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事要是被发现,我是不是得挨处分?”老张坐在副驾驶上,盯着车窗外,话里带着几分试探,语气却故作轻松。
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瞥了他一眼,笑着打趣:“都干了,还怕挨处分?你胆子不是一向挺大的吗?”
老张没接话,手里的烟燃了一半,烟灰掉在裤子上都没察觉。他的沉默让我心里有点发毛,总觉得他这次搞出的事,没那么简单。
那是1983年的冬天,天寒地冻,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冻得人脸发疼。我们接到任务,去七百多公里外的红柳县接新兵。按说这种任务我们每年都干,但这一趟,却成了我记忆里最难忘的一次。
出发那天,我们五辆车一字排开,我开头车,连长坐副驾驶,老张和几个干部分坐其他几辆车。任务很明确,接40个新兵,带回部队冬训。
一路上,雪越下越大,天灰蒙蒙的。轮胎压过冰雪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内暖风开得足,但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老张坐在车里,话不多,手里那根烟一直没离开过嘴。
等我们赶到红柳县武装部,已经是下午。人都到了,武装部的工作人员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急忙安排新兵集合,清点人数。
“39、40、41……”我听着点数,眉头一皱,凑到老张耳边低声问:“怎么多了一个?”
老张先是一愣,随即摆摆手:“你别管,一会儿再说。”
我没再追问,但心里还是犯嘀咕。按理说,名额是早就定好的,这多出来的一个人,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着新兵出发了。车队刚上路,我就忍不住问老张:“老张,昨晚你咋回事?多出来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老张靠在座椅上,点了根烟,缓缓说道:“那个多出来的,是我硬加的。”
“硬加的?”我差点踩了急刹,回头盯着他,“你疯了?这不是明摆着违反纪律吗?”
他没理我的激动,反而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小子叫魏晓东,红柳县下面一个村的。家里穷,爹妈靠地里刨食养活一大家子,他是老大,底下还有俩弟弟一个妹妹。去年他考大学,差了几分,没考上。为了让弟弟妹妹能继续上学,他放弃了复读,在村里的小学当了民办老师。”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生出几分同情,但嘴上还是忍不住说:“那又咋的?咱们接兵有规矩,哪能随便加人?”
老张没理我的话,继续说道:“晓东报名时第一个来的,体检、政审,样样都合格,我当时还觉得这小子有出息。结果发通知书那天,他的名字没了。”
“没了?咋回事?”
老张冷哼一声:“还能咋回事?村里的关系户呗。晓东的名额被人顶了,他压根不知道,傻乎乎地等消息。等其他人通知书都发了,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心里一沉,隐约猜到了些。“那……他后来咋办的?”
“他跑了二十多里路,冒着大雪,敲开了武装部的门。”老张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老张说,那天晚上,他正在武装部值班。大门被敲得咚咚响,一个浑身被雪覆盖的小伙子站在门口,冻得嘴唇发紫,抖得像筛糠。
“小魏,咋回事儿?这么晚跑来?”
晓东捧着一杯热水,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指导员,我是不是不合适当兵?”
老张听他这么问,心里堵得慌。他知道晓东的条件没问题,那问题只能出在村里的“猫腻”上。可这种事,老张也不好挑明,只能含糊地安慰他:“可能今年名额少,明年再试试吧!”
谁知晓东摇摇头,眼里满是倔强:“指导员,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就是想当兵,想给家里争口气。要是今年不行,明年……我怕就没机会了。”
老张停下了话,叼着烟看着窗外,似乎在想什么。我一边听着,一边开着车,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后来,我就把他留下了。”老张语气轻描淡写,可我听得心头一紧。
“留下?你疯了吧!这不是摆明要挨处分吗?”
老张笑了笑,摇摇头:“你不懂,这种事,我经历过。”
原来,老张当年入伍时,也差点被人挤掉名额。要不是他硬着头皮找了当时的接兵干部,他的军旅梦早就断了。所以,当他看到晓东那倔强的眼神时,他就下定了决心——救他一把。
接兵名单改不了,老张就偷偷把晓东安排成“多出来的那一个”。他知道这事儿风险大,回去肯定要挨批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那连长知道吗?”我问。
老张点点头,苦笑道:“知道。他骂了我一顿,但最后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到这儿,我也不知道该说啥了。老张这人吧,平时看着挺稳的,关键时候胆子真大。这事要是被发现了,别说处分,连军装都可能脱。
一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但晓东倒是没什么异常。他坐在最后一排,抱着军帽,眼里满是憧憬。
可事儿还是来了。
车队快到驻地时,团里打来电话,说要查人数。连长接完电话,脸色变了,把老张叫到车外:“这下你怎么交代?”
老张沉默了很久,咬着牙说:“实话实说吧,车上的人,我负责。”
连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真是个倔驴。”
到了营门口,团里的干部站在那里迎接,每辆车停下都要清点人数。我心里直打鼓,生怕漏了什么。
轮到我们这辆车时,老张跳下车,敬了个礼,大声说道:“报告!车上除了新兵,还有我这个指导员。”
干部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张,你怕我们把你漏了啊?”
老张也笑了笑,点点头:“怕出错。”
就这样,车队顺利进了营地。
回到宿舍,我忍不住问老张:“你不怕处分?”
老张叼着烟,笑了笑:“怕啊,但值。”
后来,晓东在部队表现特别出色,训练、学习样样拔尖,两年后还考上了军校。再后来,他成了我们团的骄傲。
至于老张,没多久就转业了。我问过他,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他含糊地笑了笑:“有些事,值得就行了。”
多年后,我在老兵聚会上见到晓东。他已经是个单位的领导了,风风光光。他拉着我的手,眼里含着泪:“如果没有老张指导员,我这辈子都不会有今天。”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生来就是替别人撑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