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你知道咱们为啥非得跑这么远的山路去家访吗？＂1976年那个闷热的夏天，副营长李德明边擦汗边问我，山路上的风把他的军帽都吹歪了。
我摇摇头，心里还在琢磨这个问题。那会儿刚提干排长，听说要跟着副营长去接新兵，心里头直打鼓。
李德明看出我的心思，掏出水壶喝了一口，接着说：＂头回去农村家访，可把我给难住了。谁知道一句话就得罪了人家，那老乡当场就翻了脸，说我们瞧不起人。＂
我赶紧掏出小本本记下来，生怕自己也犯这样的错误。山路上，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晌午的太阳烤得人直冒汗。
找到刘家村时，已经快晌午了。放眼望去，稀稀拉拉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坡上，像是被人随手撒下的麦粒。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赤着脚的孩子在追逐打闹。
刘建国正在田里帮他爹翻地。这小伙子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但身板结实，一锄头下去，土块翻得整整齐齐。他爹刘长河站在田埂上，晒得黝黑的脸上汗珠滚滚。
＂是部队来的同志吧？＂刘长河远远就认出了我们的军装，招呼建国过来。我留意到，建国放下锄头时，还特意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进了屋，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土炕上的被褥虽然打着补丁，却叠得方方正正。屋角堆着些红薯干，还有几个装高粱的麻袋。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子里插着几朵野花，给这贫困的屋子添了点生气。
建国娘王巧云忙着给我们倒水，她身上的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还磨出了毛边。我注意到她的手上全是茧子，指甲缝里还留着泥土的痕迹。
＂俺家建国从小就想当兵。＂王巧云说着，眼睛不住地瞟向儿子，＂就是他爹......＂
＂当兵有啥好的！＂刘长河突然打断道，＂种地踏实，一年到头有口饭吃。再说了，村里当兵的有几个真出息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我看见建国攥紧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却没说话。李副营长笑着打圆场：＂长河叔，您这么有文化的人，肯定知道当兵的好处。＂
说起文化，刘长河的眼神亮了起来。原来他年轻时上过私塾，能写会算。村里人有啥信件要念，都来找他帮忙。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孩子上完初中就得回家干活。
＂爹，我去当兵，不光是为了自己。＂建国突然开口，声音有点颤抖，＂去年咱们村闹水灾，要不是子弟兵来帮忙，那些房子哪能修得这么快？您记得不，就是那会儿，我就下定决心要去当兵。＂
听到这话，刘长河的眼圈红了。他转过身，摆弄着墙角的农具，半天才说：＂你娘这些年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要是走了，家里活计谁干？你弟还小，我这身子骨也不如从前了。＂
＂叔，您放心。＂李副营长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当兵还有补贴。再说了，建国这么懂事，肯定不会忘了家里。＂
王巧云在一旁抹着眼泪说：＂建国，你要真想去，娘支持你。家里的事儿你别操心，我还能动弹。＂
临走时，王巧云硬塞给我们三个鸡蛋。我们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她还特意找了个布袋子把鸡蛋包好，说怕我们摔着。
刚出村子，就遇到个收工的老大爷。他拄着锄头，叹着气说：＂刘家这半年可没容易。建国他娘晚上纳鞋底贴补家用，为了给建国补身子，家里就剩这几个鸡蛋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和李副营长就带着粮票和日用品，偷偷放在刘家门口。路过时，我们看见王巧云正在院子里择菜，衣服上还带着露水的痕迹。
后来的日子，就像顺水推舟似的。建国在部队表现特别好，多次立功受奖。每次见到我，他都说是那次家访改变了他的命运。
1986年春天，我们接到消息，刘长河病重。建国请假回家，临走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谁知道等他到家，刘长河已经好多了。
＂你爹这是想你了。＂王巧云抹着眼泪说，＂前两天烧得迷迷糊糊的，一个劲儿喊你名字。还在说，要是当年拦着你不让当兵，那可亏大发了。＂
建国蹲在炕边，握着他爹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刘长河喝了口水，虚弱地说：＂儿子，爹对不住你。这些年，你在部队比种地有出息多了。你妹妹能上高中，还有你寄回来的钱帮衬。＂
1996年深秋，我都快退伍了，建国却当上了技术骨干。有一天，他专门找到我，说起当年那三个鸡蛋。
＂那时候我就在想，当兵不光是为了自己。＂建国说，＂更是为了像您们这样的好军官，为了千千万万个像我爹娘一样的老百姓。＂
屋外飘起了小雨，打在窗户上发出轻轻的响声。我望着远处的连队，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那个夏天。
2003年，我去看望刘长河。老人家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正在教孙子认字。门口挂着建国寄回来的全家福，照片里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胸前别着勋章。
＂要不是你们当年来家访，俺们家也不会有今天。＂刘长河说着，眼里泛着泪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清楚地记得，一切都开始于那个问题：＂你知道咱们为啥非得跑这么远的山路去家访吗？＂
2023年，已经退休的我再次路过刘家村。村子早就换了模样，可那份军民情谊，依然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刘建国的儿子也参军了，听说在边防部队表现特别好。
那个夏天的记忆总是不经意间涌上心头。三个普普通通的鸡蛋，一个看似平常的家访，却串起了一段段动人的故事。每到征兵季节，看着那些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我就会想起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决定。
其实答案一直都在那里，只是我们需要时间去懂得：家访从来都不是一次简单的走访，而是一个承载着希望与责任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