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谁家水调唱歌头 来源是书写者

一位网友反复建议我评论莫言的《在毁灭中反思》，他认为莫言为日本在二战中受到核攻击“鸣冤叫屈”。

我没看过这篇文章。委托朋友找了两天，给我照相发过来。我看后第一感受是：这有什么好评论呢？高考阅读理解题，会比这个难得多！

换个角度一想，恐怕正因为没什么好评论的，才值得认真地评论呢！

莫言开头说：

我从不讳言对日本的喜欢。尽管在当今的中国说自己喜欢日本要冒着被网上“愤青”们詈骂的风险，但我还是要这样说。我喜欢日本的优美环境，喜欢日本的健康饮食，喜欢日本的温泉，喜欢日本人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和接人待物的礼貌周全。当然，就像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负面一样，日本也有自己的负面;就像任何伟大的民族中都有败类一样，日本人中也有败类。

这段话简直像胡锡进一样谨慎。互联网时代，一个名作家也不能直抒胸臆，而是要把所有的枝节都解释一遍，这真是文学的悲哀。

散文讲究“曲达”，就是不能把话说得太满，要给读者咀嚼的空间。但今天莫言已经不敢了，他要缀上百多字解释。这相当于大家去日本旅游，回来说日本环境很好，然后赶紧解释，日本也有脏地方！

接下来莫言写了半天日本温泉，没啥，因为川端康成喜欢温泉。莫言参观了川端康成写作《伊豆舞女》时居住的汤本馆，“感觉到这个文学前辈仿佛就躺在池中闭目养神”。

日本多温泉是因为火山，火山联想到地震，作者转到了2011年日本海啸，说起了广岛原子弹：

关于核问题，在全球范围内，大概没有比日本人更纠结的了。当年美国人以正义的名义投掷在日本国土上的那两颗原子弹，屠杀的基本上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毁灭的基本上是老百姓的家园；这样的屠杀，无论是因什么样的原因引发和以什么样的名义进行，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据说爱因斯坦晚年也为他打开盒子放出魔鬼而深深忏悔。

这段话到了有些人那里，就成了“谴责当时中国的盟军”，进而莫言“愧对我国无数为抗日而牺牲的烈士，愧对我国几千万被日军无辜杀害的同胞”，于是，“汉奸的帽子是莫言自己戴上的”。

这逻辑跟周小平一致，周小平说英军敦刻尔克撤退，把中国远征军暴露给敌人；莫言对投掷原子弹的看法，就成了破坏盟军统一战线了，进而愧对我国的抗日烈士了。虽然一正一反，但逻辑一致。

阅读的大忌，是抽离某一句话，不去看文意。不知他们是没有看到关于爱因斯坦的表述，还是有意忽略。

这些朋友不知道，你们说的罪恶，和莫言说的不是一回事，和爱因斯坦说的不是一回事，和广岛原子弹的投弹手晚年理解的罪恶不是一回事。。

政治家是在做利益权衡。从杜鲁门的角度，原子弹加速了日本投降，死人少了。实施东京大轰炸的李梅将军，晚年说从来不后悔，因为他觉得因为大轰炸，才救了更多的人。

但是哲学家、科学家、文学家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不是从某个利益集团出发，他们考虑的是人类。

爱因斯坦晚年和英国哲学家罗素反复通信，谈论核武器的事。

爱因斯坦说，鉴于希特勒可能首先拥有原子弹的危险，我签署了给总统（研究原子弹）的信。如果没有这个担心，“我是不会参与打开这个潘多拉盒子的”。“不幸的是，我没有分享反对对日本使用原子弹的警告”。（《爱因斯坦论和平》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871页）

莫言关于爱因斯坦的记忆是准确的。

爱因斯坦逝世前的最后一个签名，是和罗素及另外9个来自美国、法国、德国、日本的科学家签署了一份针对宣言，那是1955年7月。文中说：

在这个场合，我们不是以这个或那个国家、这个或那个大陆、或者这个或那个信念的一员正在讲话，而是以人类、以拿不准是否能够继续生存的人类种族的一员正在讲话。（同上，886页）

这11人有10人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可以明白莫言的本意了吗？

爱因斯坦说，“我对政府的不信任并不仅限于德国”，他是“美奸”吗？

爱因斯坦是对的，他可以信任罗斯福，信任杜鲁门，但是此后呢？你看今天特朗普那个熊样，普京的所作所为，爱因斯坦的担心是多余的吗？

核武器是个双刃剑，一方面有这个大杀器，世界大战没人敢轻易去想；另一方面，谁能保证它不会落在疯子手里？

今天最荒诞的是，明明连敦刻尔克都不知道在哪的人，却天天以苏秦张仪的面目出现，冒充意见领袖，挑拨网友情绪，拉低人们智商，不仅如此，最卑鄙的，是以愚昧打败常识，以反智挑战科学，以戾气代替理智，以谎言冒充真理。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忽悠谁去？

莫言说：

日本在二战之后的迅速崛起，与日本人民的深刻反思有关。

任何一种把自己的族群的幸福建立在别的族群的痛苦之上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和必受报应的。

这是说，日本也好，德国也好，都是因为遭到了报应，才打醒了整个民族。

莫言这篇文章做于2012年1月，那时候他还没有获得诺奖。他说：

日本的地震、海啸和核事故是一件悲惨的坏事，但也为全世界敲响了警钟，也向每一位地球人发出了警示：地球是全人类的家园，所谓国家，是历史的概念；所谓国家利益，在当今世界并不是至高无上的，至高无上的是全人类的利益。

2010年，莫言在日本演讲，与这篇文章同一个内涵：

与乡下人比起来，城里人是有罪的；与穷人比起来，富人是有罪的；与老百姓比起来，官员是有罪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官越大罪越大，因为官越大排场越大、欲望越大，耗费的资源就越多。与不发达国家比起来，发达国家是有罪的……

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船沉了，无论你是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

日本是发达国家，日本富人肯定比中国多；当时莫言钱不会很多，但肯定比毛星火多。你说他在替谁说话？

莫言这两篇文章并没什么新意，他只说了一点常识，罗素、爱因斯坦甚至梁启超，都表达过这个意思。不过15年以来，哪一个中国作家集中说过这个问题？

今天的社会，培养高精尖人才与普及常识同等重要，这本是一体的，如果忽视了常识，高精尖人才也会被带到沟里去，也会迅速平庸沦落下去。

莫言不会因为有人读不懂而自辩，我读懂了，可以和大家分享我的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