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英模叶子新与他的妻子李红梅(3)

五色有翼 2024-03-20 07:05:58

张林 撰文

叶子新,20岁入伍,28岁正营级,31岁副团级,34岁正处级,37岁副师级,41岁转业地方,任荆门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正县级),46岁任荆门市检察长(副厅级),47岁不幸逝世,被追授“全国模范检察长”,一级英模。

7

大约在1984年初,从国防大学学习归来的叶子新调任军区组织部副部长。军区显然看中他的笔头子硬,能较好地为党委起草各种文件与报告。

提升为副师级,调入大军区当二级部领导,看似双喜临门,实际对叶子新来说是一次大考,考不及格的可能性极大。

叶子新在56师和19军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人物。从战士到副师级,用时18年,在和平年代的基层,这种提升速度差不多也算“火箭式”吧。他自己很努力,领导也关照,所以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的情况也是难免发生的,好在野战部队里大家彼此熟悉,讲兄弟情谊,没有那么多整人的花花肠子,何况他也不在权力的中心。但是,在军区机关就不一样了。大院里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极其复杂,人们在这里练的是“忍功”——忍得住一时之气;“熬功”——熬够年头才能出头。因此,同事之间往往维持着冷淡的礼貌和恰如其分的距离。如果不识时务,不知天高地厚,可能会死得很难看。

建于50年代的兰州军区政治部办公楼

作为一支外来部队的干部,叶子新可以说没有半点根基,离开了他的发祥宝地,又不懂人情世故,没有“忍”过也没有 “熬”过 ,遭受挫折是题中必有之义。

果然,他在组织部干得风生水起,各种材料、报告一级棒,无数次被转发、表扬,但他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一般,只能算勉强及格。一年多后,军区司令部直属队在甘肃临夏组建高炮七旅,叶子新被任命为旅政委、党委书记。

曾任19军高炮团宣传股长的战友雷生云说:“有人认为叶子新是被顺水推舟送走的,但我更愿意相信,政治部首长主要考虑他将来的发展,让他有师旅级部队主官的经历。”

此时,叶子新38岁。38岁的副师职、政工主官,谁不羡慕他春风得意马蹄疾?要知道,在当年的军区机关,有人这个岁数连个正营都没混上。

不知道这时的叶子新是不是感觉最好的时候,但事实上,这恰恰是他危机最大的时候。严格说来,他是专业拔尖的干部,又是缺乏管理经验的干部。他没有真正带过兵,没有当过连营团主官,缺乏带兵经验,缺乏与领导班子一班人和平共处、团结协作的经验。如果是在老部队,上面有人管束、指点,左右有人包容、配合,他会很快适应他的新岗位,可是,眼下这一切都不存在,他人地两生,而这支新组建的旅是由三个单位的人马拉在一起的,各有山头,互不服气,要理顺各种关系非一日之功。

临夏是回族自治州,历史悠久,黄河从积石峡的群山中流入临夏。王生晖摄

临夏炳灵寺石窟

高炮七旅驻地有座状似蝴蝶的“蝴蝶楼”,是军阀马步青为其四姨太张筱英所建的宅院,现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雷生云说:“高炮旅是由十九军高炮团、630团等几个单位组建的,驻甘肃临夏。和我一同入伍的同学战友,多数到了高炮旅,有的当上了科长、有的是营主官。所以高炮旅的事常有所闻。叶子新到高炮旅后,雷厉风行,大刀阔斧,想成就一番事业,部队面貌一新。但大刀阔斧就会破了一些规矩,伤了一些人的利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工作力度有多大,引起的矛盾就有多大,并且随着矛盾的积累变得不可调和,告他状的多起来。加之又出了两起事故,老叶就成了矛盾的焦点。”

我觉得,按照叶子新智商、能力和干劲,他带好一支部队没问题。我看过一篇报道,介绍他抓部队的做法,比如检查完工作,突然杀个“回马枪“,让那些做表面文章的人,搞形式主义的人当场露馅。但是带部队还需要很高的情商和协调能力。政工主官要搞政治,搞团结。政治就是妥协,利益就是平衡,团结就是忍让,可是叶子新偏偏是不会妥协不会平衡不愿忍让的人,说话又咄咄逼人,尤其不会像有的人那样低眉顺眼与领导搞关系,所以他倒霉是早晚的事儿。

坊间有一种说法:

智商高、情商高是一等人,肯定顺风顺水事业生活双丰收;

智商低、情商高是二等人,靠左右逢源也能混得不错;

智商低、情商低是三等人,打个杂跑个腿也许还行;

智商高、情商低是四等人,因为他最痛苦,明明比别人强却总是倒霉挨整。

也许我的师傅叶子新是一个智商极高情商却不够的人,他离开56师后那段遭遇就是证明。

不要想不通,现实很无情。

炮七旅的领导班子出现了不团结的问题,这直接影响了部队的管理,旅里先后出了两起事故,更关键的是,在双方都找机会向上申诉的情况下,有人在上级领导那里得到了支持,叶子新反而因为态度问题得罪了上边,这让他失去了胜算,连翻盘的机会也没有。

你不肯低头不整你整谁呢?

有一天晚上,叶子新在家里接了一个电话,他关上房门与打电话的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红梅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站在门外屏息细听。她说,听话音这肯定是个领导,因为叶子新到最后对着电话说,你们这么整我是违反组织原则的,我什么也不怕,顶多就是打好背包回我老家马垱村当农民去!

红梅听到老叶说要回老家种地去,大惊失色,心里咚咚地跳,知道了事态严重性。她问老叶谁来的电话,叶子新一声不吭。

第二天傍晚吃了饭,叶子新对红梅说,咱们到黄河边走走吧。兰州是中国唯一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军区大院后面的围墙外,隔一条马路就是黄河了。人们称那一带是雁滩。叶子新来到兰州,少有空闲陪红梅到黄河边逛逛,现在说要去,红梅必须陪他。

两人来到黄河边,一路无话,黄河水声霍霍,浑黄的激流滚滚而来,冲撞出一个个漩涡。突然,叶子新叫红梅,“我说,活着没什么意思,咱们跳黄河死了算了!听人家说跳到黄河里淹死的人不会漂起来。”

红梅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叶子新这么一个活力十足干劲冲天的人竟会想到跳河?她下意识地抓紧丈夫的胳膊:“子新,你可不能这么想呀,孩子还小,全家都离不开你呀。咱们本来就是农民嘛,回家种地也行啊!”说完,眼泪糊了一脸。

叶子新定定地站在兰州的黄河边,这是中国人的母亲河。他的家乡湖北沙洋也有一条河,叫广坪河,长江的一条支流。他从那条小河走到眼前这条大河的边上,用了20年时间,用了毕生的精力,虽然不是盖世的英雄,也算敢于挑战天命的一条汉子,可是老天偏偏不成全他,不仅不让他成事,还要让他承受羞辱,卑微到尘埃里去。怎么办?只能徒叹奈何。

红梅往回拉他,他一句话不说,扭头往回走。

没有人能够知道他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他从参军的第一天起一直在竭尽全力,想把事情做到最好,但是现在,有人想要把他这一切统统归零,这是何等的打击与严酷!他曾经对我说过,为了让他承认自己有问题,调查组的人三天没让他睡觉。他最后撑不住了,说你们想往上写啥就写吧,我都承认。

我一直认为,男人的刚强就像钢化玻璃,看似硬度非常高,但是一旦遇到更强大的打击,就会脆断,哗地碎成一地玻璃碴子。此时,只有女性的柔韧与爱怜才能挽救他。女性是柔韧的竹子,压弯了照样站起来。红梅用自己的办法宽慰叶子新,她不断重复那天在黄河边说的话,咱们本来就是农民,啥苦没吃过呀,回老家种地还省心呢。她还说,你如果寻短见,连为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了,别人正好把屎盆子往你身上扣。还有,你的孩子也会跟着你背黑锅。

红梅用柔韧与爱情温暖了叶子新,使他从厌世的泥潭里挣扎往外爬。

从这一天起,红梅的警觉性提高了十八倍,她给叶子新在炮七旅培养的新徒弟肖思科(后任总后《后勤》杂志社社长兼专业技术编审,大校军衔)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到兰州来住一段。肖思科是湖北宜昌人,与叶家相距不远。肖思科很够意思,马上在兰州某医院中医科办了一个住院手续,在红梅上班时就过来陪叶子新,红梅自己也时不时地往家里跑,生怕有个三长两短。

红梅也跟我打电话:“张干事,你以后晚上没事就到我家里吃饭吧,他见到你们这几个战友还开心些。”

我那天去了之后,还成功地化解了一次重大事故苗头,否则叶子新更说不清了。事情很突然,几个人正坐着说话,突然小儿子叶翔跑过来带着哭腔说,我哥哥烧纸往楼下扔……叶子新没等叶翔说完就冲过去要揍叶斌。我一边拉住他一边听到叶翔说,楼下的木头着火啦!我跑到阳台上一看,只见一楼住户窗户边一堆木料正在燃烧,火苗已经蹿出来了。

叶斌怕挨打不敢说,自己拿盆接水往楼下倒。

我抓起一个脸盆飞奔下楼,敲开一楼住户的门,喊道,着火了,快接水救火。

但是,一盆盆地接水、泼水毕竟太慢,眼看着火苗在几分钟之内就往二楼蹿过去了。在我们有些绝望的时候,几个民工跑了过来,他们非常有经验,操起一根木棍,啪啪几下把那堆竖着的木头打倒了,火势忽地一下就小了,说时迟那时快,我们又是几盆水浇上去,把火扑灭了。

别人准备做家具正在晾干的木料全报废了,叶子新一个劲地给人家道歉,说是你给我报个数,我明天把钱给你。

上楼后,叶子新又是攥紧了拳头要揍叶斌,被我死死拉住。我这才知道,叶子新的手上还是有把子力气的。

叶斌、叶翔在兰州

作为局外人,我们无法判断炮七旅当年的是与非,甚至不知道矛盾因何而起,因何而爆发,为什么最终会让一个才华横溢的军人想一死了之?

我、李林、肖思科,还有55师调军区组织部何德元,四个人,作为叶子新昔日的部下、写文章的小徒弟,只能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能帮衬多少就帮衬多少,虽然这种帮助十分有限。

叶子新从最初被打懵产生厌世情绪到重新鼓起勇气开始申诉,大约有半个月时间,这之后,我们的任务就来了,抄申诉材料。李林身居要职,虽然字写得又快又好,但不可能经常过来,肖思科是他在旅里的部下,有些事儿也不便让他知道,所以,我和何德元帮他抄上报的材料比较多。但我们这四个人当时几乎没照过面,见面也从来不提这事。

这些材料内容不能外传,我一般都是晚上过去,在他家里抄写。有一次,我看材料很长,说拿回去抄,明早送来,叶子新不让。他爱面子,不想让外人知道他在挨整。那天我在他家抄写到凌晨一点多,他们一家都睡了,我才带上他家的门离开。

那时我们单身汉多住在大院政治部车队楼上,叶子新住在50栋楼,距离不算远。

记得还有一次,叶子新让我到军区总医院叫旅里的一个干部过来谈事,那人在住院,病房没电话,我偷偷骑辆破自行车往返十多里通知了那人,然后回来告诉他,已经通知过了,那人答应要来。但是后来听说,那个人最终没有来。害怕。

实话实说,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也十分忐忑,因为我听人说,司令部领导在会上讲,叶子新在政治部组织了一个翻案的小班子,天天整材料闹翻案。这话听着真够吓人的。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我领导呢?早年读《三言二拍》,冯梦龙的话我记住了,“施恩的不可望报,受恩的不可忘报”。记得1984年初我在167团干得不爽,打电话让叶子新把我调到军区去,他二话不说就打电话给师里,当时骆正平是师政治部主任,坚决不同意。骆主任说,咯老子我在电话里头给他吵呀,老叶,我刚回师里当领导,你要支持我的工作啊!叶子新只好作罢。

人要懂得感恩。我想,老领导有难,求我干点事我不能推脱,这也不是啥大事,大不了就是被处理转业嘛。想明白了,也就释然了,照抄不误。

那一段,叶子新变得很敏感,稍有不恭,或去他家不勤,他就会拿话“呲儿”你。我没少挨他的“呲儿”。

8

靴子落地。

叶子新被确定转业,这也是一种处理。毕竟他是在年纪轻轻,前程正好时被转业的。

这一年,他41岁。

据肖思科说,叶子新被确定转业后反而振奋起来,决心重打鼓另开张。但叶子新从来没有与我交过心,我俩保持着上下级之间的拘谨与界限。

红梅也难过也高兴,虽然老叶多年的奋斗被一风吹了,但能够全家平安地回到家乡,总比在这里被整得要死要活强。

1987年上半年,我先是在云南老山参加轮战,后是到北京协调宣传老山作战的典型人物,回到兰州时,叶子新一家已经人去屋空。

来兰州开会的师政委骆正平对我说:“叶子新转业回去后,副师职安排了个副团职位置,荆门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加了个括号:正处级。不过老叶这个人要能把坏脾气改改,凭他的能力和拼命劲头,很快就会冒尖的。”

没想到我与师傅叶子新的这一别竟然是永别。

十年后, 1997年“八一”这天,我在无奈之中选择离开我挚爱的军队。我是自己把自己淘汰的,不能抱怨任何人。做人要有底线,我不能用最卑微的方式,做最执拗的等待,梦想某个伯乐把我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拎出来。

走之前,有一中将和干部部长找我谈了话,表达了挽留之意,甚至许愿说了安排我的打算。特别是干部部李部长,像个老大哥一样给我谈心,安抚我说,你今年42岁,副局级,你算算到退休是你什么级?我说,老大哥,我知道你有许多不能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怨你,但是我想说的是,一个命令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全部人生观。人生观塌了,什么级对我还有意义吗?我历来认为一个单位需要吹牛拍马的,也需要哼哧哼哧干活的,咱不会拍马,把活干好也会进步,没想到我这样做人只配当垃圾被清扫。

叶子新离开部队那年41岁,我离开部队那年42岁,不知道算不算同病相怜?去往深圳的火车经过湖北花园时,我站在车窗前目不转睛,想看到老部队的老营房,可惜只看到了飞快掠过的山与水,还有村庄。我头抵着车窗想,我师傅叶子新给我灌输的观念把我带到沟里了。他总是对我说,你只要有本事,换谁来当领导都要用你。你怕啥?

我一直信奉他这个“本事论”,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能干的人,有本事的人。

而事实上,无论在哪个单位,都是以人划线的,你如果没有跟对人,什么能力都是白扯,除了被淘汰,没有第二条路。

我终于明白,我批判了半天我师傅叶子新,其实我跟他是一丘之貉,脖梗上和腰里头的那根骨头太硬,所以被淘汰也是顺理成章。不过,我至今还是信奉这个“本事论”,它可以让我活得通透、洒脱、自由,痛快,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人不就是活一个痛快么?我相信我师傅叶子新如果活着,一定会赞同我的观点。

离开军队之后这些年,我开始不断听到战友谈起叶子新的故事,我的老科长刘汝春说:“张林,你天天写这个写那个,为什么不写写叶子新呀?我们可是一个科的战友!”老科长大我22岁,是我的前辈和长辈,可是每当我去看望他,他都谦虚地自称是我的战友。刘汝春的嘱托,我不敢怠慢,陆续开始采访叶子新的点点滴滴。

(待续)

作者简介:张林,1972年入伍到陆军第56师,历任战士、排长、干事、股长、团政治处主任,兰州军区新闻处长、副师职研究员。二级作家。2000年入职凤凰卫视,任凤凰网部门主任、总监,凤凰公关媒介部副主任、凤凰卫视出版中心主任。出版和写作过一些畅销书,如包容的智慧、修好这颗心、宽心、舍得、凤凰卫视这些年、民国人物在台湾、俺娘、血战长津湖等。现为自媒体五色之翼的创办者和撰稿人。

0 阅读:5

五色有翼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