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关于“藏二代”的收藏研究

陆逊看历史 2023-07-21 15:20:02

如今,官二代、富二代以及星二代都叫得很响,这几种二代都形成为社会力量。经过二十多年收藏风雨的磨练,培育出了一个比较稳定的、成熟的收藏家群落,我们把他们称之为“新一代”收藏家。他们的收藏活动在中国收藏史上有着里程碑的意义。我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的收藏行为是继祖宗、续香火,使中断了近半个世纪的民间收藏又复活了,二是以他们的魄力、判断和目光,起初以不太大的资金,撬起了空前未有的大市场,而今又把市场带入新的高潮。收藏家自身也随风逐浪,聚宝藏奇,已现实力。这里有没有薪火相传的藏二代问题?

郑重和陈佩秋先生合影(2018年5月在上海博物馆举行的朱昌言、徐文楚伉俪捐赠青铜器纪念仪式上)

收藏有两种宗旨,一是“宜子孙”“子孙永宝之”,一是“暂得于己”“由我得之,由我散之”看起来似乎是两种境界,而所得的结果是一样的。这是因为留下的是文化。所以收藏是留种的事业。这在客观上也提出了收藏后继有人的问题。有的朋友借用孟子的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认为官阶和财富不能相传五世,这是世俗的解释,词典把“泽”解释为流风余韵。从我所接触的收藏家的第二代或第三代的身上,仍可看出他们祖上遗风。

(郑重先生书法作品)

从历史上来看,藏二代的现象是存在的,这在皇家的收藏中尤为明显。魏晋时代,人们爱好广泛,收藏无奇不有,“缨卫匝序,巾卷充街”。西晋灭亡,内府所藏汉魏名迹,被刘曜毁散殆尽。南朝偏于一隅,王朝的更迭频繁,但是“遗风余烈,昭晰图书”却代代相传。东晋明帝,懂鉴识,以收藏书画为乐。桓玄篡晋,内府真迹,悉力保护,皆为所有。宋武帝刘裕,雅好绘事,好收藏,据桓玄所集晋内府所遗书画为鉴赏。齐高祖萧道成,又把这批遗藏保存下来,且夕抚玩,品评高下,作《名画录》。到了梁武帝,史书称之“自江左以来,年踰二百,独美了兹”,藏书六万册。陈文帝锐意给藏,得书画700余卷,到南朝灭亡,藏书九万册。白手起家的唐文化的辉煌是在南朝收藏文化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南宋也是偏安于一隅,从高宗以下诸帝和皇后好收藏,可谓代代相传,一时收藏之风,遍及朝野,出现了几位大收藏家,翻刻《淳化阁帖》就有数种。政治军事稍弱的南宋,在中国文化上出现了复兴。

郑重先生部分专著

南朝和南宋所不同的是,前者是不同宗不同祖,而且像走马灯一样的更换,没有家族的血缘关系,后者诸帝虽不是嫡系继承,但他们同宗同族同一血脉,但是他们对所藏的文物眷恋之情,寄托着对故土的乡关之思。他们正是以这个感情催发了薪火相传的精神。这种精神在中国南方客家人身上表现也很突出。他们的祖先因战乱从中原逃往南方,数百年来他们仍是聚祖而居,从生活、风俗、文化仍然保持着中原传统。这是因为他们传统心理仍然保有中原文化情结。

南朝和南宋虽处于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收藏现象,但是他们的收藏精神有着普遍意义。这种世代传承的收藏精神更多的是在家族中表现出来。我们所熟悉的苏州过云楼最具有代表性。过云楼取苏东坡名言“书画于人,不过烟云过眼而已”,这是文学家的浪言。但是顾氏收藏,历时百年,递传四世,可见他们是注意藏二代培养的。他们对书画的认识是“莹虑识,陶质性”,可以“娱其心”,要使后代对书画不但要了解,要爱好,而且要以此为乐。顾文彬的收藏宗旨不只是自己从中得到快乐,而且要继承先人的快乐,只有达到了“乐先人之乐”的境界,对祖上的遗藏才会具有守望精神。这个话对藏二代应该是有所启发的。

(谢稚柳先生致郑重先生信札)

从历史上来看,培养官二代、富二代和培养藏二代是有区别的,为官和发财是一般人都具有的欲望,一触即发,是不需要培养的。当然为官之道及为富的经营管理还是要经过训练的。在古代的官二代也有像《水浒》中的高衙内,富二代中也有像《红楼梦》中的薛蟠。明代的严世藩既是官二代,又是收藏家,也是横行乡里的衙内。收藏是花钱的事情,收藏家应该是富人,但富人的后代不一定是收藏家。收藏是一种雅兴,是寻找快乐,是自我丰富、自我提高、自我修养的内心活动,有着自我的人生道德哲学。有的藏二代或藏三代,家道中衰,靠出让祖上的遗物生存,但祖上的遗风仍在。我无意比较三种二代的优劣,只是说藏二代成长之不易。

讲了一些历史,古为今用,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前面已经说过,新一代收藏家有着里程碑式的贡献,现在应该盘整家底,做一些深入的工作了。前代收藏家深化收藏是做著录,其中抄题跋、录印鉴、写评语,如今这些事情都被拍卖公司给做了,不需要收藏家再烦神了。现在收藏家的新趋势是出版藏品集,建艺术馆,这当然是非常好的事。但这并不是一般收藏家所能做到的。比这更深一层的即是前面所说的做好留种的大业。一件藏品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是由市场价格决定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特别是现在的市场导向,把拍卖品的商品性突显出来,对藏品的购进或让出视之为一般的投资经营活动。这一导向在当前的艺术创作中已经产生了明显的影响,使他们的作品蒙上了一层商业色彩。对这样作品的艺术性判断,我想收藏家们比我更清楚。当然,有的艺术家坚守他们的艺术精神,创作出成功的作品。一家收藏,影响一方。既然如此,接受影响的首先应该是收藏家的第二代。

何惠鉴(前左)与黄裳(前右)、郑重(后中)等合影

当代的收藏家传给后代的不只是藏品及经营理念、经营方法,还要培育他们的收藏兴趣,对藏品的热爱及对藏品的守护精神,使之成为家风,再把这样的家风扩散开去,演变成世风,有助于社会风气的改善。这并不是理想主义者的畅想,而是有着这样的可能。在1949年前后,说香港那个地方是文化沙漠,这话并不为过,是内地的一些收藏家把自己的藏品带到香港,如胡惠春、陈光甫、利荣森诸位先生,组织敏求精舍,他们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举办展览,对提高香港市民对文物的认识与兴趣,对丰富香港这片“文化沙漠”的文化内涵,无疑是起了推动的作用。这就是收藏活动带来的社会效应,也就是说:收藏家是有着社会责任的。另外我还注意到台湾的清玩雅集,经历二十年的持续成长以及对社会产生的影响,使我感到清玩雅集是一个深具使命的团体,再有他们还注意吸收年轻的收藏家,使社团年轻化,以此来呼应清玩雅集永续长存的愿望。这两大收藏社团成功经验表明其风范不但有着社会效应而且可以传承。这对一个收藏家树立家风培养第二代有着启发。

2018年10月,“百里溪翰墨缘•郑重书艺展”在上海举办,郑重(中)和

上海博物馆老朋友顾祥虞、刘一闻、陈克伦和李维琨齐聚一堂。现在拍卖市场常有“世家”的藏品参加拍卖,深受买家欢迎。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出自世家的藏品,经受时代风雨,历尽沧桑,而其真元之气不散。现代企业提倡去家族化,但是文化不行,特别是中国文化,家族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细胞,私人收藏的家族化即是其中之一。如今都追藏品的升值。“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代一世为三十年,家风相传一百五十年不算短了。如果一百年后,现在新一代收藏家的子孙出让你们的收藏,也可谓含有“世家元气”,肯定能卖个天价。

我是有感而发,在这个会上提出藏二代的问题,思想可能有些陈旧,只供大家参考一笑。

作者简介:郑重,1935年12月生,安徽宿县人。字若清,号大泽乡人。斋号百里溪。学者,知名媒体人。1961年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被分配到《文汇报》社任记者,从事新闻及报告文学写作。在《文汇报》工作近四十年,从事采访、评论、理论的采访写作及编辑工作。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政府专家特殊津贴。出版有《时代风云录》《飞向太空》《寻找人类失落的文明》《原子能在内耗》等报告文学,探讨中国古代文明起源的《寻找中国金字塔》,著有《海上收藏世家》《谢稚柳传:江南画派第一人》《大石斋唐云》《壮暮堂谢稚柳》《三釜书屋程十发》《高花阁陈佩秋》以及《百里溪翰墨缘:郑重书法集》等作品。

本文是郑重先生在2012年于台北召开的第三届世界华人收藏家大会上的主题演讲,转自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长青文化专项基金的官方公众号“长青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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