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万年前,一颗陨星在漫长的星际旅行中,被地球的引力所俘获,一头扎进这颗蓝色星球的怀抱,在大气层热烈的欢迎下,摩擦燃烧,最终最落在一片林地,引起了一场大火。
地球用了几年时间,平复这场热情相聚带来的后果。渐渐的,林地重新生发,陨星也慢慢被风化长眠于地表,它丰富的物质元素,滋养着这片林地的植物。而后引来了成群的动物摘走植物的果实。
百万年的光景,曾经的陨星残片,那些来自星际的物质元素,早已在地球安家,穿梭于不同的生物机体之中,今天是一片叶子的组成,明天又成了一只猛兽的牙齿。最后它成为某个人身体的一部分,陪伴着他走完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道路。
当这个人必然的走向死亡之时,人类已有能力将任何物品送入太空,他临终之前选择了“星葬”,在一场大火的热情拥抱之中,他的身体以及构成身体的物质化为尘埃,后又被送入星系,飘散在茫茫宇宙。
那颗曾经的陨星化身的微尘,最终又重新开始了它的星际之旅,在太空中慢慢的积聚,也许要千万年,过去的陨星、地表的尘土、青草、绿树、昆虫、猛兽、以及那个人曾经共享的某一部分,又在空中闪耀着。
在人类的语言中,从陨星的坠毁到人的停止呼吸,都可以被称为死亡。但如果把眼光放得更长远、更宏大的话,死亡无非是物质形态的转换,是一个整体的终结,同时也是另一个整体的开始。
或者从观察主体的心理角度来说,客观上并没有死亡这件事情,人只不过将自己对死亡的想象,对自身整体的消失投射到一切被观察的物上。死亡并不意味着物质的终结,仅仅是作为物质所形成的一个具有意识的主体“我”的终结。
但如果深入“我”的视角,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悖论,没有一个我能够亲身经历死亡后说出死亡是什么,一切对死亡的感知,都不外乎以旁观者的态度得出的客观判断。
这样一来,死亡,就像是两支纠缠的蔓藤,一边是物质层面的某种消逝,另一边是心理层面对“我”的消亡的想象。前者是现实,后者是观念,二者互相依偎,谁也离不开谁,最终构成了我们称为“死亡”的东西。
古埃及的生命女神伊西斯的座像上刻着这样的铭文——“我是那一切曾在、现在和将在,未有凡人揭开过我的面纱。”尽管我们不知道古埃及人是想通过这句话表达什么,但现代世界往往倾向于有着两种解释,要么伊西斯代表的就是神秘的自然,面纱就是等待人揭开发现自然秘密的那个遮盖;要么伊西斯代表的就是生命乃至死亡,死亡一直都存在着,但是凡人终究无法解开一窥其真面目。
正是因为无法真正触碰到死亡,人们才在想象中创造了各种隐喻,伊西斯的面纱就是其中之一。在希腊悲剧大师欧里庇德斯的《希波吕托斯》中,正在为狂热的激情而惊骇不已的菲德拉请求奶妈掩藏起她的头。奶妈照搬了,但接着又说:“我给你蒙上了面纱,但死亡何时会覆盖我的身体?”在此,面纱、阴云、黑暗等具有掩盖隐藏意味的词语,成为死亡的代名词。
如果就这个隐喻追踪而去的话,对于死亡等于遮蔽、隐藏的形容,最为著名的就是曾经说出“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另一句名言——“自然爱隐藏”。如果从现代的角度字面去理解这句话,有一点伊西斯的面纱的第一种解读,即自然喜欢隐藏自己的秘密,人们只能揭开面纱才能发现自然的真谛。
但更加巧合的也是“自然爱隐藏”与伊西斯面纱同构之下的另一种解释,自然可以看作是发生的东西,爱可以理解为趋向,而隐藏则同样有着死亡、消失的意味。这句话用现代的语言就可以这样说出——“出生的东西都趋向于消逝”,或“使事物出现的东西,也趋向于使事物消失”。
正如莎士比亚的一句诗中说到,“你哺育一切,又将一切谋杀殆尽”。
那是什么使事物出现,也使事物消失,哺育一切,又谋杀一切呢?人类总喜欢在一些变化、现象和行为的背后,以己之心,加上一些目的性,就好像有一个全知全能的智者或一双看不见手,在操弄生与灭。
如果用更加中性的态度来探讨生与死的背后,可能最终就会导向一个辩证的想法。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思想家蒙田曾经精确地描述出生与死的辩证关系,“你出生的第一天,在赋予你生活的同时,就把你一步步引向死亡。……你的生命不断营造的就是死亡。你活着的时候就在死亡之中了。……你活着的时候就是个要死的人。”
西方现代医学的先驱克劳德·贝尔纳则用一种更加科学的方式呈现出这个问题:“存在着两种看似相反的生命现象,一种是有机的更新,它仿佛隐藏了起来,另一种是有机的破坏,它总是表现为器官运作或磨损。后一种通常被称为生命现象,因此我们所谓的生命,其实是死亡。”
如果说我们没能亲身体验死亡,同样我们也无法亲见生命的诞生。生与死对人来说都是遮蔽的,反而是趋向死亡的脚步,是那么真实,我们称之为新陈代谢的东西,实际上是表征死亡的一种生命现象,在此生与死统一在有机体的生命进程中,统一在过程里而不是某一刻的开始和某一刻的终结,所谓向死而生也不过如是。
这个生与死之间的过程,随着人类对其理解的逐渐加深,被加工成了我们称为“时间”的东西。人对时间的领悟,绝大程度上来自于自身的有限性。设想一个永生的人,可能就不会把“时间”作为一项重要的指标,在其无限的生命中,时间变得虚无,毫无意义。
在另一位古希腊悲剧大师索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中有一段诗是这样——
悠久无尽的时间,
使所有不明显的事物出现。
它们一旦出现,时间复又使之消失。
于是,没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
最可怕的誓言和最坚硬的心灵都被它征服。
我也曾经那样坚定,
如今却自觉言语正在变得柔弱,
时间是生与死的节律,如果我们用牛顿看待微积分的方式来探索生与死之间的时间的话,就会对人生有了一个完全怪异的视角。
上一秒的我,和下一秒的我,是同一个我么?
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的细胞在更新,我不再是物质意义上那个一摸一样的刚才的我,是一个新的我,我又怎么能确认新的我是刚才那个我呢?我又如何肯定地说,在漫长的生与死之间的人生里,有一个统一的我,而不是四分五裂的随时间不断变换的我呢?
不仅是生命,一切变化中的现象,都被时间宰制。它们在时间中呈现,在时间中变化,在时间中消失。那么完全可以用另一个眼光去看,时间是不存在的,变化才是时间的宰制。人心中对生与死之间历程的计算,不过是心理意义上时间,对应到整个自然,每一个变化都有自身的节律,就如爱因斯坦所言,每个主体都有其自己的时间,人只不过是用一种想当然的标尺,将这种变化的节律强行的以人类的视角统一了。
死亡也好,时间也罢,我们都能从中看出一些现实的基础,同样也能看到观念的杂糅。一切人类所经历的,所描述的,所沉淀的现象和概念,也都犹如死亡与时间一样,是现实与观念的嫁接,是物质与精神缔约后的产物。
也正是这种物质与精神,现实与观念的结合,让人可凭借有限之身,超越有限本身,向无限的真谛逼近。如果没有了精神或观念,人只能生活在物质和现实里,毫无想象可言。而人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生物,就在于能够在头脑中构建起那些本来并不显现东西的图景,无论是死亡,或是时间。
对时间的想象以及基于这个想象所形成的观念,真正威胁到了伊西斯,即便她是曾在,是现在,是将在,没有一个凡人可以永远与她共同存在。但超越了物质和现实的思维能力,却可以让人超越自身存在从而去将曾经、现时与未来统一在某一个反思的瞬间,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作为客体的人,突破了整个人类的记忆和想象力的边界,借此也可能有机会触碰到自然之神的疆界。
带着对有限一瞥的荣光,返回自然自身的人,可以说是幸运的,也可以说是不幸的。其幸运在于仅凭借一种领悟能力,就可以超越自身的存在,似乎达到了与整个宇宙同步的境地;但不幸也正因如此,回到存在肉体的人的灵魂,仿佛有种在深渊下坠的无助感。就如对时间的想象,对过去的懊悔和对未来的恐惧是人烦恼最大的来源一样。
也正是在这种崇高和自卑的情绪交叉中,才塑形了活生生的人,具有想象无限可能性的能力,也具有实实在在肉体有限性的限制。人也就在这种双重身份之下创造着双重的生活,双重的情绪,和双重的观念。
对于死亡来说,无论是畏惧,还是好奇,对死去的人,无论是怀念,还是忘却,这些都是部分现实,部分想象的交融。人无法改变现实的那一部分,但可以在观念领域让死亡变得柔软和亲切。就像一位哲学家曾说“如圣保罗所说,我想要消散——在同样的意义上,每一天,每一个生物都渴望睡眠来恢复耗尽的体力;总之,它渴望那种最终的睡眠,以通向全新的生命”。
人就这样为死亡附加更加诗意的解读,在宏大的宇宙背景中,在物质不灭的前提下,在存在物的轮转、有机体的轮回里,死亡就如隔开黑夜与白天的一场睡眠,一次精神旅程的目标转换,一段夹在说得出与说不出之间清晰又含混的叙事,一个醒来又睡去的梦。
巴赫在第五十六号康塔塔《我乐意背负十字架》中写到:
来吧!死亡!安眠的兄弟!
来吧!领我离开世界!
放开这只小船的舵,
带我到安全的港口!
别人想要避开死亡,
可是我高兴见到死,
因为经过死我就能,
与主耶稣永在一起。
死亡,是睡眠的兄弟,也是永恒时间的有限之子,是自然的遮蔽面,是伊西斯的面纱,是每个人自知要必经,却又不自知必经那一刻的有趣也无情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