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唯行 圖/威廉·德庫寧
藝術是否存在評價尺度?審美是否具備規範?這問題若置於哲學思辨的爐火中冶煉,自然能析出千般見解。但若從藝術品被觀賞的實相觀察,似乎既不能強立規矩,又不得不存有圭臬。看似矛盾的兩端,恰如太極陰陽相生相倚。我們不妨從展覽廳的燈光下說起。當觀者駐足畫作前,總會不自覺將眼前景象與記憶中的典範相參照。正如臨水而觀倒影,人們慣用《蒙娜麗莎》的構圖丈量肖像畫的氣韻,借八大山人的筆意揣度水墨的意境。這種參照非刻意為之,實為藝術史長河在觀者心中沉澱的沙洲。文藝復興時期確立的透視法則,宋代畫院制定的品評六法,這些固然是人類智慧凝結的結晶,但若追問這些規則的源頭,又恍若春夜細雨潤物無聲,不知何時已浸透文化土壤。更深一層看,審美準繩的兩面性如同織錦的正反紋理。其經線是歷代匠人反覆錘煉的技法,緯線則是族群記憶悄然編織的認知。敦煌壁畫的飛天姿態,希臘雕塑的黃金比例,這些技藝規範固然出自匠師之手,但千年來觀者面對這些作品時共鳴的顫動,早已超越個人意志,昇華為集體心靈的共振。正如春燕築巢不知建築學原理,人類對美的感知亦在文明演進中自然成形。當代創作者常陷於雙重困境:若遵循傳統法度,縱然筆精墨妙,終究難逃「似曾相識」的評判;若全然拋棄舊制,又恐淪為無根浮萍。觀者亦面臨相似的困惑,手持既有量尺卻要丈量前所未見的形態。這種矛盾在近代藝術史中尤為顯著,莫奈的睡蓮初現時被譏為「模糊的污漬」,梵高的星月夜曾被視作癲狂的塗抹,但時移世易,當初的「離經叛道」竟漸成新的典範。破解此迷局的關鍵,或在於理解藝術本質如同流水。既有河道引導水流方向,但真正孕育生機的,往往是衝破岸堤時迸發的浪花。八大山人晚年的殘荷圖,以破筆散鋒打破院體畫的嚴整;塞尚將景物解構為幾何塊面,在古典透視法則外另闢蹊徑。這些突破並非否定傳統,恰似老樹發新枝,在既有審美體系中尋得裂罅,讓創造力得以透氣呼吸。真正的藝術革新往往始於對「美」的重新定義。當杜尚將小便池命名為《泉》,他並非戲謔藝術,而是將觀者的注意力從器物形態引向觀念本身。這種顛覆看似摧毀了審美標準,實則拓展了藝術的邊疆。就像孩童初次見到大海,既有的溪流認知雖被沖刷,卻在震撼中建立起對浩瀚的新理解。在這種創造與認知的動態平衡中,藝術家與觀者的關係猶如舞者與樂音。既有的審美傳統提供基本節奏,但真正動人的,往往是那些踏準節拍卻又別出心裁的舞步。吳冠中的水墨抽象,在傳統筆墨間注入現代構成;草間彌生的圓點幻境,將個人執念轉化為普世語言。這些創作之所以能突破評價框架,正因其根源既紮在文化土壤深處,枝葉又向未知的雲端伸展。或許藝術最耐人尋味之處,正在於這種永恆的辯證。標準的建立與打破,猶如潮汐往復,在約束與自由間滋養著創造力的珊瑚礁。當我們下次站在畫作前感到困惑時,不妨暫且放下心中量尺,讓感知如初雪般輕柔覆蓋作品表面,或許能在理性與感性的交界處,觸碰到藝術最本真的溫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