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金集团涉嫌非吸:一场面向农村老人的狩猎

亦融正直云朵 2024-06-21 11:12:50



在长达近10年的时间里,大大小小的立金集团办事处设立在乡镇简陋的门面房内,在农村的熟人社会里迅速扩张,它们的狩猎目标是不懂金融知识、没有理财渠道的农村老人。

记者·彭丽 实习记者·韩东

(插图:老牛)

取不出来的“存款”

“立金集团倒闭了吗?”

“已经倒闭。”

这是4月9日早上林语父亲在搜索引擎上搜索的问题和答案,他随后将其截图发给了女儿。一同发过去的还有一句话:“(我)在这里存款108万平台倒闭了,估计很难要回来。”

林语有些愕然,她家在山东枣庄市泥沟镇下辖的村里,父亲50岁出头,常年在新疆的矿上打工,母亲在家种地。一直以来,家里条件都不算好,她从没想过,家里会有这么多钱。

震惊中的她赶紧给父亲打视频电话。父亲看起来疲惫又憔悴,说话有气无力。他告诉林语,家里一直往一个名叫李成的人手上存钱,每年利息8%左右,本金随取随拿,三个月返息一次,直接打到银行卡上。但今年2月份之后,利息一直没入账,本金也取不出来。之后林语父亲一直在联系李成,李成告诉他,银行系统出了故障,又说公司经营出现问题,钱之后会发,可等了两个月依然没拿到钱。

从父亲口中,林语得知,李成是隔壁村的,做收粮食的买卖。五六年前开始,李成在收粮食时会跟村民提到一个名叫“立金集团”的公司,说可以将钱存到那里,比银行高好几个点,他可以帮着存进去,相当于业务员。信任是慢慢建立起来的,有的村民一开始存上几千,三个月后拿到利息,后来逐渐增加金额。林语母亲在家承包了二三十亩地,每年种一季玉米、一季小麦,每季下来有3万元左右收入,几年下来共有18万,都放在了李成那里。林语父亲的90万元,是在矿上工作20年赚来的辛苦钱。林语说,父母为了省钱,多年来一直拼命干活,父亲最长4年没有回过家,母亲一个人操持承包的20多亩地。

在家里,林语看到了父亲与立金集团签订的十几份合同。立金集团,公司全称为“山东立金信息科技集团有限公司”。林语搜索相关信息,发现公司2013年成立,经营业务包括电子产品、计算机软件技术开发及销售、软件及辅助设备、仪器仪表等。林语父亲手中的合同名称为“认购协议”。合同里,立金集团(合同里为山东鑫凯华丰企业管理有限公司,是立金集团全权持股的企业)的角色是服务方,他们帮一些企业发展筹借资金,这些企业包括“国企、央企以及上市企业”,为乙方,认购的产品会标注“××公司×号产品”,储户为甲方。每年8.4%或7.8%的利息是储户认购的回报。

林语拿着合同咨询律师,律师查询后发现里面的融资主体公司有不少虽然注册金额有5000万到1亿元不等,但参保人数只有0或1人,疑似为皮包公司。“律师说这应该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是违法行为,让我马上报警。”

林语当天就从上海赶回了家中,家里父亲愈发沉默,母亲身形佝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从父母那儿,林语才知道,村里有不少老人都在立金集团存了钱。她叫大家一起去报警,说“钱可能回不来了”。老人不信,“说现在只是公司经营不好”。林语找到李成,对方皮肤黝黑,穿着一身黑色衣服、黑色运动鞋,他也正为此事忧虑。从2月开始,源源不断地有村民给他打电话、发微信,到他家里来找他,让他还钱,他自己也存了100万进去,“有时都不想活了”。林语说服他叫着存钱的村民一起去报警,他挨个打电话联系。4月12日,几十个人一起到了派出所。林语才知道,在李成这里存款的有83人,很多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金额近700万元。

回来的路上,20多个村民团团围住李成,边哭边骂,他们才意识到,“钱可能真的拿不回来了”。

农村“理财师”

在4月20日和4月21日两天,仅淄博一地,就有至少10个区县的公安机关发布通告,依法对山东立金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立案侦查,并提醒集资参与人员到公安机关登记。山东立金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于2018年,主要经营范围是农业科技领域内的技术开发、技术咨询等,由山东立金信息科技集团有限公司即立金集团全权持股。

立金集团的总部位于淄博市张店区鲁泰大道1号医创中心A座,早已人去楼空。一位业务员向媒体回忆,大楼第一层是展厅,有1000多平方米,展厅里停着不少飞机和航空母舰的大型模型,一旁还配有讲解员,声称集团和当地政府、航天公司等有合作,项目包括航天产业、罐装设备制造等,村民都可以“认购”。有去参观的村民记得,去年2月,参观的人还非常多,展厅里人挤人很难走得动路,大多都是老年人。

除了总部之外,立金集团还在县城、乡镇设置了门面点,白色和红色的招牌挂在租的农村自建房上,上面写着“立金所”,右下角标明某某服务部。但门面店里讲述的,很多是村民都听不懂的字眼,比如说“融资工具”“流动资金”,立金集团还曾多次向他们强调,集团“100%金交所备案”“100%实物质押”“100%政府控股”“100%法律保障”,“如果企业需要借10万元,最起码得抵押12万~15万的东西在立金集团”。

刘向东在立金集团当了8年业务员,他成为业务员时,立金集团还被称为“立金所”,全称山东立金所信息咨询股份有限公司。当时的宣传提到,立金所是山东省首家P2P互联网金融交易平台。刘向东是淄博市高青县木李镇下一个村卫生室的医生,跟村民关系熟络。刘向东说,2016年,以前的一个同事找到他,对方说有一个叫立金所的公司在帮企业进行融资借款,流程简单,储户只要存钱就可以获得高额利息。刘向东起初不信,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200元,3个月后,本金和年利率10%的利息返到了账户上。

刘向东也去总部参观过。他告诉本刊,市里和县里的立金所每周或每两周开放一天,他去过几次,很快产生了信任感,“随便抽一个投资的企业,想看看具体情况,公司都能把所有的资料拿出来,包括备案书、企业合同、月度报表、负债表”。而且,他注意到,淄博当地的一些媒体对立金所都有报道,比如2016年,在当地日报的金融版块,一篇名为《立金所:市民投资企业融资的“红娘”》的文章占了半版,文中介绍了立金所的发展历史和模式,并表示“草根也能圆致富梦”,立金所“服务好、放款快”,为5600余名投资者对接226个小微项目,总融资金额达1.3亿元。刘向东还看过一张黄底红字的奖状,立金所被一家平台授予“中国互联网金融行为诚信龙头单位”称号。

刘向东安心地当起了业务员,有病人来找他看病,他也会给对方推荐立金集团。在立金集团,像刘向东这样的业务员,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理财师”。李成说,客户每存一万元,自己可以拿到1.284%的提成,“客户越多,能拿到的提成也就越多”。李成有一个微信群,200人左右。他会经常在群里鼓励大家存款,语言直白又有煽动性,“这个月还剩四天,300万任务还没完成,希望大家多存多给家里带来更多的财富”,下面还配了一个黑底白字的表情包,写着“平台再好,你不参与你永远是个局外人”。另一张截图里,他在群里说:“希望大家把花不着闲钱来理财。现在利息7厘8,半年是6厘,阴天下雨,睡大觉都涨利息,还有什么担心的,多存多收益。”

立金集团的理财师,很多是像李成、刘向东一样,是乡村网络里的活跃者,他们熟悉农村的生产和务工规律,知道村民什么时候手里有钱,一位村民记得,逢年过节打工回来,业务员会频繁往家里跑,“知道你把钱带回来了”。除了利息外,一个村民说,每存一万元,业务员会给他6斤面条,存3万元给一桶油。

李成是2018年在姨夫的介绍下成为业务员的,姨父原来是村里的大队长。为了吸引客户,他们也会推荐村里感兴趣的村民去参观立金总部。李成说,多的时候除了他的农用三轮车外,他要租两辆小汽车把客户拉到25公里外的枣庄分公司,再由公司的大巴把人统一送去总部。集团也会派讲师下来,李成带着讲师在周围村里讲课,有时是在村里的小广场,有时是在李成的家里,一次课10分钟左右,每次来听课的基本都有二三十人,既有新客户也有老客户。李成记得,很多人听完之后当场就会存钱。

向农村蔓延的“非吸”

在各个区县公安局发布立案侦查消息后,仅在山东淄博市周边,当地金融监管局工作人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就有“上千人来报案”。在山东其他地区,如滨州、聊城、济南、枣庄等地也有不少村民存款。“北青深一度”记者获取的一份录音显示,3月29日,立金集团董事李峰向业务员表示,立金集团现在约8万名客户,40多亿元存款。

陈蓉从2019年开始“存钱”,她陆续存了21万元。最后一笔存款是在今年1月16日,她把到期的6.8万元凑整重新存上,还把女儿的5万元也存了进去。她是在2月25日意识到不对劲的。当时,她的一笔到期存款在没通知她的情况下自动转存,业务员表示公司改了制度,以后都是自动转存,取钱需提前申请。陈蓉于是提前申请领取3月份的一笔存款。但到了3月,钱依然被自动转存了。

陈蓉并不知道,隐患早在2019年就已经埋下。2019年1月,随着P2P网贷平台的风险事件不断爆出,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P2P网贷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下发《关于做好网贷机构分类处置和风险防范工作的意见》,加速P2P行业出清和良性退出。2019年11月,淄博市张店区防范和处置非法集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防范处置非法集资公告》,点名宣称“立金所及其分支机构不具备开展集资、吸储、保险、理财经营资格”。

但立金实质性的业务并没有停止。2019年,刘向东在接受培训时被告知,立金所改叫立金集团。当有人提出疑问时,讲解员解释,“三年以后,P2P就不合法了,所以我们也要跟着改名”。立金集团的业务模式也没有什么改变。刘向东说,唯一的变化是,他以往要将村民投资的钱打给第三方的汇款公司,现在直接打给融资企业的对公账户。刘向东觉得,“公司老总应该很有头脑,既能掌握国家的政策,转型又非常顺畅”。

刘向东告诉本刊,他手里的储户从2016年开始一年比一年多,“尤其是存了3年以上的客户,很多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了”。刘向东自己和妻子、父亲都存了钱进去,他的父亲存了50万元。到出事前,他手里已经有七八十个客户。与之对应的是,利息和存款门槛一直在变化。刘向东回忆,利息从2016年的年化率10%降到9%,变成8.4%后维持了好几年,这几年一直是7.8%。存款额度也从无门槛变成一万元起存。但这些都没压倒村民的热情,“他们(村民)也不懂P2P,也不懂融资,他们只看安不安全、稳不稳定,利息是不是真的会发下来。”

北京华让律师事务所律师赵坤办过很多起非法集资的案件,他告诉本刊像立金集团这类由业务员推荐、人推人的方式是非常典型的非法公开吸收资金的表现。这几年,他发现非吸案件有向农村蔓延的趋势。“以往来找我咨询的当事人更多来自北京、上海等地,或者人虽然在县城、城镇,但通过互联网投资的项目在北京、上海这些地方”,但从今年三四月开始,不少咨询者来自辽宁大连、江苏连云港下面的县城和城镇。

江西财经大学研究生毛文文在2021年发表的论文《农村非法集资类犯罪研究》里,搜集了裁判文书网上2017~2021年农村地区发生的304例非法集资类犯罪案件。他发现,2017~2021年,每年案件的数量呈递增趋势,2017年案件数量为15件,2019年为48件,到2021年上涨到了114件。论文提到,农村理财投资方式单一、理财认识不足,加上农村是典型的“熟人社会”,围绕着婚姻和血缘、朋友及邻里,形成不分彼此、互相交织的关系网,彼此间信任度极高,一旦一人受骗,周边朋友邻居亲戚都会相继受骗,受骗人数较多,总金额大、周期长。

事实上,林语所在的村里,今年3月还爆雷了另一起理财融资案:当事人原本是村里的村主任,退休后开始卖保险,后又加入了一个理财平台,同样是以高利息诱导村民往平台投钱。今年3月,村民发现钱取不出来,村主任住到城里去了,给他打电话要钱,他就每次都说再等等,村民们还在继续等待。林语的父亲也在里面存钱,“估计也拿不回来了”。

在本刊接触的多位采访对象中,很多人都有一个诉求,希望推翻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认定,将立金集团的行为定义为“合同诈骗”。黄木生是其中一位,他今年60岁,是淄博市高青县高城镇石槽村人,在立金存了6万元,在接受采访时,带着浓重的口音的他一字一句地说到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观点,“如果是‘非吸’,储户按非法集资参与人处理,利息退回、本金损失责任自负。我们是与企业签了合同的,是合同诈骗,合同诈骗的钱应全额追缴赃款”。

赵坤告诉本刊,即使被定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也会追缴赃款、按比例退还非法集资参与人的本金,只是以他的经验,很多集资款已被挥霍或投资失败,“通常能退回来的钱很少很少”。

黄木生早年在工地上干活,两条腿半月板损伤严重,已经四五年没法种地。他的儿子在莱芜市的钢厂打工,还有两个孩子,自顾不暇。存入立金集团的6万元是他少有的积蓄。一直以来,他依靠利息和妻子在饭馆打工的收入生活。黄木生说,因为腿的问题,他光是今年就住院了两次,每次一星期左右,针灸、吊针、开药,每次下来四五千元,医保能报销的不到一半。他的老婆原本每月有4天的假期,出事后为了多挣钱,年后再也没有回过家。

(摘编自《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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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融正直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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