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以说,但说出来的道并不是永恒之道)
01
上一节我们讲到,在表述“道”这个层面上,语言工具论面临的困局在于:
人们会误把月亮当手指。
语言符号论遭遇的悖论在于:
人们无法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
那么第三种语言流派——语言本体论——是否可以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呢?我们不妨先去探查清楚,再做定论。
首先,语言本体论是什么意思?简单概括就是:
语言不是工具,不是符号,也不是语法、逻辑、功能之类的组合物,更不是从属于人的东西。语言就是语言,是一种独立存在的本体。
怎么样?听完是不是觉得像“语言”受了几千年的苦难和压迫,准备起义革命的誓词?没错,语言本体论确实称得上是对人类语言观的一次颠覆性革命。颠覆性在哪里?颠覆在:
语言给人类做了千万年的农奴,终于在二十世纪被语言本体论解放,从此可以翻身做主人。
一般的观念认为:
我们的思想是本体,就像家,语言只是个借住的客人。
但“语言本体论”者的观点则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语言才是本体,是存在的家,人类反而是借住在家里的客人。”
化用二十世纪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话来说就是:
“语言是存在的家,人类只是看家护院的仆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能为语言所用,其他动物还没这个幸运呢。” ①
听到这你一定很好奇,海德格尔是不是精神有问题?要不然怎么会说出如此反人类的梦话?先不要着急批驳,或许换个角度来看,你可能就不会觉得那么惊愕和难以接受了。
02
我们来推想一下:
人类凌驾于其他动物种群的根本在于什么?没错,在于人类有文明。那么文明的传承靠的是什么?你可能会说,靠的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啊!这当然没错,可是,上一代人又是靠什么把文明传给下一代人的呢?毫无疑问,是语言和文字。
推理到这儿,或许你心中的疑团就释然而溃了。
其实人类的文明史就好像一条长河,每一代人都会在前面开山挖渠,有的人在两岸筑一段石堤,有的人在河底掘几方淤泥,有的人站岗放哨,有的人添砖上土,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这条河的延续,日积月累,斗转星移,人类繁衍生息,河流亦奔流不息。后来,时间走到了今天,河流的面貌早已改变,就好像成人的容颜不复童年,但这条河,终究还是千万年前的那一条文明之水,人类呢?已经更新了千万代。
那么,如果人类给这条“文明之水”起一个名字,会起什么呢?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脱口而出:
语言
所以站在人类文明史的高度来俯瞰,语言本体论就显得没那么叛逆了。它只是跳出了人类中心论的出发点,换了一个角度解释世界而已。
03
为了更好理解,我们不妨回一下之前的两组比喻:
第一、语言工具论,等于说思想是人身,语言是衣服。
第二、语言符号论,等于说思想是意识,语言是肉身。
那么语言本体论是什么呢?
语言本体论,等于说思想是衣服,语言是人身。
或者说的更鲜活更本质一点:
思想是人身,语言是基因。
因为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基因的意志就是不断地繁衍,追求最大化的生存,人从本质上来说反倒只是基因载体和奴隶,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在替基因打工,为基因传宗接代。
所以,这个比喻更贴合语言本体论的思想内核。
04
从历史脉络来说,语言本体论在最早见于古印度,比如《歌者奥义书》宣称“草木之精华为人,人之精华为语言”②,这表明在2500年之前,印度教徒把语言看作是一种高于人的存在。
在西方,语言本体论同样源远流长,主要有两个源头:
一个源头是《圣经•旧约》,据记载,上帝在一片混沌与黑暗之初正是通过“语言”来创世的,比如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说“要有空气”,于是就有了空气,然后开始命名天地万物,直到第七天,上帝才创造出人③。
可见,在犹太教的传统里,语言是先于人的存在。后来这一理念流传到公元400年左右,被基督教神学大家奥古斯丁提炼成“太初有言,上帝用言语创造万物”的理论④。
语言本体论在西方的另一个源头则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后来经亚里士多德发酵,两千多年后,又在德国现象学创始人胡塞尔的哲学体系里酝酿了一番,然后被胡塞尔的学生——海德格尔——从酒瓮子里提炼出来,从此正式确立了语言作为本体的地位。在当代,海德格尔的学生——德国哲学解释学创立者加达默尔(1900~2002)则被公认为语言本体论的一面旗帜⑤。
那么,语言本体论在中国有没有呢?很遗憾,中国文化一直都是十分注重人,属于人本位主义,所以没有语言本体论的土壤。即使是在女娲造人的神话传说中,也是因为女娲对着泥人吹了一口气,人类才开口说话喊“妈妈”。可见,在中国文化的传统里:
人始终是第一位的,语言是派生出来的第二性存在。
哪怕是后来在唐代被中国化了佛教——禅宗——的理论体系中,语言也一直都是工具性的存在,没有什么地位。在中国,唯一不把语言当奴隶,并且解放语言,帮助“语言”独立建国反过来统治人类的群体,恐怕就只有唐代兴起的另一个佛教流派——唯识宗。没错,就是那个传说中穿越十万八千里去西天取经的唐三藏(玄奘)创立的宗派。
那么,唐三藏是怎么帮“语言”独立的呢?
05
这个问题我们就要从唯识宗的思想说起,众所周知:
唐三藏是几百年一出的译经大法师,在佛学的文字上有诸多创新的翻译手法,但在佛学理论上是十分忠于原典的。所以他是借古印度的佛教原典替“语言”打了个翻身仗,比如他翻译的《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摄大乘论》等等,就直接为“语言”的抗争和起义提供了充足的理论基础。
那么,唯识宗究竟是如何帮助“语言”推翻人类中心主义王国的?请看下一节的内容。
作者:紫侠狼,90后文字狂生,夜色如墨,月光如我。精研国学十四年,累计读书2.5万小时,写作70余万字。在通识教育的基础上,致力于打通各个学科之间的理论壁垒,提倡“用科学开释国学,以新统承继传统”的治学思想,目前代表作品有《酷说老子》和《酷说人性》两大系列连载。
【参考资料】:1、此段话是综合了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存在的信》(1946)、《演讲与论文集:筑•居•思》以及《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语言的本质•二》三本著作中的言论,提炼化用而成。
2、《歌者奥义书•第一篇•第一章》
3、《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一章》
4、奥古斯丁《忏悔录•卷十一•五、六》
5、依顺排列依次是:《赫拉克利特残篇•50》、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一卷》、胡塞尔《逻辑研究•第二卷•第四研究•第14节》、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存在的信》(1946)、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第三部分•以语言为主线的诠释学本体论转向》