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58）

清·沈曾植诗之“畸零不用课鸾徽”（续完）

泊园招饮以三月正当三十日起句

[清]沈曾植

三月正当三十日，畸零不用课鸾徽。

夕阳正向草中暮，客子那不春同归。

吴羹乍瀹雀舌脆，貊炙不厌熊蹯肥。

年芳一尔寒复暵，盼到清和试裌衣。

诗友月映霜华问：老师好！“课鸾徽”是什么意思呢？

钟振振答：（接上期）“课”，动词，即“做功课”，引申之即经常做某件事。

“鸾徽”，应是古琴的代名词。古琴有美称曰“彩鸾琴”“鸾琴”。

“徽”是古琴的音位标识，共有十三处，可用金、玉、瑟瑟（碧色宝石）等为之，镶嵌在琴的面板上。因此在古诗词中，“金徽”“玉徽”“瑟瑟徽”“十三徽”“宝徽”“钿徽”“珠徽”“螺徽”等，都就古琴而言。准此修辞先例，用“鸾徽”代指古琴，其谁曰不宜？

在沈曾植之前的古文献里，笔者虽未曾见过“鸾徽”一词，但“鸾”“徽”搭配使用的例证，却所在多有。

明·屠应埈《屠渐山兰晖堂集》卷五《送卢给谏奉使荆湖兼便道省觐十二韵》诗曰：凤采文章丽，鸾音金玉徽。

王祖嫡《师竹堂集》卷三六《奉旨拟撰对联·琴室用》曰：玉轸轻调，喜河山佳丽；珠徽微按，听鸾凤和鸣。

清·李天植《李介节先生全集·蜃园诗续集》卷二《西泠闺咏次吴骏公韵》诗四首其四曰：金徽奏曲似鸣鸾，不遇钟期莫浪弹。

吴绮《林蕙堂全集》卷四《家流章以余岸桴诗十二章谱之琴操是为序》诗曰：蟹行鸾鸣，十三徽各穷其变；岩栖谷隐，二六首尽得其幽。

又卷六《张虞廷弹琴序》曰：岩栖谷隐，五七弦尽得其幽；蟹行鸾鸣，十三徽各穷其变。

王隼《大樗堂初集》卷一二《无题》诗曰：金徽谁道无情物，弹得离鸾一一飞。

又曰：朱弦弹断掩金徽，叹息孤鸾失所依。

陈大章《玉照亭诗钞》卷四《軥辀集》四《听百泉孙夫子弹琴》诗曰：大弦温以穆，细弦激而清。明徽奋逸响，旷若鸾凤鸣。

吴俊《荣性堂集》卷二《寄内》诗曰：纤云不动广寒遥，知尔焚香抚七条。风在十三徽上过，凤鸾飞下响琴桥。

陈文述《颐道堂集·诗选》卷二《琴娘曲和王仲瞿石帆楼诗即用原韵》曰：小名忆到金徽侧，别鹄离鸾感故雄。

叶绍本《白鹤山房诗钞》卷四《悼亡》诗三十首其十六曰：金徽爱抚七弦秋，听到离鸾便解愁。

曹楙坚《昙云阁集》外集《春夜曲同姜大廷璨朱二绶作》诗曰：双凤离鸾蜀瑟徽，飞鸿别鹤秦筝柱。

关于“课鸾徽”一语的字面义，我们已经梳理清楚了。但知道了它的字面义，还不一定能读懂沈曾植的这句诗。还须深入到原诗的具体语境中去。

诗题向我们提供了如下信息：一位朋友请诗人喝酒，席上约定同以唐人贾岛《三月晦日赠刘评事》诗的首句“三月正当三十日”为起句来赋诗。想来那天正好也是“三月晦日”吧？农历三月三十日，是春季的最后一天，而诗人客居在外，故诗中有“夕阳正向草中暮，客子那不春同归”之句。由此联的上句，我们还可以知道，这次“招饮”是晚宴。

“畸零”，这里是孤身一人飘零在外的意思。由于夫人不在身边，所以“不用课鸾徽”。换言之，就是晚间用不着在家陪夫人了。夫妻恩爱，用文学语言来表达，每曰“琴瑟和鸣”“鸾凤和鸣”。“课鸾徽”三字，由此化出。如以为诗人真的是说“温习古琴”，便呆。众所周知，沈曾植是著名学者、著名诗人、著名书法家，不曾听说他还会鼓琴。

关于“畸零”，钱仲联先生《沈曾植集校注》引《宋史·食货志》曰：“数既奇零。”义为不成整数的零头。用此义来解释沈曾植此诗，似乎不大说得通。“三月三十日”，分明是个整数！且“奇零”虽通“畸零”，用字毕竟有别。唐·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三九《论当州朝邑等三县代纳夏阳韩城两县率钱状》曰：当州所征斛斗、草及地头等钱畸零分数。其字既作“畸零”，时代也比元人所编《宋史》要早许多。故钱先生此注，究以删去为宜。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