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观近鉴宋朝人•78•方外心，俗世行：张永德

五代军将

张永德（928-1000），字抱一，并州阳曲（今山西阳曲）人。《宋史·卷二百五十五·列传第十四》有传。

本传记，永德生于富裕之家，但幼年却遭遇不幸，在他年仅四岁时，他的生母被父亲张颖休弃，永德与母亲分离，由他的祖母抚养长大。后来张颖娶了继室，永德却并不与后母生分，反而很是孝顺，因此闻名一方。

后周太祖郭威早年在后汉做地位低下的宫中侍卫，与张颖交好，哥儿俩给儿女定了娃娃亲，商定将郭威的第四个女儿即后来的后周寿安公主许给永德为妻。

但北宋·苏辙撰《龙川别志》则记，郭威早年与女儿失散，后汉时，已任枢密使的郭威带兵过宋州（治今河南商丘），街市上的人们听说来了大人物，纷纷围观。

拥挤之中，忽然有一女子大喊：“这是我爹啊！”

人们觉得她是个疯子，纷纷嘲笑驱赶。不料郭威听到，立即驻马询问——果然是自己的女儿。父女相见，不禁抱头痛哭，郭威提出带女儿走。

但此前女儿已经当地父老撮合，嫁与同样流落于此的张永德，郭威提出见见永德。一见之下，郭威竟发现永德“有贵人相”，便将女儿、永德一起带到军中，并奏明后汉朝廷，为永德申请了“供奉官”官职。永德从此开始了军旅生涯。

关于永德的婚事，《宋史》记为“父母之命”，《龙川别志》记为街市父老之为，到底哪一个更为准确？鉴于五代乱世，骨肉分离几乎是日常之事，而正史又多“为尊者讳”，我更倾向于后者。

《宋史》本传又记，乾祐元年（948）正月，后汉高祖刘知远去世，隐帝刘承祐继位。刘承祐为稳固帝位，大杀朝中重臣，且欲诛杀镇守邺都（今河北临漳）、执掌兵权的郭威。

此时永德正因押送郭威送给自己姑姑的儿子、表兄、潞州（治今山西长治）节度使常遇的“生辰纲”，留驻常遇营中。

常遇接到了隐帝的密令，要他杀掉永德，但常遇犹豫不决。

永德察言观色，觉察到了危险，但他临危不乱，求见常遇。

见到常遇，永德第一句话就说：“君侯您是不是要杀我？”

不待常遇回答，又接着说：“永德虽死无怨，但怕的是连累君侯您全家啊！”

常遇愕然：“此话怎讲？”

永德说：“奸邪败坏国政，我丈人发誓要清君侧，想必君侯已经知道。为您着想，咱们不如这样：您先把我关起来，暂时不要杀我，我丈人大事不成，再杀我也不算晚；万一我丈人的事成了呢，您也不至于落什么罪名……”

常遇听到永德如此掏心窝子的话，口中没说什么，却还是做出了两头下注的决定：一面命令精壮士兵严加看管永德，一好酒好菜招待，还经常找永德聊天。一次常遇问永德：“你看我表弟、你老丈人的事能成吗？”

永德回答：“一定能成！”

时隔不久，后汉亡，郭威建立后周。

常遇得到消息，赶紧向永德道贺，且惭愧地说：“老夫差点误了大事！”

永德凭借过人的胆识，逃过一劫，幸运的是，郭威留在京城的亲属被隐帝诛杀殆尽，永德的妻子却侥幸逃脱，成为仅余的郭氏血脉。

后周广顺元年（951），郭威废后汉，建后周，永德的妻子被封为“晋国公主”，永德则顺理成章地成为“驸马都尉”、升官职为“领左卫将军”。

第二年，永德实任禁军殿前司职掌军法的副长官“都虞候”、遥领恩州（治今湖北恩施）团练使，这一年，永德24岁。

后周太祖郭威

显德元年（954）正月，郭威去世，后周世宗柴荣继位。不久，北汉国主刘崇以为后周皇位接替之时政局不稳，勾结契丹联合入侵。周世宗北上亲征，与北汉军队在高平（今山西高平）作战。

开战之初，后周据守左翼阵地的大将樊爱能、何徽之临阵脱逃，二人所辖部队投降北汉，周世宗陷入险境，幸好永德的部下擅长骑射，在永德的率领下奋勇杀敌，与时任柴荣帐下亲兵“牙军”副将的赵匡胤一起，异常艰难地扭转了战局。

战后，如何处置樊爱能、何徽之等人，周世宗有点犹豫。

周世宗有志混一中国，正当用人之际，樊爱能好歹也是一员战将，如何处置，周世宗颇费心思，大白天躺在行营帐中反复思考，一时下不了结论。

这时永德恰好在周世宗身边，周世宗向他征求意见。

永德说：“樊爱能等人平时就没立过什么大功，当一方将帅，未交战而先逃，死了都不能抵罪！况且陛下正欲效法大唐太宗，平定四海，统一天下，军法如不严格，即使有勇敢又武艺高强的战士，拥有百万军队，又怎能发挥作用！”

周世宗听了茅塞顿开，高声称好，一跃而起，将枕头摔到地上，即刻下令，逮捕樊爱能、何徽之及其所部指挥使以上军官七十多人。周世宗亲自审问，叱责他们说：“尔等都是历朝老将，不是不能打仗，高平一战，竟没等与敌人交手就弃阵而逃。这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想把朕当作‘奇货’，准备卖给刘崇罢了！”

之后，周世宗下令，将以樊爱能为首的军将全部斩首，包括何徽之——虽然何徽之先前守卫晋州（治今山西临汾）有功，周世宗一开始曾想赦免他，最终还是认为军法不可因一人废弛，也一并杀了。

从此，后周军队风气为之一变，骄将惰卒开始知道害怕军法，军中也再不姑息、容忍破坏军纪的行为。

后周军队经一番休息、整顿，战斗力得到极大提升，连战连胜，很快进至北汉国都太原（今山西太原）城下，在方圆四十里的太原城之外、距城三百步远处修筑工事，将城池围了两圈。张永德则和符彦卿、史彦超进军忻口，以防备契丹援军。

但是，从四月到六月，后周军队围困太原两月而不能克，当契丹援兵抵达忻口（在今山西忻州忻口村），勇将史彦超与之作战牺牲，周军受挫，只能班师离去。

期间，张永德因战功被任命为武信军（治今四川遂宁）节度使，成为拥有最高军职的封疆大吏。回师后改任义成军（治滑州，今河南滑县）节度使。

显德二年，周世宗决定攻打南唐，张永德主动请缨参战。

原来，永德的父亲张颖在做安州（治今湖北安陆）防御使时，因性格严厉，加上逼娶部下之女，被手下曹澄等人杀害，曹澄等人害怕朝廷处罚，逃到了南唐，永德想借世宗南征之机，为父报仇。

后周军队攻至寿春（寿州，治今安徽寿县），南唐名将刘仁瞻坚守城池，难以强攻，永德派疲弱士兵挑战，诱敌出城，敌人出城攻击，疲弱士兵假装败逃，永德早已在路上埋伏精锐骑兵，待南唐军进入伏击圈，永德指挥骑兵出击，南唐军被歼，刘仁赡只身逃亡。

三年，后周再次攻打南唐，周世宗再次亲征，刘仁赡用囚车将杀害张颖的曹澄等三人送到世宗行营，请求罢战。周世宗将三人送给永德，永德杀死三人，报了杀父之仇。

此战，永德和赵匡胤率领前锋攻至位于寿州城东北的紫金山，南唐在紫金山修筑了多个营寨，营寨西面有高地，从上面可以俯瞰宋军军营，很不利于宋军进攻。永德与赵匡胤商定，由永德挑选善于射箭的军兵隐藏在高地旁，匡胤发兵佯攻敌军营寨，然后假装战败溃逃，如南唐军出击，则永德立刻率军从隐藏之地闯入敌人营寨。

战事一起，南唐军果然中计，四散而去。第二天，永德和匡胤又从北门进攻南唐军第二座营寨，南唐军从南门逃窜。当时韩令坤在扬州（今江苏扬州），遭到南唐军反复攻击，意欲退师，周世宗震怒，派永德率军驰援，永德在曲溪堰（在今江苏盱眙县西南十里）大败南唐泗州（治今安徽泗县）军一千余人，不久率部在下蔡（今安徽凤台）扎营。

南唐因后周攻打寿州城越来越急，又自恃水军实力，大举出动无大船进至濠州（治今安徽凤阳）、泗州停泊，以与后周交战，后周军处于非常不利的局面。南唐将领林仁肇更率领数千部队，水陆并进，又用点燃几艘载满柴薪的火船，顺流而下，意欲焚烧后周的浮桥，后周军非常担忧。

然而，时过不久，风向突然反转，反而烧向放火的南唐军，南唐军稍稍退却，永德趁机反攻，大败南唐军。

接着，永德又在夜间派遣熟悉水性的军士潜水游到南唐军船下，用铁锁将船只连锁在一起。次日，永德率部进攻，南唐军舰船不能移动，大败亏输，很多军兵溺死江中，永德部俘获巨型战舰数十艘。

大胜之后，永德解下自己的金腰带，赏给潜水锁住敌船的士兵。

其后，永德在距离后周军搭建的浮桥十余步地方，用千余尺铁索横拦长江，连结上巨木，浮桥的防守更加牢靠。不久，又在长江北岸打败一千余南唐军，俘获战船数十艘，南唐军又溺死很多。为此，周世宗专门下诏嘉奖了永德。

冬，周世宗设立“殿前都点检”一职，做为禁军“殿前司”最高统帅，28岁的永德荣膺此职。

四年，永德在攻克寿州后还朝，升官职为“检校太尉”，遥领镇宁军（治澶州，今河南濮阳）节度使。

五年夏，契丹入侵边境，永德接周世宗命令，率二万军马迎敌，抵御住了契丹的入侵。

六年（959）二月，周世宗发起攻辽之战。五月初，周世宗得病，初八，病情突然加重，只得班师。而就在班师回京的途中，周世宗发现一个皮袋，里面有一块三尺长的木牌，木牌上刻着“点检做天子”几个字，这让周世宗十分郁闷，很快就免去了永德的“殿前都点检”职务，改由赵匡胤担任。

六月初九，周世宗病逝。恭帝继位，永德被任命为忠武军（治陈州，今河南淮阳）节度使。

周世宗

本传记，永德早年曾流落睢阳，与一位书生邻居，书生患病卧床，永德尽心为书生治疗，书生病愈。

一天，书生向永德借五两水银，永德借给了他，书生接过水银，放进铜鼎中煮炼，把水银炼成了黄金。从此，书生每天与永德结伴出游。

不久，书生告诉永德，他将到淮河一带游历，并对永德说：“我们会在那儿再次相遇。”

永德说：“淮河一带属于南唐，道路不通，你怎么能到那？”

书生说：“我自有道术。”

永德将书生送出百十里路，向书生恳求炼金之法，书生说：“您将来是做大官的人，别学这个。倒不是我吝惜，只怕学这个会损您的福。”说完就走了。

等永德随后周世宗南征，驻扎在下蔡，中军帐前后护卫部队八百人，都手执金银装饰的大刀长槊，举着锦绣旗帜，永德善于骑马射箭，为护卫演示射箭技术，在箭道左右两边分设十个箭靶，永德手握十箭，打马疾驰，左右轮射，每射必中，引来百姓围观，人群中有一位僧人，却显出瞧不起的样子，永德急忙命人把僧人找来，近前一看，原来是睢阳书生。

永德大为高兴，留僧人在自己的帐篷同住，又向僧人求教炼金术。

僧人说：“在睢阳时我就说过，您是大贵之命，现在看来真是没错。如果您能从现在开始保持尊重、礼敬赵匡胤，应该能保有五十年的富贵，哪里用得着这个？不过如果您能放下身段敬待贤人，也许会有别人教您炼金术。”

永德从此更加倾尽家财，延请炼丹术士，宋太祖也把永德看成世外之人。

又因为僧人曾说过宋太祖会当皇帝，永德暗中以臣子之礼对待宋太祖，明着也对宋太祖多有支持，对宋太祖提出的各种想法都积极响应。宋太祖娶宋偓的女儿为皇后，永德曾拿出几千贯钱资助。所以在宋太祖一朝，朝廷对永德的恩赏从未中断。

《龙川别志》和北宋丁谓撰《丁晋公谈录》则记，永德喜欢道术，也有一定水平。一次与幕僚聚餐，有人来报辽军入侵边境，张永德用《太白万胜诀》占卜后说：“虽然年月便利，辽人又从西边‘金’地而来，但正赶上‘岁星’对逆，这是兵家大忌，辽人必败。”没过多久，西北折御卿战胜辽人的捷报传来，众人又高兴又服气。

周世宗征南唐，永德跟随，期间曾认识一位和尚，且让和尚跟自己睡一个帐篷。半夜，和尚打发旁人出去，悄悄对永德说：“今后如果你遇见属猪的人，要好好对待、用心服侍，保证能大富大贵！”

当时赵匡胤因奋力作战，名动一时，永德打听赵匡胤的属相，正是属猪，由之认定赵匡胤是“贵人”，于是下定决心，全心全意与赵匡胤结交，而当见到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发现仪表更是非凡，打听之下，竟也属猪！永德又惊又喜，用尽家财，帮助匡胤哥儿俩成事。

显德七年（960）正月，赵匡胤废后周，建立宋初，即任命永德为邓州（治今河南邓县）节度使，且许诺这一任命为终身制，只要永德想当，就可以当到老。

南宋·王栐撰《燕翼贻谋录》记，永德生母被父亲休出，当永德任职邓州，在官邸修建两座豪宅，把生母、继母都接来，继母刘氏住左边，生母马氏住右边，且不敢因生母而慢待继母，当时大臣的母亲、妻子可以进宫拜见皇帝、皇后，但在刘氏活着的时候，永德从不敢让生母一同进宫，直到刘氏去世，马氏才有了进宫的机会，且得到了朝廷“莒国太夫人”的诰封。

《宋史》本传记，建隆元年（960），宋太祖赵匡胤建立宋初，改邓州节度使为武胜军节度使，仍由永德担任，永德到京城朝拜宋太祖，升官职为“侍中”。

永德进宫，与宋太祖在御花园摆宴招待，君臣畅谈旧事，用大杯饮酒，宋太祖每每用“驸马”称呼永德。当时北汉还未被灭，宋太祖悄声向永德征求攻伐北汉的策略，永德说：“北汉兵力少却精悍，加上又有契丹支援，不易攻取。臣以为应该多设置游击军，干扰他们的农事，削弱其国力，同时派遣使者和契丹沟通、谈判，断绝契丹对他们的支援，这样就可以了。”

宋太祖深以为然。

宋太祖

开宝九年（976）十月，宋太祖去世，宋太宗赵光义继位。

第二年即太平兴国二年（977），永德奉命还朝，仍然受到很高的礼遇，官拜“左卫上将军”。但在太平兴国五年，永德不仅违反朝廷不准从陕西、甘肃采购木材、竹子到内地售卖的禁令，从两地贩卖竹木，还假托有皇帝诏书，偷税漏税，被降为“左卫大将军”，数月后官复原职。

六年，永德得封爵位“邓国公”。

雍熙三年（986），宋太宗发起征伐辽国的战争，永德出京，连任与辽国交界的沧（治今河北沧县）、雄（治今河北雄县）、定（治今河北定州）三州知州，后任“河北两路排阵使”，率军驻扎定州，期间与契丹作战，杀敌、缴获甚多。

端拱元年（988），遥领安化军（治今江西波阳）节度使。

二年，永德母亲去世，永德想回家守孝，被宋太宗“夺情”，命其戴孝任职。

淳化元年（990），永德再次远赴北疆，代替田重进任镇州（治今河北正定）知州。

淳化二年，永德升官职为遥领泰宁军（治今山东兖州）节度使兼“侍中”，实任并州（治今山西太原）长官“判并州”兼并、代（治今山西代县）二州驻军长官“都部署”。

太原与西北地区的党项等少数族、北部的辽国交界，有买卖可做，永德好利的毛病复发，让亲兵从内地购进茶叶转卖给党项、辽国的牧民，从牧民手中买进宋朝人作为主要肉食的羊转卖到内地，被陕西路（治延州，今陕西延安）转运使王嗣宗告发，永德再被罢官，回朝任左卫上将军。

至道三年（997），宋太宗去世，宋真宗继位，进封永德爵位为“卫国公”。不久，永德受任掌管皇帝出行时清道、护卫事宜的“左金吾街仗事”。

次年即宋真宗咸平元年，永德屡次给宋真宗上表，请求退休，宋真宗批准他以“太子太师”官职到西京洛阳闲居，并特意为他的孙子、“大理寺丞”张文蔚在洛阳安排了职务，以便照顾永德。

冬，契丹入侵，宋真宗准备御驾亲征，因为永德是著名老将，专门把永德请入宫中，咨询对敌之策，且利用他的威名，任命他为“东京内外都巡检使”，负责维护京城汴梁的治安、稳定。

咸平三年（1000），又升永德职衔为检校太师、遥领彰德军（治相州，今河南安阳）节度使，实任天雄军（治今河北大名）知军。

但永德年老体衰，到天雄军几个月，就在当年秋天因病去世，享年七十三岁。宋真宗派宦官、“内园使”冯守规为特使，护送永德灵柩回京，并赠予他“中书令”荣誉职衔。

《宋史》传后之“论”说，永德作为后周外戚、地位崇高的大臣，却因预见到宋太祖会当皇帝，就暗地投靠、尊奉，即便有东汉桥玄在曹操不知名时即看出他将来必能安定天下一样的识人之知，却不是“人臣不二心”的忠臣。

是啊，永德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女婿，后周又给了他那么高的官职、待遇，虽然有五代改朝换代不算回事、有周世宗曾猜忌他“做天子”的嫌隙、七岁的恭帝确实难以稳坐皇位为客观理由，而且永德“有道术”，早知道宋太祖是“真命天子”，但作为长辈亲戚，永德不仅不尽心扶持恭帝，反倒一心一意投靠宋太祖，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忠臣孝子，特别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不是那么好做的啊！

宋真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