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之前,哥打来电话,说今年一定要回老家待几天,因为妈在三月的时候离开了人世,我们弟兄五个不能从此散了,不能在冥冥间不知不觉地把亲情淡下去,如果那样的话,就太让人感到凄凉了。
哥的语气有些催人泪下。我就想,是该回老家过年的,起码要五弟兄在一起吃一次饭,喝点酒,说说父母养育我们七姊妹的旧事,再到父母的坟上烧点纸,添点土……
腊月二十六,我就买了点山货赶回了老家。
我是从三弟家门口下的车。三弟去城里买东西去了,就和三弟媳说了一会她儿子正月结婚的事,吃了一碗面条,然后顺着一条水渠往南走,到了五弟家。
五弟同样不在家,但上高一的侄女在。我这次回老家心里想的就是给五弟的女子和小妹的儿子说点课。我教书三十多年了,不能不对自己的侄子、外甥尽些心。其他的晚辈都结束了成长期,已不需要我说课了。侄女正在做米饭,我吃了多半碗,等她洗完锅就问了她考试的情况,还不错,一千多人的年级,考了第五名,给我们都长脸了。我先给她复习了陆游的《过小孤山大孤山》,从较深层给她说了一些潜隐于景物描写背后的底蕴,并给她说了怎样深层次解读文章最隐秘的那一点内容,如果触到了那个点,剩下的那些就会不在话下了,还给她讲了一些文言文知识和作文技巧。讲到天都黑了,五弟两口子才回来。
是哥打电话让我回的,就不能不去见见哥哥。嫂子牙疼,哥正给她熬药,我就到了他的后屋里。和哥嫂说了许多话,都是很实在和出自肺腑的。还吃了些梨子、花生之类的吃食。嫂子常给我说:“你和你哥既是弟兄,又是患难之交的朋友,你们之间的感情那些小的都不会懂。”嫂子的话说得是实情。我们小时,家里出了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情,我们哥俩也吃了太多的苦和受了太多的屈辱,遭了不少人的欺负和伤害。可是我们都闯过来了,而且都生活得很不错。哥给我铺了床,要我睡在他的前半间,说把电热褥都烧好了。可是五弟同样给我铺了床,床上放的是“三面新”的被子,五弟招呼我在先,我不能不领五弟的情,就和哥告别了。
第二天继续给侄女说课,侄女智力好,许多知识点一说就懂,她静静地看着我,就像小品《不差钱》里的鸭蛋看着老毕的那种眼神,很能调动我讲课的情绪。我一直在说,在说,不知不觉就是一天。我又给她嘱咐了一些学习方法之类,就拍拍她的肩,让她好好学,多给我们家族增点光、添点彩。
第三天,就去了小妹家,给外甥说课,外甥内向,但内心聪慧,解决了一些他勾出来的难题,又给他说了一些如何学习语文的方法。吃了小妹和妹夫包的饺子,就离开了。等从小妹家回到大哥那里,家里人已给父母烧过纸了,按风俗给先人烧纸是不能重烧,我只好怅然望了望半坡上父母的坟头,看它们都笼罩在深深的暮色里。
大妹子家没有去,因为我在三弟家遇到大妹夫了。他是个匠人,2012年包了七座房,修建得都很顺利,小日子几乎是小康了。
这一次回家,最让我感慨无限的是我们一大家子人住过的两间瓦屋——
我十三岁时,大妹、五弟、小妹还没出生,一家六口挤在一间土墙瓦屋里,此外,连一间偏厦都没有。楼上堆着麦草、棉花杆、包谷芯之类的柴火,前半间是厨房兼饭厅,来客就坐在几只板凳上说话、吃饭。在我的记忆里,灶台是用土坯垒的,灶面用白石灰抹了,再用桐油涂过,又平又亮;灶旁是个大水瓮,平时瓮是青青的,到了要下雨的时候,水瓮就是湿漉漉的,瓮旁是两只水桶,柏木的;再旁边是案板,母亲天天要在案板上擀面,到了过节,她就在上面揉面蒸馍,母亲手巧,蒸馍时会做多个鸟形的,用食品红画了嘴巴,用花椒籽点了眼睛,蒸出来煞是好看。记得每到蒸馍时母亲就征求我们的意见,想要个什么“鸟”,有说要斑鸠的,有说要喜鹊的,有说要鸭子的,有说要天鹅的……母亲就一一满足我们的要求。我们弟兄几个,在长大后都是擀面、蒸馍的高手,擀出的面软硬合适,又薄又匀,还瓷实溜光,都是母亲教会的。至今我还记母亲说过,用热水和面,越揉越硬,用冷水和面越揉越软。那时,家里要是焖肉,我们弟兄几个都围在灶边,母亲嘴里数说着几个饿鬼,却不时给大的喂一块,给小的喂一块……到了1971年,父亲攒了些钱,请人到北山里买木料,请我大舅爷、二舅爷来给做砖瓦、烧窑货,才在那一间瓦房旁续了一间房,并在房后筑了院子,修了小房,一大家的居住才宽松了些。
可是,这两间老屋已被废弃了。因为自前五年母亲得了脑退化症之后,母亲就在几个儿子家里生活了,老屋的门上挂着一把锁,沉沉地入了再也叫不醒的梦境。
我从大哥那里拿来了钥匙,扫去了封着门的蛛网,打开了老屋。
老屋的饭桌、凳子、粮仓、竹筐、木梯还在啊,楼上还放着妈用过几十年的纺车和织布机,也放着父亲曾用过的木犁、尖担、木掀和木风车……只是房上的瓦被多年的风吹散了,露出了一些光亮。父亲的遗像早被我带走了,放在我家的箱底,可给父亲上过香的沙碗还在,几沓黄裱纸还在,上面已落满了灰土。通向后院的小门敞开着,一眼看到后院里长着一些荆刺和枯草,母亲没得病前一个人住着时喂鸡的那只破瓷碗反扣在那里。推开小房的门,灶台依旧,铁锅早已锈蚀得大洞小洞,案板上放着菜墩、擀杖和那只木头水瓢,水水瓢开裂了,已舀不起一滴往事;灶门前,也还放着妈多半生都坐在那里添柴煮饭的小木墩!
我在那里愣了很久,母亲就是在这间灶屋里打理全家生活的,就是在这里把我们养大,就是在这里渐渐变老的,也就是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得了脑退化症,萎缩了记忆,然后永远地离开了老屋!
我们五弟兄坐在大哥家喝酒,一个个脸膛红红的,说着往事,也说着自己的难事,当然更多的是说来年有些什么打算和设想。说到动情处,五弟兄泪如雨下,很久都沉默不语;说到高兴处,五弟兄就一饮而尽,慷慨得像是梁山好汉……最后大哥说:“父亲去世时拉着我的手说,他一辈子没本事,没有给儿女留下些什么财产,可把儿女们都教导得堂堂正正,遗憾中有着满足。他哪里没本事啊,只是我们姊妹太多了,给他出了太多的难题。父亲还说,不能父母一死,家就散了,当大哥的要厚道,把几弟兄带好!大哥最后似乎在央求地说,当哥比父,我没什么能耐,就是占了个憨厚,你们在外的,年年都要回来,几弟兄聚一聚,就觉得世上有亲人,在精神上就有依靠了啊!”
大哥泪眼婆娑,我们也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第二天,我就走了。
前不久,我写了散文《家在苍茫云水间》,写完后很是唏嘘。
其实,这次从回老家归来,心里更加神伤——
尽管有大哥在尽力地往一堆聚,可他的一切努力最终会是徒劳的。因为大哥已近六十了,我们几弟兄都已过了盛年,苍老是无法逆转的必然结局。我们各有各的儿女,各有各的小家,生活在尘世就有尘世的琐事,就有尘世的无奈,以后的岁月啊,人生由事不由人,可能我们会回去的越来越稀疏,弟兄之间越来越多些疏远和陌生,而更多的烟霭会弥漫在我们之间,最终在我们之间只存续着一缕细丝般的牵挂。
谁家不是如此,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天下没有不散的家。
家在世上不断聚拢,又不断风散,伤感归伤感,这却是谁也不能改变的规律。
老家瓦屋后的大构树上过去是有一个大喜鹊窝的,这些年喜鹊不知去了哪里,窝空了下来,一年年地掉落完了那一团黑黑的树枝。不知那两只喜鹊和它们的儿女们还活在世间吗?不知它们的家族还在延续吗?
家啊,家啊!
(文/黄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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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看你写的作品,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