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60）

《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

诗友望月问：钟教授，《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

钟振振答：这个问题很简单，很容易说清楚；又很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

说它“很简单”“很容易说清楚”，是因为学术界已有“定论”：

〇《渔父》是一个词调，最早的作品是唐·张志和所撰五首，其中最著名的是“西塞山前白鹭飞”那首。

〇《渔父》有个更常用的别名《渔歌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调。

〇但还有一个不同于《渔父》的词调也叫《渔歌子》，始见于五代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凡四人八首，字数、句度、声律、韵位与《渔父》的区别很大：

（1）字数：《渔父》凡二十七字，而此《渔歌子》则为五十字。

（2）句数：《渔父》凡五句，而此《渔歌子》则为十二句。

（3）句度：《渔父》为“七七三三七”，而此《渔歌子》则为“三三七三三六”之叠加。

（4）分片：《渔父》不分片，而此《渔歌子》则分上下两片。

（5）押韵：《渔父》押一部平声韵，而此《渔歌子》则押一部仄声韵。《渔父》押韵数为四，而此《渔歌子》押韵数则分两种，除孙光宪一人凡二首只押六韵外，其他三人凡六首皆押八韵。

以上是按学术界的“定论”所作的“人云亦云”。下文，笔者拟对此“定论”提出质疑，谈一谈个人的浅见：为什么说这又是一个“很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的问题？

由于“很复杂”“很不容易说清楚”，笔者拟费一些笔墨，不厌其详地对此问题做一番沿波讨源的梳理，希望诗友词友们有耐心读下去。

〇唐·崔令钦《教坊记·曲名》中有《渔父引》《鱼歌子》二曲。由于崔令钦没有例举其词，故此《渔父引》是否即《渔父》，此《鱼歌子》是否即《渔歌子》，我们无从得知，只好存疑。

〇唐·张志和的《渔父》五首，首见于唐·李德裕撰《玄真子渔歌记》：德裕顷在内廷，伏睹宪宗皇帝写真求访元真子（按，即“玄真子”，下同）《渔歌》，叹不能致。余世与元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于戏！渔父贤而名隐，鸱夷智而功高，未若元真隐而名彰，显而无事，不穷不达，其严光之比欤？处二子之间，诚有裕矣。长庆三年甲寅岁夏四月辛未日，润州刺史兼御史大夫李德裕记。此《记》后附《渔歌》五首，署名“烟波钓徒玄真子张志和”。

其一曰：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其二曰：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其三曰：霅溪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反着荷衣不叹穷。

其四曰：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飡。枫叶落，荻花干。醉泊渔舟不觉寒。

其五曰：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掘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此《记》及《渔歌》，皆据《李文饶别集》卷七《纪祭文》。）

按，李德裕所录，其题实作《渔歌》，既不作《渔父》，也不作《渔歌子》，又未言其为词。

又，仔细比对这五首作品的声律，我们吃惊地发现，它们的平仄并不统一，竟然可分为四种：

（1）“西塞山边白鹭飞”一首：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2）“钓台渔父褐为裘”一首：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3）“霅溪湾里钓渔翁”“松江蟹舍主人欢”两首：仄（可平）平平（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4）“青草湖中月正圆”一首：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有此两端，我们不得不怀疑，与其说它们是“词”，不如说它们是“诗”！

寥寥五首短篇，声律竟达四种之多，这个奇特的现象，只有将它们视为由七言近体绝句变化而来的“诗”，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西塞山边白鹭飞”一首，酷似以“仄仄平平仄仄平”为起句的“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钓台渔父褐为裘”一首，酷似以“平平仄仄仄平平”为起句的正体七言近体绝句：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霅溪湾里钓渔翁”“松江蟹舍主人欢”两首，酷似以“平平仄仄仄平平”为起句的“折腰体”七言近体绝句：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青草湖中月正圆”一首，酷似以“仄仄平平仄仄平”为起句的正体七言近体绝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尤当注意者，“青草湖中月正圆”一首的第三句“钓车子”，变其他四首第三句的“平仄仄”为“仄平仄”，也是从七言近体绝句“仄仄平平平仄仄”的常用变格“仄仄平平仄平仄”那里变化出来的！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