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第26期每日新语,今天,我们要介绍的是——倍速时代。
一目十行看网文,1.5倍速刷爽剧,3倍速上网课,打开一个内容,必须先检查有没有进度条,你是否也有这些“症状”?
我们确切地进入了一个“倍速时代”。听播客倍速,看展倍速,甚至吃饭睡觉也要倍速。对效率的追求、对浪费时间的难以耐受,已蔓延到生活中的各个层面。
现实生活越疲惫逼仄,我们越渴望从虚拟世界获取“倍速”的爽感和源源不断的多巴胺。
可为什么,在节约了时间的同时,我们又常常感觉浪费了生命?
(往期传送门:恩格尔系数拉满、断崖式衰老、拿铁效应、空闲型焦虑、小挣青年、雷学、王妈宇宙)
文 | 谢紫怡编辑 | 张松鼠运营 | 泡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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倍速时代
李幽泉拿到外卖,架起平板,打开网盘,刚打算开启一边吃饭一边看剧的畅快之旅,突然意识到,忘了提前下载的视频,是无法倍速播放的。
面前冒着热气的两菜一汤都不香了。
网盘使用倍速功能,必须冲会员。她愤愤地想:倍速,还要花钱?
斗争了一会儿,她耐着性子,原速打开朋友分享的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朋友力推这部剧给她,说是编剧兰晓龙的巅峰之作。
时间切回到1941年的滇西某小镇。一群失落的溃兵,在昏暗的屋子里,等来了兽医“要来一个新军官”的消息。镜头慢慢推向士兵的脸,漠然、惊讶、若有所思。没过一会,炮弹轰轰作响,火焰和硝烟弥漫,出现了上一段战场的回忆画面。
▲ 《我的团长我的团》是一部2009年的43集电视剧。图 / 《我的团长我的团》剧照
饭吃了一半,剧放了十几分钟,李幽泉连主角是谁都没摸清楚,也没看到成型的故事线。她觉得实在漫长。
也许并不是电视剧太慢了,而是李幽泉已经习惯了用1.5倍速,甚至是2倍速追剧。对她来说,一部一个半小时的电影,如果用1.5倍速看完,就相当于节约了半个小时。
她刚工作不到一年,一个人在出租屋生活,平时做饭、洗碗的时候,都会倍速听播客。“时间被高效利用,又可以消解做家务的无聊,真是赚了。”
陈银霞也有相似的感受。她是一家杂志社的记者,在家独居时,习惯用视频、音频当作背景音,填充各种生活场景。她曾经花几个月的时间,倍速听完了台湾学者曾仕强一百多集的《中华文化系列合集》。
她已经根据不同人说话的语速,总结出不同的倍速值。曾仕强1.5倍速,梁文道1.7倍速,微信读书AI阅读2倍速。陈银霞说,每次听书,她都先以1.1、1.2的速度接入,等渐入佳境,就把播放速度调成1.4、1.5……直到2.0。
有时也会欲速则不达。比如最近备菜时,她开始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都是冗长的对话,加上俄罗斯人名超级长,她已经弄不清是谁在说话了,“宗教大法官”那一章的很多情节,就不知道重放了多少遍,“反而浪费了时间”。
00后张珍基本不倍速看剧,仅有一次倍速追剧是看《黑暗荣耀》最后几集,她迫切想看到主角文东恩如何复仇,“反正听不懂韩语,听感就不重要了,可以只看字幕”。但当播放速度提升后,剧中人物的动作开始变形、扭曲,声音也失真了。那种观感让她不适。
李幽泉询问周围的人,发现完全不倍速播放的人已是少数。
我们的确进入了一个倍速时代。大概四年前,就有媒体发起过针对倍速的调查。《南方都市报》的调查显示,68.2%的人会“倍速追剧”。《新京报》的调查中,18岁到40岁的受访观众里,平时使用倍速观看视频的接近七成。随着视频行业规模和使用时长的指数增长,毫无疑问,“倍速人”群体还在越变越大。
短视频平台上,有些冷门电影“X分钟看完一部作品”的解说,观看量甚至比原作还多。
李幽泉想到了脱口秀演员庞博说过的一个段子,连《红楼梦》都可以简化为“一个女孩叫小美,前世是一颗绛珠仙草,她爱上了叫小帅的男孩,但小帅娶了别的女人,小美哭泣着把花埋了,最后所有人都死了”的故事。
▲ 庞博调侃《红楼梦》倍短视频简化。图 / 《脱口秀大会5》截图
她揶揄说,我们的时间,其实都被小帅和小美统治了。
这种对效率的追求、对浪费时间的难以耐受,已蔓延到生活中的各个层面。拥挤的早晚高峰地铁上,总是可以瞥见刷网文的人,快速翻页,一目十行。电影院里,节奏稍慢,就有人下意识地想拖进度条。李幽泉的一个朋友,甚至去博物馆看展都要“倍速”,快速刷完整个展馆。
除了娱乐消费,李幽泉发现,等公交车时候,即使没有什么急事,也会特别急躁。她也经常撞见快要超时的外卖小哥,满头大汗、重复又徒劳地狂按电梯楼层键——只可惜电梯无法倍速。
性时比
日本作家稻田丰史在其作品《倍速社会:快电影、剧透与新消费文化》中,提到了“性时比”这个概念。我们越来越追求时间性能(Time Performance)了,以至于难以接受个人的时间被无效利用。观影时,很多人就像电影审核员一样快速扫描,希望用更少的时间获取更多的信息。
电视、电影、综艺,还有短视频等,各种娱乐内容太泛滥了,一起争夺人们的注意力。
而被快节奏充斥的工作生活中,能分给每一部作品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这个端午节,陈银霞还要赶稿,为了在一个小时内,追平刘亦菲的新剧《玫瑰的故事》,她不仅要倍速,还得快进,从玫瑰被追求者纠缠,跳到了玫瑰和初恋热恋,“拖泥带水的地方都拉过,仅仅只是为了知道新的剧情”。
▲ 图 / 《玫瑰的故事》
某种程度上,我们对文化内容的消费,已经从“欣赏”变成了“知道”,只需达成一种仪式上的占有,就像打卡一样。
李幽泉就喜欢在豆瓣上标记看过的书籍、影视作品。她意识到,记录慢慢演变成了对数量的追求。这仿佛成了一种展示。
而对流行文化、网络信息的高效获取,也成了年轻人确保自己不落伍的社交货币。为了加入“甄学”狂欢,又没有时间啃76集的《甄嬛传》,李幽泉决定走捷径,上B站找到一个视频,“11分钟看完了《甄嬛传》全部剧情”。
▲ b站上的“11分钟看完《甄嬛传》”收获大量观看。图 / b站截图
不得不说,倍速技术的使用,是用户在媒介使用主体性上的进步。观众可以通过倍速来提升娱乐消费的掌控感。
国外的视频网站,Youtube和Netflix,分别从2017年、2019年导入倍速播放功能。2021年,国内视频平台陆续引入倍速功能后,更是将最高倍速提至4倍。甚至开发了只看某人的功能,也就是说,如果你喜欢某个明星,就可以选择只看他的段落。
除了平台,内容生产方也在拼命迎合观众的“倍速”需求,爽剧爽文大行其道,《墨雨云间》这样的“大女主爽剧”观众可以放心观看,反派的巴掌绝不可能落在女主脸上,即使是被三个流氓围困,弱不禁风的女主也可以从容地各赏三巴掌,然后毫发无损地等到男主来救。
稻田丰史提及,Z世代已经养成了“剧透消费”的习惯,因为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已知体验”。他们不想失败,害怕承受风险,而风险当然包括走弯路和低效率。
这一点也在李幽泉的朋友们身上得到印证,“很多朋友要先知道一部剧/电影最后是HE(团圆结局)还是BE(悲剧结局)才会开始看,拒绝不确定性。”
影视剧宣传不再担心“剧透”,直接把最精彩高光的内容放在网上,经过各种二创剪辑、热搜话题,置下钩子。中年妈妈项项追《墨雨云间》,最初就是被男女主雨中拉扯的感情戏钩住了,在正式看剧之前,高光已经配合各种BGM反复食用。
▲ 抖音上对《墨雨云间》的安利。图 / 抖音截图
回家地铁上的一小时,她迫不及待打开1.25倍速,连拉带跳,好不容易追到高光,刷完反而有种“不过如此”的失落空虚。剧情和逻辑更是经不住仔细推敲,她常被弹幕上“土,但是好看爱看””“好癫啊这个剧”“好神金啊这个剧”的吐槽逗笑。
网文写手王蕊静也发现,读者越来越没有耐心了,设计爽点成为创作网文的重要环节。在她的爱情小说中,慢热、纠结的内心戏会被大大削减,男女主感情要直奔主题,冲突和拉扯、不断出现的高能反转,才是符合市场的主流表达方式。
一些写作者甚至会去购买“写作脑科学”相关的书,学习“利用镜像神经元、多巴胺、催产素推进写作”。
而靠“注意力”变现的内容产业,在迎合“倍速”的同时,又需要不断“水”时长来增加收益,十几集可以讲完的故事,硬要想方设法拖到四五十集。观众对此颇有不满。
微博热搜“为何大家丧失了原速看剧的能力”话题下,大量网友吐槽“是现在的影视剧丧失了让人原速看的水平”,“国产电视剧1.25倍速才是正常的语速”,“明明剧情不行注水拖拉,还怪到观众头上了”。
李幽泉也有这个感受,她是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的粉丝,但追到后面几季,发现“节目越来越长,内容越来越多注水”,到后面,有关姐姐们排练、宿舍生活的片段,她常常都是快速通过,只有表演舞台才会选择原速观看。
生产者和消费者看似双向奔赴,互相迎合,最终却互相指责。
省了时间,浪费了生命
李幽泉常常感到,我们看似在通过“倍速”省时间,却浪费了生命。
地铁里沉默不语低头刷手机的人群,让人有种时间凝固的感觉,但每个快速刷动的手指下,都有一个飞速抉择的世界。
“性时比”至上的背后,是人们对浪费时间的恐惧。然而看着那些在各个场合仿佛被手机吸走灵魂的人,又觉得大家都只是在浪费生命而已。
有些紧迫感是实实在在的。
项项之所以必须倍速追剧,是想尽可能高效地享用属于自己的时间。回到家以后,4岁的儿子格外粘人。上班时间是工作的,下班时间是家庭的,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只有地铁通勤的两小时以及孩子睡着后的一两个小时。
每晚陪孩子入睡她都想“倍速”。然而大人越心急,孩子就越敏感。有一天晚上项项“装死”躺了一个半小时,孩子依然在旁边翻来滚去,时间流逝,她心里充满沮丧绝望,恨不能揍孩子一顿。第二天一看新闻,昨天监测到太阳磁暴,可能影响人的睡眠状态,项项才和被“浪费”的那一个小时和解了。
李幽泉也回想,自己最开始使用倍速,就是考研听英语网课的时候。因为网盘无法直接倍速播放,她还专门下载了一个倍速播放器,再把视频导入进去。“老师讲废话的地方直接3倍速,到知识点再停下来仔细听。”
“那么多竞争对手都在卖力学习,时间上的极致压缩,也是一种渴望提升效率、追赶他人的手段了。”
▲ 图 / 视觉中国
工作之后,陈银霞还想继续学习,提升写作实力。但KPI实在繁重,她给自己做了硬性规定,一个月要阅读四到五本书。其中一半的书,都是靠倍速“听”完,“仍然有一种要完成任务的心态在里面”。
有些时间焦虑却只是一种惯性。
当我们变得越来越慌张,连回到生活原本的速度,似乎都是难以忍受的了。去年,项项被裁员了。找不到工作的那段日子,为了调整状态,她报名了一家心理机构的线上情绪调节课程,每天做10分钟的正念冥想。最后的结果是,25次打卡,她只完成了11次。
老师引导大家,如何正念呼吸、正念进食、正念行走,感受气流通过鼻腔的温度,感受食物在口腔中的触感,感受每一步踩在地上的踏实。
项项每次都想拉“进度条”,脑子里想着很多还没做的事,心情急躁。明明好多个10分钟,随便刷刷短视频就过去了。
B站UP主@阿凯的脑洞,拍过一个以倍速为主题的视频。经常使用倍速观看视频的主角,意外解锁了“倍速人生App”的使用权限——他在老板开会、等待外卖,以及和女友吵架时,通通选择了倍速。代价不过是减少几天的寿命而已。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其他人也在使用这个App,更让他意外的是,不是别人加快了,而是他被放慢了。“我的感知被调成了2倍速,但行动被调成了0.5倍速。”
这是一个看似“惊悚”,实则正在发生的隐喻,倍速看似节约了时间,却耗掉了我们的时间,甚至偷走了我们的寿命。
李幽泉深有感触,她经常在“倍速”中浪费时间。
每次打开平板,刷的都是一些娱乐向的视频,比如MBTI人格有哪些刻板印象、“王妈”的霸总短剧,还有一些类似“东亚人如何摆脱恐惧”“如何快乐学习英语”的长视频,她都快速检阅后放进收藏夹,却再没打开过。
休息焦虑
对项项来说,追求“倍速”,源于休息焦虑,“休息时间太稀缺,闲暇和快乐都要付出很高代价”,获取多巴胺成本最低的途径还是手机。
刚过去的端午小长假,她就并不轻松。因为抢票难,景区人挤人,平常没人住的民宿涨到1500元一晚,老人孩子难伺候,中年人钱包和体力都跟不上,最后他们哪儿也没去。
那几天北京高温,无法户外活动,一家老小时常窝在家里,面面相觑。“感觉比平时上班还累”,她说,“这是情绪没有得到彻底清洗”的结果。
端午的最后一天,她去电影院看了《走走停停》,在无法快进、无人打扰的2小时里,跟随主人公一起走走停停,有笑有泪,她才找到一点头脑清醒的感觉。
福州大学副教授王杰在其论文《倍速播放 :青年闲暇时间的消费与异化》中谈及,年轻人使用倍速播放一方面是受到刚性时间的挤压,另一方面是出于惯性的时间焦虑。而在互联网时代,倍速播放帮助资本获得了播放时长增加和播放效率提升的双重胜利,却未能增进青年的自由和幸福,反而导致了闲暇时间的异化。
人们会怀念那些不能倍速的时刻。
8年前项项去尼泊尔出差时,正值当地的雨季,每天上午都准时下大雨,所有的人都只能暂停,项项也和当地人一样,坐在地震后还没修复的神庙台阶上发呆。那种“什么也不能做”、无法倍速的感觉,让她很治愈。
陈银霞也很怀念高中遥远的午后,反复观看同一部电影的幸福。那时,她把最爱的《仙境之桥》看了好几遍。《饥饿游戏》看到凌晨两三点后,立马又看了第二遍。她还买了一个专门的本子,把喜欢的台词抄在上面,“他喜欢像窗外落日一样的橙色”,不断地回味。
那些曾经被认为是“浪费时间”的时光,却形成了宝贵的生命底色。
高中时,她从江西农村来到县城,第一次在英语课上看了《指环王》《冰雪奇缘》等外国电影,打开了作为影迷的新世界。
▲ 图 / 《指环王》剧照
那时候找资源不容易,她还记得,为了看一部叫《有梦就去闯》的电影,她从早到晚搜了一天。“一个链接一个链接地点进去,明明显示那个网站有,但进去后就跳转到了其他网站。”一直找不到那部电影,她感觉绝望,甚至气到哭。就这样笨拙地搜一天,直到晚上,才眼泪花花地把它看完。
那时,电影对她来说是稀缺资源,一切都显得格外珍贵。当她上大学后,那股劲却过去了。她也纳闷,曾经那么浓厚的热爱,怎么就突然就消失了?
韩裔哲学家韩炳哲将过度化生产、超负荷劳作和数字信息大爆炸所造成的个体疲乏与困倦的当代社会称为“倦怠社会”。
在倦怠社会,人们通过积极消费、娱乐主义化解倦怠,却最终陷入以毒攻毒的怪圈。
对项项来说,现实生活越疲惫狭窄,对虚拟世界的极致爽感就越渴求。她从几年前开始磕CP,打开追剧的新世界,疯狂时,可以刷到凌晨两三点,随之而来的是晚睡带来的疲惫空虚,新的倦怠。
有些讽刺的是,我们常常以一种充满焦虑的方式去消费那些缓解焦虑的内容。陈银霞在工作中还是遇到了一些难题,特别是人际关系上的困扰。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她又打开了曾仕强的《情绪管理》课程,24集,1.5倍速。
豆瓣上,就连稻田丰史那本《倍速社会:快电影、剧透与新消费文化》,也有短评赫然写着:连这本书都可以倍速看完。
(除陈银霞外,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每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