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内在驱力，是解决绘画大大小小诸问题的基础。我们在这里探求一种途径，借此经由艺术外象通达内旨，把握艺术的精髓。精神和身体一样，若勤于锻炼，则会强壮有力，若疏于锻炼，则会萎靡不振。艺术家与生俱来的感受能力，是《圣经》意义上的那种禀赋。这种禀赋，不应埋没于尘俗。正因如此，艺术家必须学会锻炼精神。

学习色彩及其作用，便是精神锻炼的起点。

抛开那些深奥和精致的色彩组合，我们不妨先从简单的色彩运用着手看问题。首先，我们先测试单色对我们的作用。为省事起见，读者自列一图表，记录感受也无妨。

从单色的感受中，色彩的两大区分立刻会出现在我们的脑海，即暖色和冷色的区分，以及暗色和亮色的区分。据此，每一个色彩都可归于四类基本色调之一，即亮暖色、暗暖色、亮冷色以及暗冷色。

一般来说，暖色偏黄，冷色偏蓝。这种区别的产生有一定基础，也就是说，每种色彩还是会保持其基本性质，多多少少有些物象特征。而冷暖的不同，让它们看上去有一种水平运动的趋势。暖色是前进色，会趋近观者，而冷色则是后褪色，会远离观众。

当一组色彩通过对比使另一个色块产生水平运动，色群也会受到这一色块的影响，而自身产生另一种强烈的分离运动。因为色彩的冷暖差别而导致的这类色彩运动，是色彩的第一种对立关系。

另一种对立关系来自黑白的影响，即色彩因为明度的差异，而偏向明亮或黑暗。明暗色调的差异也会在观者心理上产生一种独特的运动，比冷暖运动更具强迫力。

黄色和蓝色还能生成离心和向心的运动，并因此影响到上文提到的水平运动。静观两个圆，一黄一蓝，你会发现黄圆会产生一种慢慢扩散的离心运动，同时明显地向观众靠近，而蓝圆则不断向内收缩，有如蜗牛入壳，慢慢规避观众。看黄圆，眼睛会觉出某种刺蛰感，看蓝圆，则有绵吸感。

明暗因素会更加强化色彩的运动感。黄色混入白色，明度增加，其色彩运动力会更强。蓝色混合黑色，明度降低，其色彩运动也能增强。在这现象当中我们会发现，黄色偏亮的程度如此之高，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暗黄色。白与黄的关系就如同黑与蓝的关系。蓝色偏暗，接近黑色，黄与白归为一类，蓝与黑归为一类，这两对颜色之间除了物理关系，还有一种精神的关系，赋予这两对颜色截然不同的特征。

在黄色中加入蓝色，使之变冷，黄色就显得发绿，并因此抑制黄色的水平及离心运动。经过这般调整，黄色变得虚弱，就如本来精力充沛的人受到外力钳制而无法发力一样。蓝色固有与黄色相反的运动，抑制黄色的同时，又受到黄色的抑制。当黄色中的蓝色不断增加，两者相反的运动互相抵消，直至最终趋于静滞，此时，黄蓝混合称为绿色。

类似地，当白色与黑色混合，白色开始变得不稳定，最终变为晦涩，其精神性质近于绿色。

在绿色中，黄和蓝虽然相互钳制，趋于暂时麻痹，但其潜动力仍在保持。而灰色中却是死寂一片，因为灰色所含的黑白本身没有什么原动力，一个是静止的阻力，一个是阻碍的静力，如此，灰色安静得有如死巷或枯井。

因为构成绿色的色彩是活性的，并且固有一种运动，从理论上来说，我们可以根据这种运动去决定或者预测它们的精神效果。

而实验测试也验证了这种效果。在水平运动中，随着黄色纯度的增加，色彩不断向观众靠近；而在离心运动中，黄色的增加使色彩不断逸出边界，有如莽汉的经历无处发泄，便横冲直撞，乱走一气。

凝视任何黄色的几何形式，都会产生不安的感觉。黄色刺激且令人心烦气躁，由此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本性。黄色越浓，其色调就越刺激尖锐，有如刺耳的喇叭声。

可以说，黄色是典型的粗俗颜色，鲜有深刻含义。如上文所说，当黄色掺入蓝色而色调变冷时，有限的孱病。如果我们将黄色比作人类的心情，那它决不是压抑，而是躁狂，其情形不仅是抑郁，而且是精神失常，有如狂汉出行，漫无目的，四处攻击，直至筋疲力尽。

深刻的含义，须得到蓝色中寻找。蓝色的运动一方面规避观者，另一方面内敛于自身的中心。任何蓝色几何形状，均能以这种规避和内敛的方式，从精神上影响观者。蓝色调越深，效果越显著。深邃的蓝色，让我们感受到对无限的憧憬，对纯净和超脱的渴求。

可以说，蓝色是典型的脱俗颜色，它给人最强烈的感觉之一就是安宁。当蓝色渐趋暗沉，接近黑色，便可唤起一种近乎神圣的感伤，成为一种笼罩在庄严肃穆气氛中的无限专注。而蓝色越浅，则越显冷艳，令人感觉有如蓝天般高不可攀。蓝色越浅，其回音越轻微，直至变成白色，完全静止。在音乐中，浅蓝色犹如场地，稍深的蓝色就是管风琴了。

黄色过于张扬，所以难有深意。相反，蓝色则内敛而抵制扩张。恰当地混合蓝色和黄色，可得出绿色，两者的水平运动以及离心向心运动，均告抵消，一切归于平静。这个道理很简单，甚至不需要眼科专家，常人都能明白。纯绿色是最宁静的颜色，不掺杂一点快乐、悲伤、激动等情绪杂音。这种宁静能安抚疲惫的人，但久处也难免单调乏味。绿色调子的图画便是例证。就如黄色调的画热情洋溢，蓝色调的画孤高冷傲，绿色调的画让人感觉平庸单调。黄色和蓝色给人以活力，参与生生不息的宇宙运动，而绿色则传达消极的信息。绿色的消极，与黄色的主动热情和蓝色的主动冷峻，形成强烈的对比。在色彩的层级中，绿色恐怕可以代表社会中产阶级，自满、狭隘且不思进取。绿色是夏天的色彩，此时大自然在经历春天的骚动后回复平静。

在纯绿色中添入一点蓝或黄，都会为之注入一点相应的活力，并提升其内在的感染力。绿色独有镇定、宁静的感觉，镇定随绿色变淡而加强，宁静随绿色变深而加强。在音乐中，纯绿色以平和的提琴来表现。

上文已经对黑、白略作讨论，现在来深入一番。因为在自然中根本见不到真正的白色，所以有些人比如印象派画家，习惯把白色当作“无色”。但白色其实象征着一个世界，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中，所有作为物象属性的色彩都消失了而已。这个纯白的世界，因为过于高远，所以它的谐和也难为一般心灵领会。如果要用物象的方式来形容白色世界的寂静，那就是冰冷、坚固、绵延不断的高墙。白色对心灵的作用，就是绝对的静谧，有如音乐中旋律的休止。这种休止并不意味着死寂，而是孕育着种种的可能性。白色有一种感染力，有如生命降生前的虚空，有如冰河期的世界。

相比之下，黑色的基调则是不含任何可能性的死寂。在音乐中，黑色代表彻底的终止，在其之后的任何旋律听起来都是另一首曲子的开端，因为前面的乐章已经画上了句号。黑色犹如燃烧后的灰烬，葬火的柴会。黑色的寂静是死亡的寂静。黑色表面看来是最无调性的色彩，可做中性的底子，清晰反衬出其他任何微妙的色调。在这方面，它与白色有所不同，任何颜色与白色混合，都会变得含糊、清淡，只持有一丝微弱的回响。

人们认为白色象征欢快和贞洁，黑色象征哀伤和死亡，其实不无道理。前面提到，黑色白色均属惰性色彩，两者混合得出死气沉沉的灰色，因此灰色的静止甚至不像绿色那样还潜含活性。月暗沉的灰色越显荒凉和压抑。一旦把灰色提亮，色彩看起来像是重获呼吸，重现生机。绿色和红色以光学方式混合，也可以得出类似的灰色，是消极和热情的精神混合体。

红色的热情奔放，与黄色的放任自流，感染力大有不同。红色凝聚于坚定、强烈的向心力，其魅力由内而外释放，圆熟到老，并非随处蔓延。

红色的各种力量都相当出众。凭借深浅浓淡的巧妙运用，红色的基调可在冷暖间变换自如。

大红色与中黄色有着类似的质感和感染力，给人以力量、活气以及坚定和喜悦的感觉。在音乐中，大红色是高亢、明朗、响亮的小号声。

朱红色则是一种鲜明的红色，有如流动的钢液，遇水骤然冷凝。朱红的鲜明，遇蓝则灭，它不能与冷色混合。确切地说，如果朱红与蓝色混合，就会变成酱色，令人不屑选用。但酱色的物象其实自由内在感染力，令人在绘画中排斥酱色，其实和过去人们排斥纯色一样，都有失偏颇。有内在的驱力，从败絮中亦可发掘金玉；无内在驱力，金玉中也只见败絮。

大红色、朱红色的特性与黄色颇能相通，不同的是，红色的外推力较黄色为弱。应该说，红色颇能自持其焕发力。正因如此，人们对红色情有独钟，将其广泛用于古老、传统的装饰，用于民族服饰，让大红大绿交相辉映，尽显魅力。不过，这种用于物象上的红色，和黄色一样，也没有太深邃的感染力。还有一点，切忌为增添红色的深沉而混入黑色，因为黑色会减损乃至扑灭红色的光彩。

接下来是褐色。褐色本身没什么情感力，也不蕴含运动。不过褐色混合红色后，乍一看没有什么变化，却能产生强有力的内在和谐。朱红色能调出喇叭般的响亮，也能调出鼓声般的轰隆。色彩经过巧妙调和，能焕发意想不到的美感，奇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深茜红和其他本性偏冷的色彩一样，可以被加深，尤其适于与天蓝色混合。混合后，色彩的特性会因此更显内敛，当然活力也随之消失了。

但是，深茜红即便缺乏活力，也还不至于像深绿色那般死气沉沉。深茜红中总潜伏着某种活性因子，有如韬光养晦，只待机会来临便重新迸发。说到这里要提一下深红色和深蓝色的最大区别：在红色里总残留着物象的痕迹，就像在大提琴的中音里，总会携带一些温情。冷调子的浅红色虽略显超脱，也会让人联想到肉体或物象。好在即便如此，它也还不失纯净，宛如少女的脸庞那般清新优美。在音乐中，小提琴的华彩音恰好表现了这种浅红色的特征。

暖红色和黄色混合，会变成橙色。这种混合将红色拉动，几乎要走向观者，好在红色尚有足够的自持力。橙色就像一个自信十足的人，它的音调就如教堂钟声般浑厚，如女低音般圆润，或者如古老的小提琴般沉稳。

红色加入黄色，称为平易近人的橙色。而红色若加入蓝色，则成为拒人千里的紫色。紫色中的红，必定是冷色调，因为从精神上来看，暖调的红和冷调的蓝混合总让人感觉不那么合宜。

不论是从物质还是精神的角度来看，紫色都是一种被冷却的红色，它有一种病态、衰亡的特质，一如岩渣。紫服素为老妇所喜，在中国，紫色甚至是丧服的颜色。在音乐中，紫色是英国号，或者是木管乐器的低音调。

将红色混合黄色或蓝色所得出的这两种颜色本身都相当不稳定。这使我们想到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必须时刻保持平衡。橙色从哪里开始，而红色或者黄色又是从哪里消失？紫色与红色、蓝色的分界线又在哪里？而紫罗兰什么时候能变成紫丁香？橙色和紫色的对立是原色对立中的第四组，也是最后一组，是互补色的关系。

红、橙、黄、绿、紫、蓝六种颜色，形成色环，其中包含三组对立色。色环犹如一条环形彩蛇。要去吞咬自己的尾巴。在左右两端，则潜藏着无边的黑白静默，生的静默和死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