滩。”史洪贤却照例会客气地说:“你们能过就自己过嘛!”外地船主再次拱手道:“还是请您帮我们把船放过代阳滩吧!”

接下来谈好工钱,史洪贤老太公便会召集人手帮客户驾船过代阳滩。解放前,村里的土地大部分被地主霸占。村里的船工主要收入来自驾船。解放后,船只归集体所有时,史洪贤已经成为老人,他只安排儿辈们帮人驾船过代阳滩,基本上算友情帮助。

史家村盛产艄公,史洪贤老太公的小儿子史碧文,还有女婿申治信和他的兄弟申治东、申治林都是艄公中的佼佼者,闯过黄金峡24滩。这老二申治东,是一位身高一米九,胳膊上能跑马的壮汉。操舵立于船上,就像一员威风凛凛的水军将领。

这一百多人的村子里面就有几十个好手。随便拉出三四个组合起来都是一个优秀团队。这些艄公对航道上明礁、暗礁的分布,航道的宽窄、深浅等情况烂熟于心。瞅一眼船的吃水线便知道船的载重量。作为一名出色的艄公,懂得天时地利那是必须的。恶劣天气不能行船。代阳滩天气晴朗的日子,一早(上午九点)一晚(下午四五点),也不能过滩。此时阳光斜射,滩口江面金鳞逐水,蔚为壮观,行船至此的船工被斜射的阳光刺眼,此时强行过滩必会有去无回。

这些艄公驾驶船只就像用左手摆弄右手一样熟练,安全过代阳滩一般都是十拿九稳。当然,也有偶尔失手打烂船的时候。按照规矩,工钱要退给客户。货物损失不用赔偿。但发生这样的事,毕竟会坏了名声。所以,他们会十二万分地小心,干好这趟差事。

这个驾船三人组或者四人组会让技术最好的那一名艄公掌舵。这位掌舵人也就自然成为这个船队的负责人。这个掌舵人首先会检查船只的载货量,如果船只超载,他会安排卸下来一部分货物,让村子里再安排一条船来转滩运输。

接下来会检查船上的工器具如船舵、船桨、桨环、船篙是否完好符合要求。舵把子一般是用黄檀木制成,硬度高,耐用。船上舵把子是关键设备,不能有裂纹,竹篙也不能有裂纹,竹篙的矛头不能有问题。一旦发现工器具有缺陷就要马上换掉。

掌舵人会往船舱里搁两个备用舵把子。太平斧就放在脚边上,逆水行船时,遇到紧急情况,可以砍断纤绳,挽救拉纤的纤夫。按照规范,掌舵人腰里还会绑好保险绳,另一头固定在船蓬立架上。这根保险绳就是防止在航行过程中用力推舵舵把突然折断时,还能把扑出船外的身体拉回来。

开顺水船可以单走,逆水行船则要集中三条船上的船工合力把一条船用纤绳往上游拉。船工们每次行船时一定要喊船工号子,以协调行动——

“一根纤绳肩上背,哈号!

手扒石头摸到黑,哈号!

山上美景无心看,哈号!

只盼平安把家归,哈号!”

刚解放那阵,汉中和安康地区都没有几条像样的公路。水路运输业昌盛,村里人也依赖于此,搞航运业的人家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到了八十年代末,随着全国范围内,公路网络的完善,汉江沿岸陆路运输大行其道。汉江水运终因速度慢、成本高、危险性大而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史家村的老百姓也顺应时代变化,寻求新的谋生方式。

这时,史洪贤这位祖居代阳滩西岸的著名老太公早已病逝。史洪贤的大儿子史碧汉,心灵手巧,早些年在村里当木匠,修补船只,做家具,别人盖房时干些木工活。后来开了家米面加工店,现移民草坝务农,儿孙满堂。史洪贤的小儿子史碧文,驾船、游泳、打鱼都是一把好手,皮肤白净,是史家村的秀才,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每年都给家家户户写春联。随着水运衰落,他去了槐树关街道经商,开了一所家电专卖店,生意红红火火,可惜因早年在江上行船时患上风湿病,难能根治,十多年前因风湿性心脏病去世。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关中地区缺水问题,从2017年开始,连通汉江和渭河的“引汉济渭”工程正式启动。黄金峡水利枢纽工程是“引汉济渭”龙头工程,总投资51.75亿元。大坝就建在代阳滩处。拦河坝为混凝土重力坝,坝后设泵站、电站、厂房。通过泵站将水引入三河口水利枢纽,再引入秦岭隧洞,然后导入关中,年调水量可达15亿立方米。从此,可以统筹陕南、关中和陕北三大区域的水资源运用。黄金峡水利枢纽还具有发电功能,平均每年可发电3.87亿度,是陕西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

要修建此工程还需要场地预制一些巨大的钢结构件和水泥结构件。国家征用了史家村的所有土地。这些地方以后很大一部分会成为水库淹没区,不得不拆迁。史洪贤老人的墓地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搬走,被埋于渣土之下,筑进大坝之中。这也随了老人心愿,老人可以依旧守望汉江,守望他无比熟悉的代阳滩。

——代阳滩里那一汪碧水,带着史家村人的祝福和希望,向南流去,永不停息!

(文/张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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